"赵家嫂子!
赵家嫂子!
村东头老槐树底下,王二婶挎着竹篮喊得嗓子冒火。
篮里新蒸的艾草馍馍腾着热气,活似七月流火天里蒸桑拿。
李翠花蹲在乱葬岗子边,手指头正掐着坟头野草。
这丛野蒿薜荔生得蹊跷,缠在石碑上活像条青鳞大蛇。
她听见喊声头也不回,花布头巾下漏出半截银簪子,在阴沉沉的天光里闪着冷飕飕的亮。
"作孽哟!
王二婶踩着露水凑过来,"大清明给野坟拔草,也不怕沾了晦气。
话音未落,忽见那孤坟前的纸灰"腾"地窜起三尺高,吓得她竹篮都撂地上滚出老远。
李翠花却跟没见着似的,手上动作反而更急。
野草根子渗着暗红汁液,染得她指甲缝里猩红一片。
三年前她男人赵大川下葬那夜,也是这般猩红月色——棺材板刚钉上,坟头土还新着,村里老学究家的黑狗就对着空棺材狂吠了整宿。
村口卖豆腐脑的老汉支起挑子,铜铃铛"叮铃"一声,惊飞了老槐树上打盹的乌鸦。
这老汉左眼蒙着白翳,说是年轻时走夜路冲撞了狐仙,打那起就能瞧见旁人看不见的物什。
今早他舀豆腐脑时,铜勺突然"当啷"掉进陶缸,直嚷嚷:"要出事!
要出事!
"小娘子手底下留情。
冷不丁有个声音贴着后脖颈子响起来。
李翠花后脊梁窜起一股子寒气,回头却见个穿藏青长衫的书生,生得白净面皮,偏生左脸有道疤,活像戏文里的判官爷。
"这坟里埋的,"书生拿折扇敲敲歪脖子石碑,"是你男人。
李翠花手里的野蒿"啪嗒"掉地上。
石碑上歪歪扭扭刻着"赵大川之墓",朱砂掺了鸡血写的,红得}人眼。
她成亲那夜合卺酒里,也漂着这么一抹猩红。
"官人怕是认错人了。
李翠花嗓子发紧。
村里谁不知道赵大川死得蹊跷?
那年他跟着商队走西口,半年后捎回来半截染血的衣角。
衣角里裹着封信,说是让李翠花清明烧些纸钱到乱葬岗——再往后,连尸首都没找见。
书生却摇起折扇,扇骨上刻着"阴阳"二字:"你男人没死透。
先说起那夜赵大川下葬。
棺材板钉到第三颗钉子时,李翠花分明听见里头传来闷响。
送葬的乡亲们吓得四散奔逃,独她攥着铁锹不肯走。
月光底下,棺材缝里渗出黑血,在黄土上蜿蜒出蛇形纹路。
"是尸煞。

老学究哆嗦着念叨,"得请城隍爷的阴阳符镇着。
可等众人举着火把回来,棺材里只剩半截腐烂的麻绳,系着个褪色的平安符。
"活见鬼!
王二婶突然尖叫着拽李翠花胳膊,"你瞧这碑文!
众人围上来细看,只见原本刻着"赵大川之墓"五个字的石碑,不知何时变成"李翠花之墓",碑角还凝着滴新鲜的血珠子。
书生却拊掌大笑:"妙哉!
妙哉!
阴阳相错,生死同途。
说着从袖中掏出面铜镜,镜里映出的不是李翠花煞白的脸,而是个穿大红嫁衣的女子,正对着镜子描画眉梢。
村西头刘寡妇家的大公鸡突然打鸣,震得房梁上土簌簌直落。
这公鸡打从开春就邪性,半夜三更总对着月亮扑棱翅膀。
有人说这是鸡妖,得请神婆来收;也有人说这是凤凰转世,等着涅槃呢。
"你男人还活着。
书生第三次重复这话时,李翠花才发觉自己攥着野蒿的指节已经发白。
她想起昨夜梦见赵大川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床前,手里攥着半截衣角,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跟我去城隍庙。
书生折扇一收,扇骨上的"阴阳"二字突然泛起青光。
李翠花鬼使神差地跟上,脚后跟沾着坟头土,印出一串带血的脚印。
王二婶想拦,却被老学究拉住:"莫管阴阳事,小心被勾魂。
再说那城隍庙。
庙里泥塑的城隍爷本是个怒目圆睁的黑脸汉,今儿个却换成个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
供桌上摆着三柱香,青烟袅袅绕成个"川"字。
李翠花恍惚看见赵大川跪在蒲团上,背影跟生前一般无二。
"娘子。
书生推开偏殿木门,腐臭味扑面而来。
殿里摆着口朱漆棺材,棺盖上用金粉画着符咒。
李翠花正要细看,书生突然吹灭蜡烛,黑暗中传来铁链拖拽声。
等蜡烛再亮时,棺材里空荡荡的,只剩半截腐烂的麻绳。
书生摇着折扇笑道:"你男人就在这庙里,要找着他,得先找回他自己的影子。
李翠花踉跄着跑出庙门,正撞见卖豆腐脑的老汉。
老汉铜勺又掉进陶缸,这次却指着她脚脖子喊:"尸斑!
你脚脖子有尸斑!
清明雨说下就下,李翠花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路过老槐树时,树洞里突然钻出只黑猫,绿眼睛瞪得}人发慌。
她摸出怀里的平安符,符纸上的朱砂正在雨水里慢慢化开,显出个血红的"川"字。

