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卓:父亲的地下爱情

浮生漫记 2023-06-06 18:27:49
散文

父亲的地下爱情

邢卓

父亲是在去年花开满地的时候离开人世的,父亲走后我们子妹三人整理他的遗物,见到了一束打理规整的信札,信是一个人写来的,展开阅读,我们突然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母亲,而且她已经做了我们十三年的母亲。母亲在遥远的上海,父亲直到生命终了也没有通过我们向她发出亲情的召唤或是最后的通告,读罢信文,我们全都傻呆在那里了,暂短的麻木之后,便是万箭钻心的感觉,父亲呀,我们对不起您啊!

我们粗率地忽略了父亲渴求爱情的心迹

母亲1975年去世的时候父亲55岁。当时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浪潮还没有到来,父亲在偏远地区的干校劳动,我在内蒙古屯垦戍边,哥哥和妹妹在家乡古城艰难度日,生活的重负压得一家人透不过气来,争求温饱是我们的惟一目标。慢慢地,境况反转了,父亲从干校回到了省城,哥哥上了大学,妹妹有了可意的工作,我也从内蒙调回,进母校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不久父亲退休了,最小的妹妹也到了退团的年龄,我们的婚姻之事成了父亲重点关注的问题。我是最先交上女友的,父亲从省城奔来,和未来的儿媳见面,他说:“人生一世会有很多的困难和波折,每一个人都需要支持和携助,夫妻俩应该是彼此的精神支柱,互搀互扶才能走出美好的人生。”我始终记着父亲的教诲,我爱人也始终记得,她说:“爸爸的话够我们受用一辈子呀。”哥哥和妹妹也先后有了自己的家,父亲出席了我们每个人简朴的婚礼,每次都将几乎是全部的积蓄送给一个新组建的家庭,父亲历来不吝啬金钱,他希望我们珍重的是一份真粹诚挚的情感,这是人生旅途中不可缺少的景致,是比金子更为贵重的啊。

父亲办完了我们的喜事,很久没再离开省城自己孤寂的寓所,我们感激父亲给予我们的无限爱心,总想尽力使他老人家晚年快活。在北京工作经常出差于外埠城乡的哥哥每到一地都会采办一批土特产品带给父亲,把父亲的酒橱果柜塞得色彩斑斓满满当当。妹妹为父亲置办了一套又一套四季新衣,我将保健液按摩器一箱一件地往那儿搬,电话机大彩电电冰箱空调器我们都先予自家为父亲按装上。我们以为父亲的日子是非常非常的幸福了。

父亲的性情比较孤癖,他不爱凑群聊天,也不下棋打牌,大部分时间自己闷在家里看看电视,读读书报,他不愿意住到儿女们的家里去,为了更好的照顾他,妹妹一家调动到了他的身边。然而父亲的言语明显的一天比一天稀少,我们各自也都有一摊事情要忙,书信难得一寄,即使与父亲见面,也只说些日常的应答之语,大堆的言辞都放在自己的小家了。

1982年春节期间,我们一如一年一度的惯例团聚在父亲的身边。我爱人与父亲拉家常,谈到她小姨在文革初期武斗原因丧失夫君的身世,父亲深表同情之外对这个话题似乎也有格外的兴趣。一再地与我爱人谈及独身的小姨,使我那感觉鲁钝的爱人也意识到了什么,对我说:“爸是不是也该找个老伴了?”我说:“找你那小姨?要模样没模样,要文化没文化。”爱人说:“小姨不小姨的不说,爸是不是有找个伴的意思呢?”我说:“六十几的人了,哪还有这份心思,我妈去世十多年了,要找早就找了,还能拖到现在?”爱人不再说什么,半年后爱人送孩子到爷爷家度暑假,父亲再次扯到了关于小姨的题目,爱人向我传达了这一信息,我不假思索且很不耐烦地批评老婆说:“你别给我们家添乱了行不行!”其实性情内向的父亲已经向我们明白无误地表露了自己渴望爱情的心迹,而我们却简单粗率地将其忽略了,在我们将自己的爱情之火填烧得愈来愈旺的时候,却漠视了一个更需要情感关照的老人那如火如荼的感情。

