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齐白石齐名,合称“北齐南邓”,在诗、文、书、画、印等方面造诣非凡,徐悲鸿称他为“难得的天才”。
然而,天才就注定不平凡,成名之路不平凡,陨落之路同样也不平凡。
1960年开始,62岁的他患上血管堵塞,被截掉了左肢。
之后63岁右手受伤,这对书法家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但他挺过来了,驯化自己生硬的左手,开创了书法的第二个高峰。
64岁确诊胃癌,切掉了三分之二个胃,他依然咬牙坚持,笔耕不辍,去世前还在编写著作。
1963年他去世,1968年大女儿随他而去,小女儿也服毒自杀……

他叫邓散木,与齐白石齐名,却很少人知道他。

1898年,邓散木出生在上海书香门第。
父亲邓策早年留学日本,是法学博士,还曾参加过同盟会,后来表现出色,被任命为上海支部闸北区会长。
有父亲的社会地位托底,邓散木很轻松就考入了英人开办的华童公学。
如果按这条路走下去,邓散木公派留学英国,完全不成问题,然而问题总是以最惊人的方式发生。
16岁那年,邓散木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英语文章,结果英国教师一看,文笔和逻辑不像出自于16岁的孩子之手,一口咬定邓散木找人代笔。
于是,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听解释,就拿戒尺狠狠打了邓散木的头。
正值青春期的孩子,自然受不得这种侮辱,气得把教材书撕个粉碎,执意退学回家自学。
后来,他曾写诗回忆:“教师碧眼胡,贱我如奴星。埋首故纸堆,无师自钻寻。”
而英国老师打的那一下,似乎把邓散木的天性打出来了。
邓散木所居住的弄堂口有个成衣摊,摊主韩不同深藏不露,写得一手何绍基体的好字,站桩功更是一绝。
近水楼台先得月,邓散木每天缠着韩不同学书练武。
渐渐地,邓散木小小年纪,手臂、手腕极有力量,可以单手捏碎核桃。

(图源《散木所临二王帖》)
女儿邓国治曾分享过父亲“核桃治人”,邓散木去一家饭馆吃饭,伙伴见他穿着一般,便没把他当回事,将他晾在一边。
邓散木不动声色,掏出随身携带的核桃,随着一声“咔嚓”,只见两根手指间的核桃碎得稀巴烂,伙计呆住了。
邓散木捏碎一个,伙计心里就愈发咯噔,以为是遇到道上的人了,连忙毕恭毕敬上茶、递菜谱,借着由头跟他套近乎,“您这手劲可真大!”
邓散木悠悠说了一句“拿刀拿惯了!”,伙伴一听脸色煞白,不知道邓散木说的刀,是刻刀而已。
而手臂的力量感,无形间也给邓散木的书法打造了一条提升的快捷路。
韩不同去世后,邓散木利用从韩不同那里学来的技术,反复临摹李肃之的书法四屏。
不过两年,邓散木就已经出师,书法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图源《散木石鼓文批注》)
李肃之觉得邓散木“孺子可教”,便把他引荐给好友赵古泥。
赵古泥曾师从吴昌硕,邓散木评价赵说:
“先师古泥先生刻印师苦铁,苍头突起,别立门户,当似陈涉之启汉高。”
因而,虽然跟着赵古泥才五年,但已经足够让邓散木突飞猛进、受益终身。
著名书法家金松岑曾说:
“明代无篆隶,清代无草书,民国草书人才亦稀如晨星,而邓纯铁(邓散木)却是此中铮铮者。”

邓散木给自己取笔名“钝铁”,但又觉得钝字读起来音似他的姓,索性省去这个字,直称邓铁。
当时,不少书法名家署名都带“铁”,像吴昌硕,别号苦铁,还有王冰铁、钱瘦铁。
后来邓散木的书法出名了,民间便把他们四位合称为江南四铁。
一见这么多“铁”,邓散木反倒觉得这名字俗气了,一气之下,走上了另一个极端,愤而改名“粪翁”。

(粪翁)
还自刻了好几个“遗臭万年”“逐臭之夫”“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印章,每次给人题字,就会随机挑一个章盖上去。
但在好好的字画上,盖个“粪”章,难免有人心生芥蒂。
有次,一个富商丰厚润笔、昂贵贺礼双手奉上,只为求邓散木写几个字,只有一个要求,写字就好,别盖章。
邓散木的学生回忆:“当时老师听后,当即拍桌子破口大骂,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往后,邓散木脾气非但没有收敛,还愈发暴躁,不管来者何人,是何身份,只要嫌弃他印章,他必不给面子。
当时,国民党一名中委,非常仰慕邓散木书法,请邓散木为其亡母撰写碑文,同样也是请求他别盖章。