李翠花揣着带血的平安符回到家,灶台上的腊肉无缘无故掉了两斤。
她明明记得今早挂的是整块五花肉,油滋滋地能照出人影。
这会儿只剩半截骨头,肉渣子都不见星儿。
"当家的?
她颤着嗓子喊,房梁上"扑棱棱"飞下只黑老鸹,翅膀尖扫过她后颈,凉得跟死人手似的。
这鸟打从赵大川下葬那日起,就日日蹲在坟头啄食纸钱。
村西头刘寡妇家又闹妖了。
她非说夜里听见婴儿哭,可那寡妇肚皮比碾过三遍的麦场还平。
神婆子在她家灶台底下挖出半截草人,胸口插着三根锈钉子。
老学究捻着山羊须直摇头:"这是钉魂咒,要遭天谴的。
李翠花翻出陪嫁的木匣子,里头躺着赵大川留下的物什:褪色的红头绳、磨得发亮的铜烟锅,还有半片带血的衣角。
衣角在月光下泛着青,活像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她突然想起书生说的话,手指头无意识抠着木匣子,指甲缝里又渗出暗红汁液。
"小娘子好兴致。
窗棂外突然探进半张脸,书生摇着折扇,扇骨上的"阴阳"二字在月光下泛着绿光。
李翠花尖叫着抄起扫帚,却见那书生施施然推开门,身后跟着团黑雾,里头隐约飘着个人影。
"你男人在阴阳界当差呢。
书生用折扇挑起衣角,"当年商队走西口,撞见阴兵借道。
你男人替商队挡了灾,三魂六魄被勾去两魂五魄,只剩半条命在阴阳界飘着。
李翠花听得浑身发寒,想起赵大川下葬那夜,棺材里传来的闷响。
她突然窜到灶台边,掀开锅盖——底下压着张黄纸,朱砂画着个歪嘴女人,嘴角还沾着纸灰。
说起那阴阳界,村里老人都讳莫如深。
三十年前王半仙给死人算命,说漏嘴提过一嘴:阴阳界里住着半死不活的魂,他们夜夜在乱葬岗子游荡,等着阳间的亲人接引。
接引的法子是烧七件贴身物什,再配上三更天的鸡鸣。
"鸡鸣要纯黑的公鸡血。
书生突然开口,吓得李翠花手一抖,黄纸"呼啦啦"烧着半边。
她这才发现灶膛里还煨着半锅艾草水,水面上漂着几根鸡毛。
"你男人还活着。
书生第四次说这话时,李翠花终于崩溃。
她抓起铜烟锅就往书生脸上砸,火星子溅到书生长衫上,烧出个人形窟窿。
书生却不恼,折扇一收,露出扇骨上刻着的符咒:"要救他,得用至亲的血。
李翠花突然想起老学究的话。
去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那日,老学究盯着她手心直叹气:"这断掌纹,怕是要克夫。
她当时啐了老学究一脸,如今想来,后脊梁直冒冷汗。
村东头二狗子家的母狗生了窝崽,其中一只浑身白毛,就尾巴尖是黑的。