渴求爱情的力量是劲而不衰的。不久父亲又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一次意愿。1983年初夏的一天,一个五十五、六岁的女人来到了父亲的住所,父亲向妹妹一家介绍说此人是他在宣化干校时认识的,到石家庄来办事,顺便会会面叙叙往事。来人也是一名退休干部,当过县粮食局的局长。女人在家住了三天,父亲陪她出门一次,其余的时间两人在一起不倦地交谈,父亲的精神很亢奋,好几回亲自下厨,施展自己很拿手的上海菜,妹妹从父亲的一反常态中觉到了事情的实质,对这个黑黑壮壮的女人产生了高度的警觉;父亲历来是被我们悉心敬养关照着,而今他却对一个家庭之外的陌生人不遗老力摆献殷勤,妹妹的心理就不大平衡,脸色就不大好看,父亲委屈求全地对妹妹介绍这女干部的优点,妹妹许是出于排异的本能或是对此人不良的印象,扭转不过来冷淡的态度,父亲便处在了夹板之中,无可奈何地送远道而来的女人打道回府了。女人走后,眼中一贯糅不得沙粒的父亲没有对妹妹出一句责备,甚至未发一句牢骚,或许他认为此事错在自己?莫大的悲屈他吞咽到自己肚里去了。我和哥哥都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事后听妹妹作了简短的讲述,我们觉得妹妹的作法有些不妥,妹妹说:“爸爸养尊处优我心甘情愿,再来一个养尊处优的后妈我侍候不着。”对于这个说法我们无权否定,因为我们没有见识到这个女人的面目,也没有在父亲身旁尽敬养照料的义务,父亲内心炽烈的求偶之焰我们分明地感觉到了,但我们还是予以了冷漠的忽视,其实只要我们稍微校正一下自己的心态,设身处地替父亲想想,就不会引发后来那锥心刺腑的故事,也许这个或那个女人不一定适合父亲,但世上的女人很多很多,求爱的路线很广很广,如果我们尊重父亲的情感体谅父亲的心怀,就应该倾己之力为父亲寻觅一个知心伴侣,然而我们非旦没这样去做,反而在老父亲步履艰难的行动中设置着沟渠障碍,父亲在我们身上十分失望了。

父亲的婚礼在绝密中完成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没再向我们表露个人情感的事,那个女人也再没有来过,光阴平缓地流逝着,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1987年的秋季,六十七岁的父亲说是要回上海老家去看看,我的爷爷奶奶已在十多年前先后故去,老家只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了。父亲的身体尚好,做这样的长途旅行大可不必担心,但妹妹还是提出请假陪他一起去,父亲不同意,说不能为此耽误工作。父亲独自出发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天。我们以为老人是在姑姑叔叔那里玩得高兴,乐不思蜀,其实他是在完成人生的一项壮美的工程--父亲在上海会见了一个女人,登程之前心心相印的两人已经鸿雁传书电波递讯进行了充分的情感交流,父亲此去与这个上海女人结成了伉俪。我们的这个继母五十年前和父亲是中学的同窗,父亲很喜欢她,却没能及早走到一块,她和另一个同学、也是父亲的朋友结合了,几年前她的丈夫因病去世,便和我的父亲联系上了。我们不晓得这里面穿针引线铺路搭桥的过程,但知道这千里之遥的感情营造绝不会是一桩轻而易举的工程,父亲用他僵迈的筋骨一砖一石地建造自己的暖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缄封其口,直到踏上那装满激情的南下列车,也没有向我们透露一丝幸福的风声,他对我们失去了信任,是我们叫他老人家寒心了呀。

父亲的婚礼想必是热烈而欢跃的,我们的知书达理的姑姑和叔叔一定会把那一天渲染成流蜜的节日,但是,父亲的心里也会有酸涩的苦水在凄切地流淌,我们,远在他方的儿女竟然没有献来一朵鲜花没有奉上一杯喜酒,而我们每一个人在成就婚姻大事的时候父亲都来了,他举杯为我们祝福,为我们的欢喜锦上添花,而当父亲需要关怀需要理解的时候我们又在哪里呢?

欲说还休,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父亲从上海回来,显得更加孤寂。我们问及他的这次旅行得到是轻描淡写的答复,我们不知道父亲已经做了新郎,背负着秘密婚姻进行着地下爱情的父亲又怎么能够舒心欢畅?我们不知道在那喧闹的中国第一都市里新有了我们的一位母亲,不了解这轰轰烈烈的爱情乐章中的任何一阙插曲,父亲将这一切紧紧地捂在冰层之下,只有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它才能浮出水面,而这欣欣向荣的美好时节何时能够到来呢?

