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特斯拉模式和丰田模式,谁更适应这个时代?
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但至少从目前来看,特斯拉暂领风骚。
其一,通过降价,特斯拉已经在成本、工程和科技三大创新层面,几乎对所有汽车制造商都形成降维打击,时代在此产生了新的加速度。
其二,一边是丰田汽车换帅,份额下降,利润下滑;一边是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发布将耗资10万亿美元的秘密宏图3(master plan第三篇章),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三,尽管丰田汽车仍是全球第一大汽车制造商,但特斯拉单车净利润已经是丰田汽车的5倍。
以丰田为名的丰田模式几乎主宰了当今制造业。那些曾经助推丰田汽车成功的因素,现在会成为阻碍它转型的最大障碍吗?时代转换背后的产业内涵是什么?
为此,管理咨询顾问、曾担任《中欧商业评论》执行主编的郝亚洲,与《清华管理评论》资深编辑刘永选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话,帮宁工作室略作编辑刊发。更多内容可通过小宇宙或者Podcast订阅“管理派”阅读。
▍“丰田预测未来,马斯克创造未来”
刘永选:第一,马斯克经常谈到使命、人生的意义、存在的目的,这很重要。我们现在要解决卡脖子问题,怎么解决?需要巨大的投入、长期的努力和强烈的使命感。中国需要像马斯克这样的企业家,从社会与历史维度思考企业的存在意义,做一些有益于社会发展的事情。
第二,马斯克能发现第一性原理,因为他是超人吗?我认为不是,他也有一个认知过程。有人问他最大的挑战是什么,他说是“确保有一个纠错反馈循环”。他发邮件给员工,强调当他做出指示时,只可以有三个反应,第一条就是,回信指出他哪里错了。
超人也需要他人的帮助。特斯拉对那么多事情重新思考、重新来做,不可能是马斯克一人之功。与其想着自己成为超人,不如打造一个卓有成效的组织。现在有些人还不是超人,却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而马斯克能保持“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状态。
第三,马斯克其实不是在预测未来,而是在创造未来。丰田是在预测未来,像大多数成熟大公司一样,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丰田抢占了很多跑道。马斯克把专利开放,让大家一起来玩,把电动汽车市场做起来。
这个过程中,让市场、赛道、技术路线、标准具有合法性,成为共识。最后逼着一开始认为马斯克错了的人,也都来玩这个游戏。专利制度,并不是理所当然,谁说不能被打破?这不单纯是技术创新,马斯克是在重新定义现实。
马斯克是一位魅力型领导,这种领导在汽车行业出现过,那就是亨利·福特(Henry Ford)。当时福特的影响力相当于今天的马斯克,他定义了汽车和汽车生产方式,引发广泛的经济、社会影响,直到现在还在影响马斯克。
后来,通用汽车进行组织创新,艾尔弗雷德·斯隆(Alfred Pritchard Sloan, Jr)是管理大师,但不是魅力型领导。
对于魅力型领导力,过去持批评态度。魅力型领导者具有很大的作用,但也可能导致很大的问题。马斯克启发我们重新思考魅力型领导在特定情景下的作用,在重大变革时期、突破性创新、行业塑造、创造未来,魅力型领导者可以发挥重要作用。当然,随着魅力型领导越来越多,我们依然要保持警惕。
郝亚洲:大家有没有注意到,马斯克几乎从来没有否认旧东西,也很少谈论颠覆。我们谈论特斯拉模式和丰田模式,到底是升级还是颠覆,这个问号很可能就不在马斯克的脑袋里。
很多人热衷用特斯拉模式去对比丰田模式,但马斯克自己就说过,没有丰田就没有特斯拉,在特斯拉确立新的生产体系之初,丰田给过很多帮助,包括资金和工厂管理等。
马斯克的核心价值是什么?第一性原理是思维方式,即一切都可以重新做一遍。重新做就意味着,要从旧东西里寻找合理得以保留。核心价值是以人的发展为最终目的。
马斯克的理想是让人类成为跨行星物种,这其实扩大了人的行动能力和思维边界。这里有一种宏大的宇宙观,那就是我们不属于地球,而是属于银河系,属于宇宙。
马斯克是个不折不扣的开源主义者,这是1990年代纯正的黑客精神。他为什么退出Open AI?他不希望人工智能成为一个封闭模式,这也是他诟病ChatGPT的一点。马斯克希望玩无限的游戏,而不是有限的游戏。