邓散木愤而答曰:“你既然厌恶我的名字,为什么找我写字?我是贫穷,但是我宁肯吃不上饭,也不会改这个名字!”
他们不知道,当初邓散木取名“粪翁”,就是为了警示自己,作品要如同人品一样,不能沾染半点污浊之气。
为表决心,邓散木甚至给自己的书斋取名“厕简楼”,形容自己是厕所里的“大粪”。
也就是那个时候,自己的署名反反复复被人厌恶,邓散木遂借用《庄子·人间世》“散木”之喻,改名“散木”自嘲。
自从出名之后,邓散木时不时就会收到政客名流的请柬,邀请他参加宴会,但收到的请柬,归宿无一例外都是垃圾桶。
研究邓散木书法的唐敏说:
“邓散木从不把自己当名人看,某年好不容易筹备好了个人画展,他却用草纸印请柬送人,弄得宾客啼笑皆非。”
如此蔑视权贵的人,对钱财一视同仁,一样的鄙视,甚至“踩在脚底下”。

邓散木早早就出了名,书法地位很高,书法圈素有“北齐南邓”的说法,“齐”便是齐白石。
因而,收入方面,邓散木收入非常可观,但他视金钱如粪土,时刻践行着他署名的初衷。
一天,他跟朋友下馆子,只见他吃过饭,缓缓从鞋子里抽出几张纸币给跑堂,剩下的权当是给跑堂的小费。
朋友问他,为什么把钱放在鞋里,邓散木回道:“钱不是好东西,它只会欺负穷苦百姓,所以我把它踩在脚底下。”
因为出手阔绰,邓散木常常是亲朋好友借钱的“重点关照对象”。
据夫人张建权回忆:
“他常说,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何必斤斤计较。
人们知道他的脾气,每当他有钱时,朋友们便纷纷登门,或求急告贷,或共饮杜康。他有求必应,总是慷慨倾囊相助。”

有次甚至朋友来借钱,自己已经掏不出什么钱了,邓散木硬要把身上的狐皮大衣剥下来给朋友。
之后,天气逐渐转冷,邓散木没衣服御寒,只能整天窝着不出门,有时在家里冻到脸色苍白,邓散木就原地跑两圈取暖。
夫人笑他后悔了吧,邓散木摇摇头说,“我学过武功,这么冷的天捱得住,他熬不住的。”

邓散木与曾任北京书社副社长的张伯驹惺惺相惜,二人常常诗书唱和。
1956年,张伯驹将珍藏的八件国宝级的法书无偿捐给国家,引得业界满堂喝彩。
然而,捐宝不到一年,张伯驹就被扣上了帽子,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跑光了,毕竟这时候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
只有邓散木不管不顾,挺身而出为张伯驹鸣冤。
邓散木写了两份书面发言稿,希望他们还自己的好朋友一个清白。

毫无意外,邓散木引火上身,自己也被扣了帽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扫大街赎罪。
梁志斌隐晦地赞扬了邓散木:
“正义难申气不平,激扬文字笔生风。书生哪晓阴谋阵?一样沉冤文网中……”
也许是没想到,自己一世活得坦坦荡荡,临到晚年还是免不了被污染,邓散木蓬勃的生命力被剜去了一大半。
1960年,62岁的邓散木血管堵塞,导致左下肢动脉硬化,不得不截去左肢,只能拄着拐杖走路。
邓散木乐观面对,戏称自己“一足”“六六残人”。
结果,第二年,邓散木右手腕受伤,再也握不住笔了,邓散木也从容待之,直接训练使用左手握笔。
第三年,邓散木患胃癌,胃被切去了三分之二。
然而,这么破碎的身体,晚年还坚持手拿锤子刻印,笔耕不辍,连编写了几大本书法著作。

(邓散木刻印的工具)
沈禹钟曾说:“我友邓散木,病废支一足。读书破万卷,嗜酒论斗斛。”
1963年10月,邓散木还是没能熬过去,在北大医院撒手人寰,享年65岁。
可能邓散木注定这辈子要吃尽苦头,跟命运切磋了三年而已,就早早退场,对此上天是不满的。
邓散木没吃完的苦,怎么办?父债子还,儿女来承受。
就在邓散木走后的第五年,女儿邓家齐因为在同事斗争中不愿站队,有人便恼羞成怒,开始造谣邓家齐是逍遥派。
邓家齐有苦难言,言了也无人听,郁结在心,不到一年就患肝硬化,死在了北京。
小女儿邓国治,她的陨落更让人唏嘘不已。

在外人看来,她本可以继承父亲衣钵,她还多方搜集父亲的遗作,促成了“邓散木书法与金石陈列馆”的成立。
父亲、姐姐去世后,邓国治便与母亲张建权一起同住在北京。
邓国治当时在新闻单位任编辑,但她志不在此,一心想要当记者,领导不肯放人,邓国治心里始终意难平。
事业不顺,爱情也充满波折。
她的对象隐瞒家室跟她交往,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等到她发现,她一时无法抽离出来。
母亲觉得她道德败坏,母女俩常常爆发争吵,一天晚上,母女俩吵完架,邓国治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
第二天,到了上班时间,邓国治还没起床,张建权推开门一看,嚎啕大哭,邓国治躺在床上,早就没了气息。
原来,跟母亲吵架后,邓国治就回房服了毒,彻底与这个世界诀别。

一代书法大家,两代人竟是以这样荒唐的结局草草收场,令人悲痛也让人唏嘘。
可能,当灵魂高于肉体,薄弱的肉体托载不住灵魂的重量,只有死亡才能给予灵魂自由。
下面是邓散木作品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