父亲到底耐不住僵局,他试图在我们身上再作努力。1990年的春节,全家人又都拢在了一起,一天午后,父亲意有所图地整理装有家人亲友新片旧照的相册,几大本相册里的内容我们已经熟视熟睹,但每每仍是饶有兴味地一遍遍翻阅,这回我们在照丛中发现了一角新的内容,一张与我家任何人毫不相干的一男一女五寸双人彩照大大方方地摆放在那里。我问父亲,这两人是谁呀?父亲说:“他们是夫妻,都是我当年的老同学。过去我们三人一直很要好,我后来到外面参加工作,他俩一直呆在上海,男的是电气工程师,五年前去世了,女的退休前是中学语文教师,人是非常的好的。”父亲不失时机地向我们介绍这位已经成为了我们母亲的女人,言情之中明明白白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意,我听出了那锵铿的锣鼓之音,我们只要接上去一句话,接上一句对父亲那深切之情有所理解的言辞,父亲那压抑在心底的秘密那就会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灿烂地绽放,然而我们都缄默不语着,像是怕怀中的一件玻璃器皿会突然掉到地上似的格外小心翼翼了起来,末了是我云里雾里地说了句:“往事如烟啊。”父亲从那蜗居的甲壳中最后一次伸出的触角被我们无情地推挡了回去,此后延延漫漫的岁月里,父亲在那没有光影的人生戏台上独歌独舞,神伤黯然。年初四这天是父亲的生日,妹妹听到了一个老女人打来的电话,父亲接了话筒,关紧了屋门,与那女人喁喁私语了好长时间,地下爱情在我们的视觉和听觉之外凄凄切切地进行着,进行着;春花秋草,暑往寒来,这无光无影的爱情进行了整整的十三年啊!

贤是谁?是我们不曾相识的母亲啊

后来父亲又到上海去了几次,最后一趟是在1997的秋天,由于他年事已高我们对他单独旅行很不放心,劝阻不成,执意要陪同前往,父亲婉言拒绝了,说:“我的身体还是很好的嘛。”妹妹执拗地说:“我也想见见姑姑叔叔们了,跟您走一趟有什么不好?”父亲沉默不语了,不再提出行的事。过了些日子,父亲悄悄打点了行装,在一个秋阳明灿的午后径自奔往火车站了,行前留了一张字条在家里,算是有告而辞了。妹妹对父亲“怪诞”的行为感到费解,分别打电话给我和哥哥,说:“爸到了第二次更年期了。”

1999年,年近八旬的父亲意识到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自己再长途远行,那牛郎织女似的爱情怕也要难以为继了,他开始打理一生中的新恩旧怨,打理生不带来死却可以带去的依依难别的情感,大概是怕为我们留下一份难以破解的谜题,他在收拾那几本厚重的家人相册的时候,将那个心爱的女人、我们的后妈的照片摘除了出去,将她永远珍藏在了含伤带血的心上。

2001年的夏天,与病魔抗争得精疲力竭得父亲终于甘拜下风地躺倒了,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会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程--前面也曾有过几次躺倒,却又顽强地站立起来了,而这回的病势之猛烈使任何医药失却了作用。我们急忙赶了过来,轮流到医院陪护。父亲整日处于昏睡之中,偶尔清醒一会,眼珠滞涩地转动转动,嘴里呜噜呜噜似是有许多的话要说。我们俯在他的唇边,极力想听明白他的言语,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父亲摇头,问他是不是那个想法,还是摇头。父亲将胳膊朝天竖着,晃晃划划,想以此表达出说不清楚的内容,我们仍是一头雾水。5月3日,医生下了准备后事的通知,我们兄妹三人整家人员全部到了,父亲的眼睛一时间分外明亮,竟然糊糊呜呜切实可辨地叫出了他宠爱至深的一个孙子三个孙女的名字,(我家是一儿一女双胞胎)我们都异常欣喜,以为父亲的生命要转暖回春了。父亲最后深情地望了望儿女孩孙们,用他的最后一缕力气叫出了一个令我们陌生的字眼,贤,贤,贤……

贤是谁呢?她是我们不曾相识,不曾相知的母亲呀!

继母给父亲的信中凄怆地写道:……想你啊,可是我们几年才只有这短短几天的相见,你的那边的家我是不能去的,不能因为我的出现打破了孩子们和谐平稳的生活,就如你不愿意把我们的事情公诸于我的孩子面前一样……我们毕竟是老了……

另一封信中这样写着:……我们的爱情怕是注定要以喜剧开始以悲剧告终,每年七月七,天上还的一条鹊桥把牛郎织女连接到一起,而我们呢,只有望穿秋水了吗?……年纪一天比一大了,时间一天比一天少了,行动已如此不便,电气火车虽可日行千里,但这一南一北于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就是关山迢递啊……

够了,够了,我们的心已被这字字针芒砭刺得伤迹鳞鳞了,我们的远在南方的母亲啊,您痛骂我们这些自私且无知的孩儿吧,我们把你们淙淙流水般的至爱深情泼洒在了沙漠地上了啊;睡在地下的父亲啊,您记恨我们吗?我们把您的苦倦之心蹂躏成了一片秋风中的枯叶啊。清明之时,我们要到您的墓前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

本文结尾之际,我们向居住在上海的未曾谋面的母亲道一声:我们永远爱您,祝您长寿。

刊载于《真情》2001、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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