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4年，苏州，他的妻子死了。

多年以后，他孑然一人再次来到这个曾经生活的地方，仍然像丢了魂一样，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一切如故，一切又仿佛历历在目。

只有自己是那么的不入景，像个失了伴的鸳鸯，一人独卧空床，听着这南窗的夜雨：点点滴滴，点点滴滴，点点滴滴。

过往的点点滴滴和此刻夜雨的点点滴滴混在一起，滴落在这无声的夜里，让人难眠。

她要在的话，此刻应该挑灯在和我聊着天缝衣服吧。

此刻，多年的孤独和压抑随着这万千思念涌上心头。

贺铸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宋代〕贺铸

时间回到公元1052年，也就是北宋皇祐四年，一个世代担任武职的家庭里，贺铸出生了。

这一年，范仲淹赴任途中逝世，终年64岁。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贺铸自己也想不到以后也会共同扛起宋词的大旗。

他年轻时，饮酒，打猎，轻生死重然诺，颇有先秦汉初的游侠之风。

贺家曾显赫一时，在这种大环境里，毫无疑问，他是要担任朝廷的侍卫武官的，这样才能继承父志，光宗耀祖。

有词《六州歌头》为证。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六州歌头》

不出意外，贺铸将会是家族里武将的另一颗新星。

果然，贺铸自十七岁至四十岁，23 年中一直是在侍卫武官的系统里磨勘迁升，

从右班殿直、监临城酒税、徐州宝丰监钱官，直到和州管界巡检、 江下宝泉监钱官等。

按道理来说，坐到这个职位也不错了，但这不是贺铸想要的。

为什么呢？

我们先看下宋朝是一个什么样的朝代？

从赵匡胤“陈桥兵变”中被拥立为帝，便注定了这是一个“兴文教，抑武事”的朝代。

而贺铸呢？刚刚好又是出生在一个世代担任武职的家庭里，如果说朝廷的重文轻武是贺铸沉于下僚的客观原因，那么他本人的性格品性则是其处身官场不能游刃有余的主观因素。

宋代士人普遍偏重文雅、柔弱，而贺铸却形象丑陋，性情颇威武雄放。

这一正一反，让人从主观上也对他有所排斥。

史书中说：“方回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 人以为近侠”。

又载：“方回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人称“贺鬼头”，为人豪爽精悍”。

这种赋性耿直，评论是非，不避权贵上的性格，自然是不会为污浊昏暗的官场所容的。

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他失望了。

四十余年的武弁微职生涯，一腔青春热血，满怀壮志豪情渐渐变得冰冷了！

于是在元祐七年（1092年），由于李清臣、范百禄、苏轼等人推荐，才从武职改为文官。

从此，贺铸开启了他正式的文人之路。

在宦海沉浮中，贺铸经过从希望到失望的奋斗挣扎，狂傲之气已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乃是放达与超脱。

“会解腰间斩马剑，肯寻江上过鱼矶”，贺铸后期为官，实乃迫于生计，但或许还有一点点希望。

那就著书立说，广招后学吧。

但他的文官之路也不顺利。此后十多年南迁北调，仍然十分憋屈。

一个年轻的豪侠之士，经过官场和生活的双重折磨，到最后已经“垂头塞耳，气息奄奄，崛然自奋之心，日以微矣”。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当年笔漫投，说剑气横秋。

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

——贺铸《易官后呈交旧》

官场对他来说是一块伤心地，离开得越早越好，忘得越干净越好。

终于，58岁时他毅然选择了辞官归隐。

他在苏州、常州，买下田宅，筑室横塘，过起了“低头向荧窗，有类鹤在樊”的注书校勘生活。

他最著名的《青玉案》，便写于这一时期：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

这阕词写出来后便很受推崇，贺铸因此被人雅称为“贺三愁”“贺梅子”。

他写词，豪放起来直追苏轼，婉约起来不输秦观，就像他的人一样——侠骨与柔情并存。

贺铸最终还是回到了苏州，那是他妻子赵氏故去的地方。

他一生坎坷起伏，穷困潦倒，但妻子赵氏的理解和支持，是他难得的精神慰藉。

除了开头提到的《鹧鸪天》，他还写过其他追念赵氏的词，每一句，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也是在这些情真意切的词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曾经侠气冲天的词人有着柔情似水的另一面。

贺铸的剑气和侠气，侠骨与柔情，最终都倾泻到了诗词里。

他空有一番报国热情，也只能在无言的琴声中埋葬了一腔遗恨。

贺铸的悲叹，实际上也是整个时代的悲叹。

如果是穿越到千年之前的北宋，我们将看到宋朝官场的一个边缘人，他握笔如持剑，在纸面上挥洒下萧萧霜气。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郁结于胸的词句，多年以后在历史上将有怎样的地位，但是，历史终将承认，他是上接苏轼、下启辛弃疾的豪放词健将。

是贺铸扛起了苏轼那面独孤的旗帜，并深刻影响了后继而起的辛弃疾。

如果没有贺铸，大宋豪放词将失去几许光彩。

有人说：“当贺铸老了，他已不敢直面年轻的自己。那个“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的年轻人早已死了，也许是被老去的贺铸亲手杀死的，也许是被日渐沉沦的时代杀死的……”

但愿我们永远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在宋朝的挣扎，他的侠骨与柔情。

毕竟我们每个人，都曾是那个少年，也将成为那个杀死自己的贺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