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难民自述1:镇里每天都有警报,有时天空中还发现数架飞机

航语的过去 2024-09-24 03:49:40

再会吧!首都

八月里的一天,暑风徐徐地吹着,白杨树沙沙地摇曳着,朗洁的天空,一片白云都没有,整个的南京城,都还在死一般地睡着。偶尔一阵大车声,辘辘地经过。这里面装载着的都是些捆扎得很紧的行李,和坐着怀着希望的人们。

旭日照着整个的院落,这一天正是我们预备下乡的一天。虽然敌机还未临空,然而各人都好似预言家似的,固执着自己的主见,以为在不久的将来,那铁鸟儿一定会掷着重量的铁蛋,伤害无数的平民的。因此在这一天决定迁移至南京城外八十里的铜井镇居住。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向着那庞大的院落,作最后的一瞥。那些车呀,马呀,宽阔的街道呀,高大的楼房呀,我都依依不舍地留恋着;然而,时间不允许了。我们开始逃难了。舅母怀着个大肚子,一摇一摆的。这一队寂寞的人群中谁都没有异样,只有她足以引起众人的趣笑,可是谁都笑不出,只是缓缓地走着,缓缓地向着车站走去。

车缓缓地开行了!许多的树木、房屋,都向后退去。唉!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首都?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第二的故乡?再会吧!可爱的首都!伟大的首都!再会吧!愿你无恙!

此时,车已出城了,我目送着那雄伟的城郭渐渐远去。

乡村生活

火车停在铜井镇的月台旁,稀疏地下来几个人,默默地向着田间小路走去,镇前一座小桥,桥下清水湍急,浣衣妇数人,在石阶上洗衣,许多皮肤黑红色的儿童,在河中上下游泳,非常活泼。我们跟着引路人走到镇里,在一家瓦屋前停住了,里面随即走出一个主妇模样的人来。此时,我们疲乏已极,好在房主人早已预备茶饭,正可充饥。饭后,母亲们回京去了,只剩下数人在这人地生疏的铜井镇。啊!从此以后,乡村生活就开始了。

这里交通甚便,镇前有江南铁路经过,镇后有京芜公路,一日之间,倒也不缺乏城市声音。镇的周围面积不大,因此镇中人民彼此相熟,闲时常在一处谈天。此地炊具,我觉得罕见。你道为什么?原来是用砖瓦砌成的大灶,灶上搁两个大锅、两个小锅,燃料却完全用柴或草,异常有趣。这种风味,与家乡大同小异。蔬菜很多,尤其是小青菜与韭菜;鱼虾也便宜,而且各处都是。至于肉,每天只杀一只猪,因此不易买到。生活程度不甚高,这似乎可以减少避难者的困苦。

大约是八月十三日的傍晚吧!报贩大声叫着"快看啊!日水兵失踪啦!"等等消息。这一天,这可怕的一天,想不到就是大战的前夕、大战的导火线,好可怕啊!

又孤寂地过了一天。这一天,天气阴沉沉的,是我们在村里急切盼望的星期日,只听得火车照例地鸣了一声。我们这般等得焦急的人们,飞也似的向车站跑去。只见那月台下,一个蓝衣妇人,我们怀着希望地向她跑去,果然,她就是我们心中、脑中、眼中所盼望的母亲,因为我们是多么需要母亲的爱呀!这一天,就是我们在村里最快乐的一天,也就是国都首次遭空袭的一天。当我们接到这可怕的消息时,都为着我们的南京叹息。是的,多繁华的首都啊!那高大的楼房,九十万的同胞……都映入我的脑中。唉!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可爱的首都,重行目睹一切的一切呢?

从此以后,镇里每天都有警报,有时,天空中还发现数架飞机,发出"格格格"的机枪声,无疑地,这一定是敌机了。啊!是多么的可怕、多么的可恨呀!

转瞬间,八月中秋节来了,美丽的圆月,高挂天空,明净的夜空,不见一片白云,虽然是布满了许多的星儿,但,谁都似乎没有看见。这时,人物都在静寂的氛围中,秋风吹着那矮树,沙沙作响,像那疆场上敌兵的夜袭;静悄悄的白衣人,似我营里的哨兵,探听对方的消息。在那屋里,人们正在吃月饼呢!但谁都不能尽兴,心里隐藏着的一切,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次日,是城里空袭最剧烈的一日,死了无数的平民,毁了不知多少的房屋,我觉得这些惨死的人们,一个个都变成厉鬼,在月下凄切地号泣。可恶的日阀啊!中华民国的国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螃蟹出世了,这里所产,非常丰富,滋味鲜美,人们都很喜欢吃。大家说:"这就是横行的日阀,大家吃吧!不要怕。"于是,每一个人都吃了。我想,现在是吃假想的日阀,将来终有一天要吃着真的……

在乡间,我曾经做了两件棉背心;袜子是和妹妹合做的;此外还修书两封,由母亲送交妇女后方慰劳委员会,后来妹妹的信还登在报上作为新闻呢!

