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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统一六国，皇帝这个全新的称谓第一次出现在中华大地上，权力的游戏开始有了新的玩法。

随着王的消失，郡县官员成为了在地方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他们的权力不来自以往贵族们的世袭传承，而来自大秦帝国中央权力的背书，有了这份背书，他们便可以在地方发号施令。

为了更好地控制地方官员，秦始皇进行了相应的制度设计，被他派往各郡县充当郡守、县令的以秦国官员为主，而执行这位最高长官命令，做具体事的吏，则绝大多数都是当地人。

秦始皇此举可以避免手握大权的郡县官员们培植地方势力从而在明里暗里对抗中央皇权，在秦帝国的国家机器运行良好时，这些被派往各郡县的秦国官员们，虽然不似过去的诸侯一般拥有完整的兵权和世袭罔替的爵位，却也足够在当地呼风唤雨了。

但是，历史跟这些秦帝国的官员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秦二世元年，随着大泽乡的一声惊雷，整个秦帝国的统治基础在短短数月内崩溃，被秦帝国派往各郡县担任要职的秦国官员们的权力背书瞬间消失。

权力的来源没了，这对于被派往各郡县当官的秦国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身在异乡的你根本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你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更糟糕的是，现在你代表着秦帝国，如果有人想反秦自立，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你的脑袋祭旗，你身边那些平日里对你唯命是从的当地“小吏”们现在随时都可能砍了你的脑袋，这简直就是个死局，但是人是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力的，即便身处死局，也得积极自救，而且真有少数人完成了这种自救。

不是所有秦国的地方官们都有机会开启自救模式的，很多地方官员根本没有机会挺过第一轮筛选，形势变化太快，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被手下的小吏们杀了，脑袋被当做投奔陈胜的投名状。

时代车轮面前，个人能够干预的方面很小，会不会在第一轮就被“带走”主要取决于你执政的地点，总体而言，在原秦国境内的官员们生存概率非常非常的高，三晋之地次之，如果很不幸，这个官员是在原楚国境内当官，那么不好意思，他们有很大的几率在起义之初就被“带走”。

幸运地是，陈胜吴广在楚地建立起根据地，组织起自己的武装后，便选择挥师西进，直接进攻秦帝国的首都，对关东六国的地方官的清洗的势头稍减。

不幸地是，为了让秦帝国无力调动起关东六国的力量去围剿自己，陈胜派出一部分手下去帮助原六国之人复国以牵制秦帝国在关东六国的统治。

侥幸在第一轮筛选中活下来的秦国官员马上就得面临第二轮的狂风暴雨，原六国的复国潮要来了。

在恐怖的第一轮筛选中，幸存下来的秦帝国官员应该大多看清了形势：起义不是一阵风，秦帝国要危险了，至少在原关东六国的统治怕是很难恢复了，继续坚守等待秦帝国来救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自己的头到目前为止还没被拿去祭旗，这说明城中之人大多还在观望，自己这个秦国派来的官员，名义上还是当地最高的行政长官，且还可以调动一定数量的地方军队，这是自己唯一的筹码，这个筹码一定要用好，过高或过低估计自己手上筹码的价值都是死路一条。

刘邦和项羽这两个灭秦战争中最重要的人物，他们的第一战都是做掉了当地的秦国官吏，值得一提的是，项羽和刘邦干掉当地秦国官员的过程并非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秦国官员带领大秦军队与项羽、刘邦这样的“反贼”作战，失败后被杀，真实的情况正好相反，项羽和刘邦起事地的秦国官员都同意要造反，但是最后还是被刘邦和项羽杀掉，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呢？让我们分开来看：

先看项羽，当时项羽跟随叔父项梁前往会稽郡逃亡，项梁在会稽郡威望很高，当地的重要活动都要请项梁主持，项梁也在当地暗中进行着反秦活动，在项梁的四处奔走下，会稽郡凛然成为了“反秦策源地”。

会稽郡郡守叫殷通，陈胜吴广起义后，他主动找到项梁，说他准备起事了，想让项梁做他的大将，但面对会稽郡郡守殷通主动抛出的橄榄枝，项梁却并不领情，他将侄子项羽叫进来，项羽二话没说就把殷通干掉了。

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

——《史记项羽本纪》

项梁为何要杀掉已经决定反叛的殷通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殷通没看清形势，不知道自己手中的筹码还值几个钱。