▍“特斯拉在丰田跑道上起飞”
刘永选:我认为特斯拉是丰田的延续,在丰田跑道上起飞,并且插上了数字化翅膀。特斯拉工厂产线上部署了传感器,可以收集数据,进行优化,实现自动化,接下来再重复这个循环。
生产线成为一个学习、进化的整体,这是敏捷开发的玩法。特斯拉像开发软件一样开发工厂。汽车通过下载软件实现新功能,汽车和工厂可以持续开发,快速迭代。这就能理解为什么特斯拉进化得这么快。
敏捷开发怎么来的?提出者明确说过,重要思想源泉就是精益生产,很多理念都受到精益生产的启发而形成。精益思想又怎么来的?来源之一是PDCA,这是沃特·阿曼德·休哈特(Walter A.Shewhart)提出来的,他的朋友兼弟子戴明进行完善和推广。
精益思想从制造领域走向软件领域,现在又回到制造领域。从这个角度,特斯拉模式是丰田精益思想的延续,是精益思想在数字时代的绽放。也许未来工厂完全不一样,但精益思想会继续留在工厂里。我们看到,一个思想穿越不同时代,仍在发挥它的作用。
现在经常讲人机共处、人机融合,从人机关系出发,可以发现丰田与特斯拉的不同之处:一个关注点是人,一个关注点是机。美国从建国开始,就有技术崇拜,美国企业关注点是机。日本发生过“勤劳革命”,形成偏向于利用人力资源的传统,更少依赖机器和资本。
而且,丰田在1949年因为裁员引发工人罢工,创始人丰田喜一郎(Shoichiro Toyoda)引咎辞职,大野耐一(Taiichi Ohno)成为装配总经理,他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减员的情况下,提高效率并实现大规模生产,由此,精益生产方式这一创新开启。
丰田把“自动化”里的“动”字改了,造了一个字,为人+自动化,也就是人机结合。虽说是人机结合,但起主导作用的是人。技术上,丰田一直比较保守,经常让参观者感到惊讶和疑惑。
曾有一位记者在参观时问,丰田为什么不采用像竞争者那样的机器人?丰田的回答是,机器人有许多局限性,它们无法思考,没有感觉。而作业人员了解顾客想要什么,能从顾客角度思考如何完成工作。
现在已经不是这样。我们看到AI的持续进步,看到AI的强大。人会思考,机器也会,而且在不少事情上,它学习更敏捷,更强大。加里·哈默尔(Gary Hamel)说,丰田是会思考的系统,丰田靠的是通过人的智慧进行持续改善,而特斯拉则可以通过数字化手段加速学习,可以持续开发。
我通过两个场景来呈现。在丰田,当生产线出问题时,每个人都可以拉线叫停,你可以说“停掉”,但不能说“停止”,因为“停止”是被动的,不反应人的主观意志和智慧。丰田这么做,是为了创造集体学习的机会,很是可敬,但这个“慢即快”的学习逻辑,在数字时代无法成立。
看看特斯拉,如果出现零部件缺失情况,系统在数十秒内就可以通知设备或工人跳过,在后面合适的地方再接入,根本不用停线。
郝亚洲:我对丰田和特斯拉关系的理解。第一,特斯拉模式的底层是丰田的精益思想,但对标的是福特。第二,特斯拉在底层之上还架构了一层东西,那就是硅谷精神。
特斯拉充分利用工程创新去降低成本,把电动车价格不断下探,十几二十万能买一辆高度智能化汽车,这不可想象,这也是福特当年的效应,一个全新大众消费市场崛起。
重要的是,特斯拉带来的是一场消费端的平权运动。内燃机汽车构造对用户来说是黑箱,厂商说什么就是什么,电动车就像手机,一切都可以数据化,一目了然。
我认为特斯拉在历史上的坐标是福特,他带来了一场消费革命,消费革命的出现必然是生活方式的转变。在这个层面,特斯拉被称为“特斯拉主义”也不算太过分。
但特斯拉在生产制造环节是丰田精益思想在数字时代的绽放。准确来说,人类制造业整体都是精益思想的底层逻辑,任何制造业都离不开它。精益思想来源是什么?反对muda,这是日语,浪费的意思。按照福特模式,大规模生产流程会产生很多浪费,丰田家族认为减少浪费,价值就会提升,因此有了“持续流”和“拉动”的概念。
从用户端开始倒逼,需要什么就用什么,用看板手段作为协调。特斯拉推崇生产超级化,其实就是超级节俭,利用最新技术应对资源短缺;超级灵活,可定制,以应对需求的波动和多样化;超级连接和开放,以产生协同价值。本质还是精益思想。
我之所以说丰田还够不上特斯拉和福特的历史坐标,是因为丰田模式仅仅适用于生产制造场域,在公司管理上还是日本企业的传统做法。
有一个美国作家写过一段话,“每隔三四年(汽车行业典型的研发周期)就进行一次改进,并将其整合到下一个平台上,这种想法对特斯拉来说毫无意义。”特斯拉的逻辑是“提高几个百分点的生产效率,与打造一款迅速改进、在竞争中领先更多的产品,哪个更重要呢”?
