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云随笔 素材/王秋玲
(声明:为方便大家阅读,全篇用第一人称写故事,作者身边的故事,切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照着荔枝林,蝉鸣声撕扯着潮湿的空气。
我跪在潮湿的泥地上,看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新垒的坟包上。八岁那年的清明雨,把母亲最后一口薄棺也泡得发胀。
"阿妹,张嘴。"大哥往我嘴里塞了颗荔枝糖,糖纸被雨水浸得发软,甜味混着咸涩在舌尖化开。
他比我高两个头的影子笼着我,粗布衣裳还带着甘蔗渣的味道。那天他刚满十八,肩头却压着四十岁的重量。
新坟前的纸钱灰被风卷起来,大哥忽然蹲下来用袖子擦我的脸。我才发现自己哭得满脸是泪,他长满茧子的手掌蹭得我脸颊生疼。
"以后哥供你念书。"他说这话时,甘蔗刀就插在腰后,刀刃上还沾着清晨砍蔗时留下的青汁。

"秋玲!秋玲!"大嫂阿珍的喊声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
钦州市人民医院的走廊泛着消毒水的气味,她手里攥着病危通知书,指甲缝里还留着剥荔枝染上的紫红。
"医生说这次复发......"她忽然哽咽,整个人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家里那三亩荔枝林今年遭了虫害,住院费已经欠了五万......"
我透过玻璃窗看病房里的监测仪,绿色数字在苍白的脸上跳动。
大哥的手搭在床边,手背上爬满输液留下的淤青。二十三年前这双手给我扎过麻花辫,在甘蔗地里挥过砍刀,现在却连扯被角的力气都没有。
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堆着成箱的荔枝,纸箱上印着"灵山桂味"。
大嫂抹了把脸站起来:"志强上个月还说要赶在雨季前收完果,现在......"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发疼,"秋玲,咱们把呼吸机撤了吧?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像撒豆子。
我想起大哥第一次带我去县城中学报到,他骑着二八自行车在泥路上打滑,我们连人带车栽进水沟。他护着我的头,自己膝盖磕得血肉模糊,还笑着从怀里掏出没沾水的录取通知书。
"阿珍姐,"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陌生的声音,"我卡里有二十万。"
那是陈明给的彩礼钱,说好下个月领证就转到我名下。安全通道的应急灯突然亮起,照着大嫂骤然苍白的脸。

深夜的住院部走廊空荡荡的,我蹲在楼梯间翻手机相册。
去年春节全家福里,大哥抱着小侄女站在老屋门前,背后那棵歪脖子荔枝树已经挂果。他笑得眼尾堆起皱纹,完全不像化疗过的人。
突然翻到十七岁生日的照片。大哥浑身湿透站在宿舍楼下,怀里揣着被雨淋湿的粉色书包。那年他跟着建筑队去广东,在工地扛水泥三个月,就为给我买这个印着美少女战士的新书包。
手机震起来,是陈明的微信视频请求。我按了静音,看他在屏幕那头焦急地张嘴。他身后是我们看中的婚房,阳台正对着湿地公园。三天前我们还在这里规划要买浅蓝色窗帘,现在那抹蓝色在黑暗里刺得眼睛生疼。
天快亮时,大嫂端着搪瓷缸来换班。我看着她浮肿的眼皮,想起当年她嫁过来时,大哥特意买了台二手洗衣机当聘礼。那年荔枝收购价暴跌,他白天在工地搬砖,晚上给人通下水道,攒了半年才凑够钱。
"阿珍姐,明早我去银行办抵押。"我把房产证复印件塞进包里,金属拉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嫂手里的搪瓷缸哐当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汤泼了一地。她突然跪下来抱住我的腿,额头抵着我膝盖发抖,滚烫的眼泪浸透牛仔裤。
晨光爬上病房窗台时,大哥的手指动了动。监测仪发出规律的嘀嗒声,像老家屋檐下雨时的节奏。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想起八岁那年坟前的荔枝糖。这次换我把糖纸剥开,轻轻塞进他干裂的唇间。