二狗子非说是狐仙转世,要供起来当摇钱树。
结果昨儿夜里,那白狗突然开口说话,要二狗子给它找七个童男的心尖血。
"跟我去乱葬岗。
书生突然拽住李翠花手腕,她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红绳,绳结上系着半片带血的衣角。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坟地走,月亮突然钻进乌云里,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嚎。
乱葬岗子的孤坟前,那丛野蒿薜荔又蹿高三尺,缠得石碑都快看不见字。
书生掏出铜镜往地上一摔,镜子里映出个穿官服的影子,正对着李翠花作揖。
"时辰到了。
书生突然掏出匕首,刀尖对准李翠花心口。
她这才看清书生左脸的疤,活像用朱砂画的符咒。
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赵大川浑身湿淋淋地从坟头爬出来,手里攥着半截衣角。
"当家的!
李翠花刚要扑上去,却被书生拽住后领子。
赵大川突然咧嘴一笑,嘴里爬出条蜈蚣,正是当年棺材里渗出的黑血变的。
原来赵大川早成了阴阳界的引魂使,当年商队撞见阴兵借道,他用自己的魂魄换了商队平安。
书生是阴阳界的判官,特意来阳间找李翠花结阴亲。
那半截衣角是引魂幡,平安符是拘魂令,李翠花从一开始就被算计得明明白白。
"你男人早死了。
书生用刀尖挑起李翠花的下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阴阳界的勾魂鬼。
赵大川突然伸手抓向她心口,李翠花抄起铜烟锅就砸,火星子溅到赵大川脸上,烧出张青面獠牙的脸。
乱葬岗子突然刮起阴风,老学究家的黑狗从坟头窜出来,狂吠着咬住赵大川的裤脚。
李翠花这才想起,当年成亲时,赵大川裤脚上绣着朵并蒂莲,如今那莲花沾了狗血,正在月光下缓缓盛开。
黑狗咬住赵大川裤脚的当口,乱葬岗子突然刮起阴风。
老学究家的铜铃铛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响得}人耳膜生疼。
李翠花抄起铜烟锅就往判官脸上砸,火星子溅到长衫上,烧出个大窟窿,里头露出副白骨森森的骷髅架子。
"小娘子好胆色。
判官折扇一展,扇骨上的符咒泛着绿光,"可惜你男人早成了阴间的引魂幡。
说着从袖中掏出面铜镜,镜里映出个穿嫁衣的女鬼,正对着李翠花梳头。
村口老槐树底下,刘寡妇抱着黑公鸡直哆嗦。
这公鸡打从开春就邪性,半夜三更总对着月亮打鸣。
今儿个更怪,鸡冠子渗着血珠,活像要下蛋似的。
李翠花突然想起老学究的话。
去年灶王爷上天那日,老学究盯着她手相直叹气:"断掌纹克夫,但克着克着,兴许就克出段孽缘。
她当时啐了老学究一脸唾沫星子,如今想来,后脊梁直冒冷汗。
"跟我去阴阳界。

判官突然拽住她手腕,李翠花这才发现手腕上多了道红绳,绳结上系着半片带血的衣角。
两人腾云驾雾般飘起来,耳边风声呼啸,活像有千百只冤魂在哭嚎。
说起那阴阳界,村里老人都讳莫如深。
三十年前王半仙给死人算命,说漏嘴提过一嘴:阴阳界里住着半死不活的魂,他们夜夜在乱葬岗子游荡,等着阳间的亲人接引。
接引的法子是烧七件贴身物什,再配上三更天的鸡鸣。
李翠花被拽到个雾气蒙蒙的地方,四周飘着青面獠牙的鬼影。
判官折扇一摇,鬼影们齐刷刷跪下,嘴里念叨着"判官爷饶命"。
李翠花突然瞅见个熟悉的背影——赵大川浑身湿淋淋地跪在鬼影堆里,手里攥着半截衣角。
"当家的!
她刚要扑过去,却被判官用折扇拦住。
扇骨上的符咒突然泛起红光,照得赵大川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活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煞。
"你男人早死了。
判官第五次说这话时,李翠花突然抄起地上的石头就往铜镜上砸。
镜子里穿嫁衣的女鬼突然转头,露出张血肉模糊的脸——正是李翠花自己。
村东头二狗子家的白狗突然开口说话,要二狗子给它找七个童男的心尖血。
二狗子吓得尿裤子,白狗却"咯咯"笑着变成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正是二十年前投河自尽的周家庄小女儿。
"时辰到了。
判官突然掏出匕首,刀尖对准李翠花心口。
她这才看清判官左脸的疤,活像用朱砂画的符咒。
身后传来赵大川的咳嗽声,他浑身湿淋淋地从鬼影堆里爬出来,手里攥着半截衣角。
"这衣角是你烧给我的。
赵大川突然开口,声音像泡烂的木头,"当年商队撞见阴兵借道,我用它换了你们平安。
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正是李翠花陪嫁的物件。
原来当年赵大川用魂魄换了商队平安,判官却暗中做了手脚,让赵大川成了阴阳界的引魂使。
那半截衣角是引魂幡,平安符是拘魂令,李翠花从一开始就被算计得明明白白。
"要破这局,得用至亲的血。
老学究的声音突然在雾蒙蒙的阴阳界响起来。
李翠花这才发现黑狗不知啥时候跟了进来,嘴里叼着老学究的铜铃铛。
铜铃铛"叮铃铃"一响,阴阳界的鬼影们突然四散奔逃。
判官折扇上的符咒"啪"地裂开,露出里头刻着"王半仙"三个字的木牌。
原来判官就是当年泄露天机的王半仙,因遭天谴才在阴阳界当差。
"快用鸡鸣血!
老学究的声音越来越近。
李翠花抄起铜烟锅就往判官脸上砸,火星子溅到木牌上,烧出张人脸——正是三十年前投河自尽的周家庄小女儿。
黑狗突然狂吠着扑向判官,铜铃铛"当啷"一声掉地上。

李翠花捡起铃铛就往赵大川身上砸,铃铛里的符咒突然泛起金光,照得赵大川脸上的青紫气渐渐消散。
"翠花……"赵大川伸手想摸她脸,手指头却穿过了她的腮帮子。
阴阳界的雾气突然大盛,老学究的声音越来越远:"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