从本质上讲,正是这种迭代的软件开发方法塑造了特斯拉文化。特斯拉没有遵循汽车行业的标准开发周期,而是迫不及待地推出改进产品。它将敏捷开发原则应用到汽车设计和制造过程中,并在这个过程中彻底改变了行业。
刘永选:所以,我们不能断裂地看待时代。所谓突破性创新,是通过对旧事物的组合产生,而不是通过对旧事物的颠覆产生。福特定义了汽车,也定义了汽车产生方式,重构了工厂。特斯拉也在做同样事情,重新发明汽车与汽车生产方式。马斯克说,最难的不是设计出Model T,而是发现福特流水线那样的造车方式并建造胭脂河工厂。
我想,马斯克的精神导师可能是福特。他这样评价福特,“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能找到解决之道,他总能搞定问题,他是真的能够专注于客户的需求,即使客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需求是什么。”
福特生产T型车时,对生产流程进行重组,减少了每一次操作可能堆积的库存数量,这比丰田准时制早了几十年,但丰田将之发扬光大。福特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在亚马逊雨林建“福特之城”。
他看到工业资本主义的问题,希望通过科技整合农业和工业,在工业社会重建关系紧密的社群,以推动工业人文主义。他建“福特之城”绝不仅仅是为了获取橡胶,也承载着他的社会理想。特斯拉也在做类似事情,比如可持续能源、火星移民计划。
福特最后失败了,但他的一些东西被丰田实现了。丰田早期提出经营成功的原则之一是“农民精神”。有位专家研究了丰田20年,得出结论:丰田汽车是个农民,通用汽车是个商人。丰田沟通网络的构建源于“小镇情节”,让每个人知晓每件事。丰田建立了供应商、经销商、消费者社区,紧密合作的组织能力成为丰田竞争优势。
福特与马斯克都是魅力型领导者,他们都有着对人类社会的关怀。特斯拉是一个超人的故事、探索的故事、创造未来的故事。而丰田的伟大之处,是尊重人性,让工厂成为一个会思考的系统,让常人做出不平常之事,它是一个常人的故事、利用的故事、持续进步的故事。
▍“丰田竞争优势会被瓦解吗?”
刘永选:硅谷不仅是一个关于天才的故事,也是一个紧密合作的社区的故事。有一本书叫《区域优势:硅谷与128号公路的文化和竞争》,讲硅谷公司之间建立了紧密合作的产业传统与文化,人与人能够进行面对面的、高频的、紧密的交流与讨论。这促进了创新、集体学习、共同的身份认同,由此,硅谷成为一个高创新产业社群。
硅谷公司内部的自组织模式与社群特质,与硅谷产业体系相似。硅谷企业的管理典范是惠普,“走动式管理”就出自惠普。如果说硅谷像自组织,那么128号公路就像科层组织,最终硅谷打败了128号公路。
更有意思的是,最开始硅谷并没有认识到它赖以成功的原因。在日本竞争者的冲击下,硅谷陷入衰退,于是开始以学习曲线和规模经济为基础的管理模式,抛弃了产业网络与社群实践。而日本竞争者正是利用硅谷抛弃的东西,战胜了它。之后,硅谷重拾产业传统,走向复兴。
特斯拉并没有抛弃这些。比如,Roadster的开发生产,就采取了紧密合作方式。特斯拉、莲花,还有一家公司,紧密合作共同设计产品架构。再比如,特斯拉与松下合作,共同设计电池包,增加电池包与其他模块间的联结,解决了电池安全和续航里程问题。在工厂,它们在单独划分的区域合作生产电池,成本比之前向松下采购时降低了30%。
这承接的是硅谷精神,紧密合作对汽车这样一个高复杂性产业非常重要。
郝亚洲:硅谷精神是以人为主体的创新精神。硅谷的环境和文化塑造了这种精神,就像波士顿128号公路和硅谷之间的区别。但这种创新精神,不是天才般的天马行空,而是有一个价值主导,那就是用户。我们从惠普之道、苹果到特斯拉这老中青三代身上都能看到,围绕用户的创新才能产生最大价值。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三家公司都和硬件相关,尤其是特斯拉,基本就是强制造业。而且,这三家公司生产的都是大众消费品。其实在苹果和特斯拉这个时代间隔中,硅谷精神发生了一些偏移,比如一夜暴富、享乐主义、不思进取,重点在软件和数据产业。特斯拉的出现让人对硅谷精神有了新期待。