此时秦末大起义已经席卷整个关东六国了，秦帝国在原关东六国的统治几乎就是瓦解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殷通现在唯一拥有的秦帝国合法行政长官的身份就很不值钱了，他想与项梁合作，但是可怕的是他仍认为自己这个秦帝国册封的郡守是一个很大的筹码，在与项梁的合作中，他竟然要以他为主，项梁为辅。

项梁可已经在当地从事反秦活动多年，在当地积攒了大量能量，他根本不需要与殷通这样的人合作就能轻易拉起一支班底，且项梁的身份标签是大将军项燕之子，他的口号是亡秦必楚，这样一来，杀了殷通这样的秦国官员祭旗远比与他合作更加靠谱，所以，殷通被杀了。

刘邦起事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刘邦在陈胜吴广起事前就已经因为放走了前往骊山的刑徒而逃入芒砀山，沛县的一些少年也陆续有人进入芒砀山投奔刘邦。

沛县县令眼见陈胜吴广在原楚地进展顺利，于是准备带领沛县投奔陈胜吴广。

萧何对沛县县令说：你是秦官，带领这些效忠秦国的人投奔陈胜，恐怕有人不服呀，不如把刘邦请进城内，让刘邦的叛军队伍与你手上的秦国军队相互制衡，这样无论事情如何演变，你都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沛县县令起初认为有道理，派人去召见刘邦，但随后又反悔了，宣布关闭城门，不让刘邦入城，刘邦写信射入城内，号召大家一同杀了沛县县令，城中之人果然杀死沛县县令，然后开城请刘邦等人入城，于是刘邦在众人推举下成为“沛公”。

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

——《史记高祖本纪》

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

相比于会稽郡郡守殷通，沛县县令稍微聪明一点，他懂得玩制衡，他想达到的效果是沛县内部原秦国官僚系统的人与刘邦带领的这帮“反贼”相互制衡，他这个县令稳居钓鱼台。

但真要行动时，他反悔了，为什么反悔呢？因为他害怕了，从刘邦一封书信就能够让城内人杀掉沛县县令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此时的城内反秦派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如果再引入刘邦便相当于帮助这帮人找到了“组织”，到时候刘邦势必取代自己成为沛县之主。

但在历史大方向面前，个人临时做出的决定往往不会起到太大作用，沛县县令关闭的城门也只能让为刘邦入主沛县增加一点波折罢了。

以上就是被项羽和刘邦干掉的会稽郡郡守殷通和沛县县令，他们对于秦帝国要灭亡这个大前提的预测都是对的，但这二人都没能避免丢掉性命的结局，他们做错了什么呢？：作为旧势力的代表，在重组后的新组织中，仍想处于主导地位。

秦国官员手中的唯一筹码就是有秦帝国背书的地方官身份，但是随着秦帝国的崩溃，这份背书的价值会越来越低，当你手中拿着一件不断贬值的筹码时，你应该做的是一次性把它卖个好价钱，而不是妄想以这个不断贬值的筹码去换未来长期的主导权，没有那个傻子会与你做这样的交易。

与上面这二位相比，以下这位官员就显得聪明得多，当然，他的聪明来自于整个楚汉时代最能算明白账的那个人：蒯通。

对，就是后来劝说韩信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那个蒯通。

陈胜吴广起义后，为了进一步削弱秦帝国在原关东六国的统治而派出多路人马帮助关东六国复国。

试图帮助赵国复国的是陈胜麾下武臣、张耳、陈余等人。

武臣等人来到范阳县附近时，蒯通找到范阳县令对他说：你要大祸临头了，你想想，你当范阳县令这10几年，杀了多少人，对多少人施以刑罚，虽然你杀人处罚人也是根据秦律，但是城里恨你的人会把这笔账直接记在你头上，现在郡县里的人杀郡守县令之风已经蔓延了，你想想自己还能活多久。

范阳县令问蒯通那该怎么办呀？

蒯通说：只能是与武信君武臣接触，表示自己原因率领范阳县投降，到时候你就从秦国封的官变成了武信君武臣封的官，你的命就能保住了。

范阳县令赶紧让蒯通去与武臣接触，蒯通对武臣说，将军在赵地反秦的确取得了不小成果，但是赵地仍有不少城池并未脱离秦帝国统治，以将军你的兵力将这些城池一座一座全都啃下来怕是不现实的，我可以说服范阳县县令投降，到时候你优待范阳县令，给周边诸郡县做个榜样，这样一来这些城就不用一座一座打，只需一封诏书就能让这些地方臣服于你。