可爱的秋天过去了,美丽的秋景变化了。亭亭的树只剩下一副秃的身躯;低头的小草,此时头更低了,呈现着枯萎的意味。农夫农妇休息了。一切都变化了,战局也跟着变化咧!

警报传来

是十一月的一天,空中不断地下着雨,而且阴暗得可怕。将近傍晚的当儿,小路上两个人影儿一晃一晃的,走近时,方能辨出是外祖父和母亲。他们脸色仓惶地说:"上海已经失守,战线移至苏州河一带,首都各机关都在设法迁移了……"啊!听了这话,在雨声中,每一个人都呆住了,我觉得很奇怪,不相信这可怕的话;但消息已是证实,我也惘惘然地呆住了。

听了这可怕的消息之后,我眼中所见,都很新奇可怪,而且都是失败的影子。一天夜里,已经是深夜了,猛听得扑门声,"咚咚咚"的,间杂士兵们粗糙的喊"开门"的嗓音,但也不十分清晰。次日,只见街上许多着灰衣的兵士,牵着高的、矮的、黄的、白的马,在日光微照下离去了镇市。不多一会,又来了一队,战马的嘶声,时远时近;马粪,到处都是。忠勇的将士,在狭窄的街道上,络绎往来不绝。从他们处时常可以听见些真实的消息。

接着,真茹、南翔、苏州等地相继失守了。此时,我的家乡也是危险区了。时局渐渐紧张,天终日下着小雨,江南铁道上行驶着许多数不清的"大铁马";京芜公路上无数的"甲虫"在奔驰。此地已经不能立足,四个月乡村的生活终告一段落,因为口头的广播告诉我们:"快走吧!别留恋了, xx 已经失守了……"

扬子江上

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风很大,幸亏没有下雨。挑夫们黑压压拥满了一室,接着一个壮丁也来了。这里,再没有什么可以使我们在这个镇上留恋片刻,于是大家匆匆地向河边走去,上了渔船,在船中打开铺盖,一家八九口的人似睡非睡地挨傍着。那补着破布儿的帆,缓缓升上了桅杆,好像国旗,但又不是,因为它没有美丽的光辉,并且没有战场上风吹雨打的痕迹。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拔锚声,渔婆在后舱早已准备好一切,"咿呀咿呀"地摇橹,船慢慢地离开了河岸。后来,河岸是渐渐地离远了,甚至只剩下了一条黑白分明的界线;那些树木、街道、人们,以及四个月来小住之所…..全在虚无缥缈中。约莫半分钟光景,眼前亘着一片深黄色大水。啊!这就是长江,是我们中华伟大的扬子江。远远近近,黑的、白的,蠕动着许多的行船。那些难中同志,一个个装扮成叫化子似的,眉头深锁,在舱里坐着,没有快乐,没有兴趣,只是死沉沉的。

当我正看着这些逃难的人们时,忽然,一只水鸟儿﹣﹣灰白色羽毛的水鸟儿,从船头掠过,刹那间,已经飞到那边天际了,我看它是多么的自在,多么的轻快……"呜"的一声响,这可了不得,把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瞧,原来是轮船驶过,江中起了一阵风波,渔船经不起震动,船身左右摆动。我平生最怕船摆动,但不是因为怕晕船。

在船中无聊地谈着话,猛然间,只听得"轰轰"的声音,从东方传来,我们都呆住了。在各人判断之下,都认为是敌机的轰炸。啊!多可恨的日阀!

船始终不停地行着,光阴始终不停地流动着,江风扑面,阴冷刺骨,更因没有食物充饥,因此更觉得乏味了。我知道这一天是逃难的开始。

晚间,天空是黑沉沉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儿。小船随着大船泊在安徽和县的东门外,船夫们上岸打酒喝去了,其余的一个个躲在舱里和衣而睡,因为面积太小,所以你挤我,我挤你,咕咕呱呱,闹个不休。此时,谁也睡不着,只从船蓬的罅缝中遥望那漆黑的天。

来复的曙光回到人间的当儿,船已不在扬子江上了,它在我们的后面。水永久地流着,流到那无际的天涯,渺无人烟的荒岛边。

【小岵女士,姓名吴大年,女,上海嘉定人,1925年出生,西南联大毕业。解放后,长期在江苏教育系统任职。吴大年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钱乘旦教授的母亲。抗日战争期间,她曾与家人一起,从南京一路逃难到昆明,途经7个省份,时年12岁。13岁时,她写成《小难民自述》一书并出版,冰心为之作序,顾颉刚为之题写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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