现在很难用过去说的松散的网络这种概念来概括硅谷精神。苹果也好,特斯拉也好,都是高度垂直一体化的公司,企业边界非常清晰。这两家公司都要做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产品,就不太可能出现“企业网络”,这和丰田有很大的不同。
丰田的企业网络,即供应管理全球闻名。丰田对供应商进行分级管理,且对战略性供应商保持控股状态。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网,的确帮助丰田很好地实现精益之道,但在今天来看,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丰田模式在超级巨大的黑天鹅事件面前,也会拉胯,比如地震、公共卫生事件,他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牢靠。这种信任关系一旦遇到外来物种,比如特斯拉的挑战,它的反应速度会很慢。举个简单的例子,直到现在,丰田每年还要负担400家供应商的电费,这是很吃利润率的。
刘永选:紧密合作确实有它的问题,所以需要互补的方案。它只适用于某些场景,比如探索式创新,这时更可能产生差异化与竞争优势,像特斯拉与松下的合作。其实,特斯拉进行垂直整合,本身就说明紧密合作的重要性,区别在于合作是在企业之外,还是在企业之内。
紧密合作是影响特斯拉和丰田谁能跑赢的一个重要因素。日本经历了“失落的三十年”,有些产业没落,有些依然具有强大竞争力,这与产业复杂性有关。日本保持竞争力的地方,是汽车这样高复杂性产业或产业段。
为什么?因为高复杂性产业要求众多人员交织在一起,保持紧密合作。这是日本企业擅长的,伊丹敬之把日本式经营原理称作“人本主义”,日本企业的组织是以人与人之间的网络关系为基本原理。
丰田就是日本式管理的典范。紧密合作能力体现在丰田整个生态系统中。它紧密到什么程度?跟刚开始合作的美国零部件供应商,花半小时才能沟通清楚的事情,到日本供应商这里,可能一个单词和短语就搞定了。日本学者藤本隆宏认为,日本车企竞争力的提升源于,与供应商紧密合作解决企业间问题的能力。
丰田的竞争优势会被瓦解吗?可以从复杂性变化入手。电动汽车用三电取代发动机和变速箱,它的架构变了,产业复杂性和产品复杂性不再是简单的映射关系。电动汽车架构经过简化,复杂性降低。
复杂性不断降低有很多方式,比如减少零部件,特斯拉2017年交付Model 3时只有1万多个零部件,而传统燃油车零部件数量一般在3万个以上;一体化压铸技术将70个零部件压铸为2个大型铝铸件。
如果再考虑3D打印及各种增材制造技术,一间工厂可以生产更多的各种各样的零部件,复杂性会进一步降低。这时供应网络就可能坍塌,紧密合作能力也不再那么重要。从这个角度,丰田的风险就很大。
但如果从一个更大生态看,比如丰田和特斯拉都在布局生态系统,牵涉更多技术、更多产业领域,至少在探索阶段,其复杂性是增加的。这个过程涉及更多汽车产业及其他产业资源的积累,涉及产业架构与生态架构的重塑,这需要极高的生态领导力,复杂性治理能力。表面上是企业竞争,背后其实是产业竞争、国家竞争。
郝亚洲:丰田模式和特斯拉模式很好用经济学来解释,那就是科斯定律。丰田把供应商作为企业的外延,是在降低交易成本,但存在维护成本问题,既然要管人家的吃喝拉撒睡,就会冲低利润率。即使如此,丰田的利润率依然很高,因为有精益思想这个底层逻辑在支撑。
但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特斯拉推出Model 3那一瞬间。特斯拉不但降低了交易成本,也降低了维护成本,这个利润率对当下所有车企都是高山仰止。
那么,特斯拉会走向开放吗?答案是肯定的。马斯克是开源主义者,代码可以开源,供应商关系也可以开放。问题在于何时开放?何时从纵向一体化走向产业分工?从产业发展规律看,这是一个趋势。