武臣认为蒯通说的有道理，于是赐予了范阳县令侯爵印信，赵地各郡县听说此事后纷纷向武臣投降。

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

蒯通第一次登场就巧妙地利用了各派系之间的利益诉求，帮助范阳县令保住了性命，但是请注意，蒯通说的这种情况只有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才能成立，当时武臣等人初来赵地，他们在赵地没有多少根基，且本身实力也并不强悍，他们是无法连续攻击坚城的，这种背景下，代表秦帝国最高行政长官的范阳县令以范阳县投降为筹码换武臣承认其地位才是一笔双方都不算太吃亏的交易。

如果范阳县令面对的是项梁，那么即便用同样的方法，项梁也未必会买账。

蒯通在劝范阳县令投降说提到：你当范阳县令的10年，杀人惩戒的人太多，所以范阳人痛恨你，以前秦帝国在时，人们因为畏惧秦法而不敢杀你，如今秦帝国的统治崩溃了，如果不采取行动你的脑袋也快搬家了。

蒯通这几句是为了告诉范阳县令一个事实：你的权力来自秦帝国，不来自民间，它是自上而下获得的，而不是自下而上，换句话说，你在民间其实是没有能量的，不但没有能量，还有无尽的仇恨。

既然你的权力是自上而下获得的，你没能力，也不可能把它变为自下而上，所以你的唯一选择就是再找一个大腿，再获得一次自上而下的权力背书。

蒯通精妙绝伦的利益分析让我们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否有秦帝国的地方官员在当地本身就拥有能量，如果有这样的官员，面对秦末大乱的恐怖局面，他们的选择是否会多一些？

别说，这样的人还真有。

英布曾因触犯秦律而被弄到骊山当苦力，英布带着一帮人逃了出来，后来陈胜吴广起义，英布带着这群人投奔了番君。

番君既吴芮，后来被刘邦封为长沙王。

陈胜吴广起义前吴芮是番阳县县令，但是吴芮这个县令与范阳县令似乎不太一样，他不但在执行秦帝国派下来的赋税、徭役、兵役时十分随意，还能以个人名义组织地方武装。

吴芮治下的番阳县是当时有名的乐土，他鼓励番阳人去开荒，开荒所得土地不缴纳赋税，番阳县境内实在困苦的人家，可以免税，家中没有男丁，或只有一名男丁的人家可以免除徭役。

看到这里，你有什么感觉？认为吴芮是个好人，是个好官？

这么说也没错，但没触及问题的关键，吴芮治下的番阳县轻徭薄赋，范阳令治下的范阳人常要受到惩戒，是番阳令吴芮善良，范阳县令残暴吗？

不是，他们两个的区别是范阳令坚决执行秦律，而吴芮对于秦律，想执行就执行，不想执行就不执行。

好，现在问题来了，作为秦国官员的吴芮，为什么可以不执行秦律？

这要从番阳和吴芮的身份说起，上文已经提到，秦帝国再选派地方郡县的最高行政长官时，大多会从秦国（原来的秦国）派，但吴芮是个例外，他就是番阳本地人。

吴芮为什么会成为这个例外？

这主要是由番阳的地理位置决定的，番阳位于江西，莫说与秦帝国的家底关中之地，就是在原楚国地区也是边缘地带，对于离政治中心如此之远的番阳，秦始皇也不得不适当将权力下放，让当地人代替自己进行统治，同样是县令，吴芮这个番阳县令，自主权可比范阳县令大多了。

秦末大乱时，吴芮立刻拉起队伍割据，甚至秦帝国还存在时，吴芮就能在番阳大摇大摆的招募武装，秦帝国崩溃时，像吴芮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担心自己的权力背书消失，因为他的权力来源更多是自下而上的，秦始皇的册封，只不过将这种自下而上的权力合法化了。

在以上列举的四个人中，权力最为稳固的无疑是吴芮，他的权力既有下层的基础，又有上层的授权；其次是项梁，他只有下层的权力基础，没有上层的授权，所以秦帝国崩溃后，他只要干掉会稽郡郡守殷通，就能轻松组织起自己的班底；至于会稽郡郡守殷通，沛县县令、范阳县令，因为他们的权力是自上而下获得，在权力的来源消失后，他们应该做的是立即寻找新的势力来为自己提供权力背书。

权力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它无声无形无色，却又如空气般无处不在，任何一个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人都要时时刻刻与权力打交道，想在权力这张大网中生存，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只有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才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