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把无言的锁,把一生的苦和累,锁在了油菜花开的时节

五色石文斋 2022-03-19 10:18:14

又一个春天到了。我觉得在狭长的盆地间有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中年人,像燕子一样在田野与城市之间飞翔。

他在忙碌着什么呢?在这微暖还寒的田野上,油菜土里土气地绿着脸,麦苗却含着一肚子的内墨,随时想喷出着汁液来。远处的村庄如一个得了失意症的人,在田埂上试着那双古老的暗色草鞋,今年的鞋码肯定比去年小了一些,因为还没有一场像样的春雨来拓大它的鞋印。然而春天终究会留给人们一些想法,像缕缕炊烟一样飘荡在大地之上,飘荡在房舍之间,飘荡在时间的明暗面上。想着在这些熟悉得有些恍惚的油菜和麦苗中间,究竟有什么东西牵着我内心的那根丝线,让我在春天有些丝丝作痛?

二十多年前,母亲在这油菜花开的时节离开这个让她无法放下的世界。那天,天上的阳光一声不响,几里之外的南山纹丝不动,山上白亮亮的弯曲土路清晰可见,路边以相似的弯曲凝绿的麦苗恣意放纵,没有一丝风吹动这几乎固定下来的春天的造型。而身边的油菜花铺天盖地,它们毫不客气地占据着盆地巨大的扇面,以放射状的灿黄的色泽包围着村庄和它们间的空隙,掩盖着春天其它事物的踪迹,高高低低、重重叠叠,稠密的近乎窒息的郁香充塞着盆地巨大的胸腔,午后静止的阳光更是加剧了这种窒息的肆意疯狂。

那时,我多希望有一丝风吹过,哪怕有一丝丝的微风也可以减缓这稠密的浓度。浑然一体的盆地让人眩晕,视觉在巨大的超过感知比例的事物面前,总是有些恍惚和失散,即使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物,它也会如黑暗中的闪电一样,让路边草丛中摸索的蚂蚁恍然止足。二十多年的时光,我才知道,那种失散,不仅仅是视力上的,更是心灵上的那种可以延续的伤痛。而油菜花的那种灿黄,即便在雨后干净得一尘不染,也如一枚半干的草叶,在已形成的伤口上木然拉动。

多少年了,时光的线条不停地在往事的帐册中扫描,那些清晰的事物淡如旧址,而那些遮蔽的事物却在时光一次一次的拭擦中渐渐苏醒过来,它未曾展示的暗部不经意被放大,反而更加有力地覆盖着那些明亮的正面。当事物被遗漏的部分突然显露在你的面前,仿佛一些黑色的暗疮游荡在你的躯体之中,它的不确定性让人烦忧,你每一次试图抓住它的踪迹,它却与你玩起了永久的不可相知的迷藏。我常常在一些失落的光线中,回行在往事的路径上,寻找着什么,可我永远不知道我寻找的目标。我从路边拾一株草,或一根树枝,而它们仅仅是一些无法言明的提示。

在今年还没有铺开的油菜花前,我在异乡的村庄中,望着不远处的那些烟雾,那些隐藏在鞭炮声中的烟雾。一个与我有关的人离开了这个油菜花即将铺展的世界。他是我的一个表姐夫,六十一岁。一个结实得不能再结实的农民。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农民。一个从来不敢得罪任何人的农民。他当过兵,学会了服从,服从权力、天气、道路、人事。一些年前他在建筑基地干过最脏最苦的活,别人下班走了,他还在工地收拾着工具,做着别人最不愿意做的活,穿的衣服上常污渍斑斑、汗渍斑斑。汗水是他忠诚的代言人,在世间证明着他还活着,还在深陷的困苦中伸出了头,还可以挣到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钱,他也因此不记恨这个世界,甚至还有一些感恩的心理。他也在城里干过装垃圾的活,脸上往往像是从矿井里才爬出来的人。装卸完垃圾后,他就在水渠里洗洗脸,骑上他那辆到处都响的自行车回家。对他来说,这样的一天远没有结束。

回家之后,他还要在地里干活,收拾庄稼,整理牛圈。常常是天快黑了,人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他却赶着牛去犁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从来没有从他的手里溜走过。他紧抓时间的线轴,或者说时间的线轴逼近着他,一圈一圈地转动着,周而复始印证着时间的延续性。他去世前几天,表姐刚出院不久,他们在路边晒菜花叶。那是通往他们村庄的一条唯一的路,从高速路的上面跨过,因而就有了一些较大的坡度。他用电动三轮运送着切好的菜花叶,表姐在路上晾晒。过了一会儿,表姐找不到他的踪影,以为他在别的地方去了。两个小时后,有人才在比路低几米的麦田里看到他,三轮车摔成了几段,而他头上流过血,背部有个大肿块,人已停止呼吸。我感到非常奇怪,他在摔下去的那一瞬间,难道就停止呼吸了吗?他没有喊?也许他喊了,带着血丝的声音敌不过高速路上的车声,或者是高速路上的车声完全淹没了它。

平静的乡村在这几天失去了平静,因为他,也因为一个个如他一般命运的人。人们在议论他的时候说,他早就把他一生的时间用完了。那些时间本来他可以用来睡觉,休息,闲聊,看电视,或做一些其它的事,可他却把时间勒紧,不让一分一秒的时间漏掉。我仿佛看到了那些莫大的田野上,一个永远也停不下来的轴承,终有一天,那轴承咔嚓一声断了,把时间凉在了一边。他用一把无言的锁,把他一生难以言语的苦、累、痛、泪,锁在了油菜花开的时节。

那个在春天穿着“燕尾服”的中年人,他到底在忙碌着什么呢?是一场无比灿烂的油菜花开,还是一场伤痛无比的春雨?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一个朴实、辛劳的中年人,用一个坟墓一声不响地结束了他的一生,而故乡,就在不远处,炊烟依旧,夕阳依旧。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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