而且特斯拉已经开始这么做,比如自己研发出来的一些产品交给供应商做。中国在苹果的果链之外,有了特斯拉的特链,不过核心技术还在特斯拉手里。就像压铸一体化设备来自中国,但材料来自spceX,即使设备给别人用,也未必能造出相当水平的车身。
▍“学习特斯拉,但不要痴迷”
刘永选:丰田生态成功之处是建立了共同身份,这种身份让他们难解难分,很难像特斯拉那样重新思考,重新来过。丰田不可能灵活地调整供应网络,也不可能轻易甩掉经销商。
最近,丰田换了新社长,更新了管理团队,旨在加速电动化进程,简化汽车结构。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因为表面是产品架构的变革,背后其实是组织架构变革。这里提到的组织是广义的,包括供应商等整个生态。
有一本书叫《新机器的灵魂》,书里写道,只要细致地观察一个产品,就可以窥见所属企业的结构,进而大致推断出企业的文化、管理等整套模式。这被称之为“镜像假说”——组织结构和组织所使用的技术系统架构之间的互相映射。
特斯拉之前,汽车架构长期不变。戴姆勒发明汽车时,架构上沿袭了马车构造,发动机放置在座位下,利用链条连接车轮,被称作“没有马的马车”。1890年,发动机被放置在座位前面,利用轮轴连接车轮,这个划时代的架构形式一直沿袭下来。现在的电动车,取而代之的是三电,汽车部件以及之间的链接关系发生了变化。
特斯拉没有历史,没有包袱,从产品到组织,都可以重新思考。它设计产品,设计工厂这个“生产机器的机器”,马斯克不类比,不关心其他公司怎么做,他告诉工程师,所谓的壁垒不存在,他还去行业外招聘工程师。
特斯拉采取扁平化组织,管理层与行政办公区直接设在工厂车间内,这样可以更快速地解决问题。马斯克强调,这是彻底的重组,任何人都可以跨部门、跨层级沟通,只要能快速解决问题,只要对公司有好处,这些都写进了员工手册。
再看看丰田情况。从丰田造车开始,汽车产品架构的基本形式就没有发生过变化。丰田的竞争假设是,只要打造好组织能力,制造便宜且没缺点的汽车即可。长期下来,累积出丰田的组织能力与竞争优势。
这个过程中,丰田的信息筛选、处理、解决、沟通、关系、网络也都固化下来。在这个架构惯性下,它很难应对新挑战。但现在,这个组织架构会阻碍产品创新,因为是在过去最成功的地方革命。丰田很难重塑组织架构。
而且,这时丰田既要创业,又要守业——稳固1000万辆全球市场规模。而在美国,丰田已被通用汽车超过。要处理好这个冲突,就更不容易了。
郝亚洲:丰田想自己颠覆自己,几乎不可能。刚才提到知识创造过程也很关键,日本企业的一个独特能力就是,在各种关系中发现知识并进行创新,然后将其固化下来。它依赖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在社会关系中发现创新机会。典型如本田摩托车、雅马哈电器、索尼walkman等,都是于精微之处显露天地的案例,以至于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都对他们顶礼膜拜。
这种创造知识的能力在稳定社会中可以发挥很大作用,只要去发现即可,尤其对日本社会而言,它具有发挥威力的土壤。但现在不是稳定的环境,而且这种不稳定是全球层面。
精益思想有一个隐藏前提,就是年功序列,永不裁员,只有员工一直在一家公司工作,他的经验才能转换成知识。这个理想只能在日本实现。
《改变世界的机器》里有个记载,作者观察对比通用的弗雷明汉工厂和丰田的高冈工厂,认为“显著差别就是工人的精神面貌,高冈工厂的工作节奏明显更为紧张,工人们还有一种工作主动性,而不仅是在工长的监视下心不在焉地装装样子。毫无疑问,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高冈工厂所有工人都是丰田的终身雇员,完善的工作保障换来他们全力完成任务”。
丰田倡导混动模式,走的是不断精进和改良的路线,这是日本管理基因决定的。纯粹的电动汽车模式会对丰田模式形成精神内耗,当年让特斯拉帮着做RAV4也有试一试的心理,但如果All in绝不可能。因此,无论换多少个社长,丰田依旧是丰田。