陈明找上门时,我正在老屋灶台熬米汤。砂锅盖被蒸汽顶得咔嗒响,就像他此刻敲门的节奏。
门外暴雨如注,他举着的黑伞还在往下淌水,西装裤脚沾满红泥。
"你哥还能活几天?"他跨过门槛时带进一阵冷风,"用婚房换ICU病床,你问过我这个未来丈夫吗?"他甩在灶台上的文件溅起米汤,我瞥见"抵押合同"四个字被烫得发皱。
我突然想起去年中秋,大哥往我碗里夹鸡腿时说的话:"陈明家底厚,但你要攥紧自己的钱。"当时我还笑他思想老旧,现在看着他按在合同上的手指,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净的甘蔗渣。
"这是大哥的命!"我抓起滚烫的砂锅往地上砸,瓷片混着米粒在陈明锃亮的皮鞋前炸开。
他突然露出古怪的笑,从公文包抽出个褪色的红绸包裹:"你哥的命?看看这个再说话。"
油纸包着的存折在霉味中展开,2018年3月17日的存取记录刺得人眼疼。
那正是大哥说要去广东打工的月份,存折户名赫然写着黄志强,金额二十万整。密码栏用铅笔写着我的生日。
暴雨砸在瓦片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陈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哥在我爸工地出的事,钢筋扎穿右腿那次......赔的钱早够他治病了。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噼啪炸响,我盯着存折上2018年4月2日的转账记录——十八万汇入我的大学账户。
"剩下两万他说要留着给你当嫁妆。"陈明掏出一张泛黄的收据,南宁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抬头上印着2019年的日期。诊疗项目栏里"胰腺增强CT"几个字被雨水晕开,患者姓名栏却填着我的身份证号。
我踉跄着撞翻腌酸笋的瓦罐,紫苏叶混着酸水漫过脚背。
手机在这时疯狂震动,大嫂发来的照片里,歪脖子荔枝树下挖出的铝饭盒生满绿锈。
最上面那页病历纸被虫蛀得千疮百孔,2019年确诊的字样下,黄志强三个字像钢针扎进瞳孔。

暴雨声中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我赤脚冲进雨幕时,听见陈明在身后喊:"你哥早把生死簿攥自己手里了!"
泥水灌进凉鞋的瞬间,我突然明白那年寒假,大哥为什么总穿长裤——他右腿上的根本不是工地刮伤,而是取骨髓时留下的疤。
ICU的自动门缓缓打开,大嫂正往大哥耳朵里塞荔枝花。淡黄色小花簌簌落在呼吸面罩上,她哼的采茶调突然走音:"今早护士长说,你哥两年前就签了放弃抢救同意书......"
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时,我摸到他枕头下的硬物。
塑料皮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信纸,母亲清秀的字迹被水渍晕染:"阿强,柜底蓝布袋里有对银镯子,等秋玲出嫁时......"信纸右下角标注的日期,正是她临终前三天。
窗外的荔枝林在暴雨中摇晃,二十三年前母亲下葬时新栽的树苗,如今已能遮住院墙。
我把存折塞进大哥掌心,他手指突然痉挛着收紧,监测仪上的波浪线剧烈起伏,像极了那年自行车栽进沟里时,他护住我脑袋时剧烈跳动的心跳。
ICU的蓝光在天花板上游移,我攥着那对银镯子,镯身内侧"林秀娟"三个小字被摩挲得发亮。
大嫂往输液管里推镇痛剂的手突然顿住:"你妈被拐那年,身上就戴着这对镯子。"