特斯拉创造知识的形式不同,它是对现有知识的再造,然后去实践和探索,在这个过程中完成创新。从Roadster到Model 3,特斯拉制造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刚开始东找西找,后来发现会影响稳定性和产能,于是设想造一个高效工厂。因为对自动化的信仰就猛砸钱投入,结果出现过度自动化,再赶紧纠正。利用已有知识去做不同的事,然后产生新知识,这是特斯拉很了不起的地方。
从知识创新角度,特斯拉追求创新的效率,丰田追求创新的可持续性。如何理解?丰田模式需要稳定的供应商关系网络,以及稳定的人才结构,我们可以将其视作轨道。在这些稳定的轨道之上,创新是徐徐渐进的事情。
特斯拉不一样。特斯拉不断强化垂直一体化,在投资者大会上还宣布,要进一步减少供应商,更大范围内采取自主研发,是在提升知识转化为创新的速度。同时,特斯拉一定是来为人服务的,过程尽可能实现智能化,因为智能化可以带来决策的高效。
马斯克在开源问题上有过非常精妙且明确的回答,他认为开源的结果是让企业不断提升创新的速度,只有速度更快才能不断领先。
刘永选:更恰当地说,是合作创新的能力,在边界处创新的能力,无论是内部边界,还是外部边界,它是灵活即时的,根据需要组建或解散。合作创新虽然重要,但也不是万能,还可以采取其他不同手段。智慧的领导者,不会否定任何可能的手段,什么有用就用什么,关键是解决问题。
特斯拉有它不同的地方,它既是产品创新,也是生产创新,而且采取敏捷开发的玩法,加速学习和创新。这就有必要将设计、生产与测试紧密连接,所以采取整合自研的方式。它的物流系统将各个厂区链接起来,员工开放式协同办公,极客和蓝领在车间并肩作战。如果走进现场,你根本看不出人们之间职能、职级的差别。
特斯拉将边界上的合作创新内部化,这样可以更快速地学习、更即时地协同、更高效地编配资源。特斯拉走这条路是“因祸得福”,因为最开始,传统汽车供应商瞧不上它,不带它玩。
这让我想起柯达,其失败并非源于其自满、未能拥抱创新这类原因。数码相机很复杂,涉及光学、机械和电子工程技术,而且当时生产工艺还在快速发展,设计上的微小变化都可能导致组装难度增加、质量下降。这要求研发、设计、工艺创新、制造、总装、测试高度结合,但当时照相机产业早已转移到日本,它没有产业资源支持。
再看苹果。苹果在中国建立了复杂的供应和生产体系,它一直向中国派遣产品设计师和制造设计工程师,协同设计新的生产流程。苹果也追求生产方式的创新,也在高端制造业上做出过突破。
疫情对苹果新品研发造成一些影响,就是因为不能像以前那样,与供应商进行紧密协同。当蒂姆·库克(Tim Cook)被问到,苹果为什么不在美国大规模生产时?他说,把美国所有工具和模具制造商请过来,这个礼堂都装不满。但要是在中国,可能只需要几座城市。苹果已经扎根在中国的制造业生态中,这也导致它面对来自美国政界和投资界的压力。
分分合合中,我们看到成本、效率,也看到人性、权力、认知,所以,这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故事,并不单纯是技术经济问题。关键看是否适合自己,能否打造出一套互补的解决方案。
所以,特斯拉虽然激动人心,但它走的路也不是唯一选择。每家企业都有自己的历史,都会走自己的路,但无论如何,特斯拉都绕不过去,它为所有车企乃至制造业创造了一个极佳的想象空间。
我们要学习特斯拉,但不要痴迷,痴迷往往具有危险性。不妨想一想,从杰克·韦尔奇(Jack Welch)到乔布斯,我们到底学到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而且从对未来制造的研究看,并不存在一个稳定的范式,一切都在探索中。
丰田只是在造车,特斯拉主要是圈钱用来造火箭[呲牙笑][呲牙笑][呲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