窗外的荔枝林沙沙作响,大哥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监测仪的红灯疯狂闪烁时,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气音。我把耳朵贴上去,闻到他身上残留的甘蔗清香。
"阿妹...志愿表..."他喉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指甲在我手心划出带血的痕。大嫂突然哭着扯开他病号服,腰侧二十厘米长的疤痕像蜈蚣在惨白皮肤上蠕动——那是他卖肾替我凑大学学费时留下的。
陈明冲进来时带翻了医用托盘,金属器械叮铃哐啷砸在地上。
他举着撕成两半的高考志愿表,2013年的纸张脆得直掉渣。"南宁师范"被黑笔粗暴地划掉,旁边的"金融专业"字迹力透纸背。
"你哥当年找我爸借了八万!"陈明的吼声震得玻璃发颤,"他说金融挣得多,能让你离甘蔗地远远的!"
破碎的纸片雪花般落在呼吸机上,我突然想起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大哥在灶台后蹲着啃生红薯,说他在工地吃了三个月红烧肉。
大嫂从保温桶倒出最后的荔枝蜜,琥珀色的液体在塑料杯里泛起涟漪。
大哥的眼皮忽然颤动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化疗留下的褐斑往下淌。我蘸了蜜糖往他唇上抹,他却用尽最后力气偏过头。
"别...有毒..."他脖颈暴起青筋,监测仪的警报声像催命符。
陈明突然夺过杯子往嘴里灌,在大嫂的尖叫声中惨笑:"当年那批掺了农药的荔枝蜜...你哥全买下来了..."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2016年荔枝大丰收,我家蜜罐却离奇爆炸,大哥的手被玻璃割得鲜血淋漓。原来根本不是意外,是他发现收购商在蜜里掺敌敌畏,连夜砸了所有毒蜜。
大嫂瘫坐在血泊里,从裤兜掏出个塑封袋。未拆封的安眠药片在月光下泛着蓝光,生产日期是今年清明。"你哥求我...说太疼了..."她撕开锡纸的声音像蛇在吐信,"可我真下不去手..."
最后的心电图变成直线时,暴雨突然停了。

月光淌进病房,照着大哥枕头下露出的半截信封。母亲的字迹在霉斑间依稀可辨:"阿强,秋玲不是你亲妹妹,妈对不住你们..."信纸背面贴着张泛黄的领养证,日期是1995年3月。
殡仪馆的冰棺上凝着水珠,我握着大哥的手,直到他指缝里残留的甘蔗渣被体温烘干。
大嫂突然扶着墙干呕,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在晨光里刺眼——大哥弥留之际反复念叨的"再栽棵荔枝苗",竟以这种方式应验。
陈明把房产证塞回我包里时,手指擦过我腕间的银镯:"我爸工地的会计前天中风,临终前说当年你哥的赔偿金应该是四十万。"
停尸间的排风扇嗡嗡作响,他忽然扯开领带,"剩下那二十万...在我妈床头柜里锁了十年。"
荔枝林的新土还泛着潮气,我在母亲坟前烧领养证时,发现坟头多了束新鲜打碗花。
蓝布包里掉出张泛黄车票,1995年3月12日从钦州开往南宁的硬座票根,背面是母亲用木炭写的:"秀娟姐,秋玲右耳后有红痣。"
大嫂分娩那夜,台风把老屋的瓦片掀了大半。
接生婆打着手电筒喊:"脐带绕颈三圈!"我突然想起大哥总说荔枝要环割才结果,颤抖着手剪断紫红色的脐带。婴儿啼哭响起的瞬间,供电局修好了线路,整个荔枝林突然灯火通明。
陈明在微信上发来视频时,我正在教侄女剥荔枝。小姑娘把荔枝核塞进耳朵学我:"姑姑,爸爸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
镜头忽然转向夜空,南宁最高的大厦LED屏滚动着血红大字——"黄志强农民工讨薪案终审胜诉"。
今年荔枝大丰收,我蹲在冷链车前验货时,发现箱底压着本泛黄的《临床医学》。
大哥用红笔圈出的段落还在发亮:"胰腺癌早期症状易与胃病混淆......"汗水滴在书页上,把"五年存活率不足5%"的字迹晕成一朵褐色的花。
清明扫墓时,大嫂往坟前倒了两罐桂味荔枝。
刚会走路的侄女突然指着甘蔗地喊"爸爸",我转身看见陈明在教工人砍蔗,他脖子上的银链子晃着两点亮光——是我熔了半只银镯打的平安锁。
晚霞染红甘蔗梢时,我摸到右耳后的红痣发烫。
手机弹出陌生号码的短信:"林秀娟女士的骨灰已于昨日迁回广东开平。"

我把额头抵在歪脖子荔枝树上,忽然听见二十三年前的童声在风里唱:"月光光,照地堂,阿妹乖,食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