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遇到她。
第一次是在东十里坡收尸,她抱膝坐在不远处的树下,呆呆地看着我。
见我把要带走的人都清点好了,才犹犹豫豫的靠近我,小声的开口:“那个,那个你不带走了吧?”
我顺着她手指看过去,是小半具腐烂的尸体。
她见我目光扫过来,又开始惴惴不安的扣手,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细声征求我的意见:“你要是不要的话,那我可以带走吗?”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毕竟这也不是我的尸体。
她见状小声说了声谢谢,欢快的扛着半具尸体跑开了。
第二次是在个乱坟岗,我晚到了一步,我要找的‘人’已经被这群僵尸包围了。
那群僵尸像吸血的蚊子似的趴在地上撕咬,见我来了,先是张开猩红的嘴冲我呲牙咧嘴的示威,而后看我从包里掏出一沓符纸,这些家伙才尖叫着散开,跑走了。
唯有她,还张大嘴巴呆呆的躲在角落。
我看有折返的僵尸伸手在她脑袋上重重拍了下,恨铁不成钢的骂她:“呆子,还不快跑!”
她羞怯的冲我展露了一个笑容,放下手中刚分到的一截手指,磕磕巴巴的摆手解释:“我不是,我没有,这,这个是…”
然后兔子似的跟着大家跑走了。
第三次,是她主动来找的我。
“喂”她小声叫我。
我没有理,靠在一根柱子上闭目养神。
她背着手,在我身前来回转悠,自言自语道:“我听她们说你是赶尸人,专门为人收尸送回乡安葬的,真好啊...不知道,要多少钱?”
我睁开眼睛看她,问:“你是怎么死的?”
一针见血。
她宛如苹果的脸僵了下,咧出一丝憨笑:“我不记得了,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这幅样子了。”
我皱了皱眉,人死后会变成死人,死人若是想变成僵尸,中间必有极大的怨气。
她见我不说话了,紧张的又开始扣手,小声嗫嚅道:“你是赶尸人,那你赶一次要多少钱呢?”
说罢从袖子里掏出好些个金银首饰来,统统递到我面前,眼巴巴的看着我:“不知这些够不够?”
我挑了挑眉,抬头看她:“哪来的?”
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的垂下眼:“死人身上捡来的。”
然后又怕我嫌弃,赶忙补充道:“我洗了好几遍,都干干净净的了。”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她,她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脸是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身上穿着个破破烂烂的白袍,头发披散着,宛如一个刚睡醒还没有来得及梳洗打扮的年轻女子,而不是一具靠吃人腐肉为生的僵尸。
“你想回家?”我又问。
她点了点头,苦笑:“谁不想呢姑娘,我希望你能帮我,要是这些不够的话,我还可以…”
我摆摆手,打断她的话:“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她仿佛被电了一下,浑身都抖了起来,做错事似的低下了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叫阿满,家住在一个绿树长青的小城里。”
绿树长青,我琢磨着这四个字,推测那应该就是南方。
“那你是如何死的?怎么会变成僵尸的?”
我每问一句,她便摇一次头,到最后,她抓着头不好意思的说这些她都不记得了。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我现在要去王屋山收尸,如果你想的话,就一起来吧,待把所有人都送回家后,我可以顺便送你一趟。”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说罢就要把金银首饰往我手里塞。
我往后退了两步,没收,跟她约法三章道:“你要跟我走,就要遵守我的规矩,第一,不许再吃腐尸。”
她点头如捣蒜:“不会了,我,我去吃兔子,吃鱼。”
我点点头:“第二,不许伤害同伴。”
她想也不想的一口应下。
“第三”我看了眼她手中的金银珠宝,皱眉:“给你半天时间,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然后来这找我。”
“好咧!”她一溜烟跑的飞快。
我等了她半天,却不见她回来。于是我叹了口气,动身去找她。
在一处乱坟岗我听到了阿满的求救声,我到的时候,她正被几个僵尸踩着头按在地上,他们纷纷拍手取笑说:“你一个呆子,凭什么有人送你回家。”
阿满手脚都被摁住了,一双眼睛哭的通红,匍匐在地上求饶:“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只想回家,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们啊。”
他们听了笑的更加厉害:“凭你也配,你就应该做一辈子僵尸,跟我们一样吃腐肉,被道士追杀。”
阿满不说话了,伤心的呜呜呜大哭了起来。
我从树后走了出来,举起符咒。
这群僵尸见我来了,犹豫的松开了脚下的阿满,阿满揉着眼睛跑到我身后躲起来了。
“他们欺负你?”我看了眼她哭的桃似的眼睛。
阿满摇摇头:“没有没有,他们,他们跟我开玩笑呢,我就是怕去的迟了,你不等我自己先走了,才哭的。”
闻言,那群家伙都松了口气,大笑着跑开了。
我把符收进怀里,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安慰她:“说好了要等你,我便不会先走,走吧。”
晚上的时候我感觉有东西跟在我们身后,我说口有些渴请阿满帮我去湖边打点水,她笑着跑开了。
“出来吧。”我看向身后那棵树。
有个跟阿满年纪差不多的僵尸,正是刚刚欺负她的一个。
她的头发不像阿满那么胡乱的披着,看得出来有用心的梳理过,编成了两个辫子,竖在胸前。
她躲在一颗树后隔着一段距离看我,我问她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她抿抿嘴,不说话,等了半响,冲我说:“喂,你知道僵尸都吃腐尸吗?”
我看着她,并不搭话。
她又开口,带着得意:“阿满也吃,她跟我们一样是僵尸。”
我皱眉冷冷打断她:“我第一次见她她就跟我要了半具腐尸,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她愣住了,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见我转身要走,又‘喂’的一声急切的叫住了我,小心翼翼的开口:“为什么是她,阿满,那家伙又不聪明,又不爱说话,为什么选择…带她走。”
原来是想问这个,我认出她就是那天拍了阿满脑门一巴掌,招呼她快走的那个,忍不住放软了面庞,跟她解释道:“因为阿满问我,能不能送她回家。”
她不敢置信的长大了嘴,仿佛在说就这样?
我笑了,冲她挥挥手:“下次,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出口。”
背后响起一阵抽泣声,紧接着她迫切的声音传来:“如果是我求你带我一起走,你,你也肯吗?”
我已经走出很远,可我料定只要我开口,她必定听得见,于是我说:“好啊,下次的吧。”
回去的时候,阿满正捧着个荷叶在路边等我。
我喝了一口,转头问她:“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从不还手?”
阿满抿了抿嘴,低头踢脚下一颗小石子,闷闷的开口:“他们也不总是欺负我,多半时间是跟我闹着玩的。”
我指了指她被石子划破的脸,嘲笑她:“闹着玩?”
她低头‘嘿嘿’笑了两声,吐了吐舌头:“有时候会没有分寸,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对我很好的,我很笨,胆子又小,一直是他们分食物给我吃。”
我想起乱葬岗那次,她手里的半根手指,没有说话。
阿满又道:“还有,有坏人来打我们的话,他们也会招呼我一起走。”她很认真的看着我,强调道:“他们对我很好很好的。”
“呆子!”我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在她脑门敲了下。
王屋山有匪作乱,死了不少赶路人。
有一些尸体,已经被自家雇的赶尸人接走了,至于这几具,我默默叹了口气,念道:“我是赶尸人萧慢,今日特意来送各位归乡,诸位如愿,请来相见。”
阿满在一旁看我这架势,吐了吐舌头:“姑娘,原来你是来做善事的啊。”
我没理她,刚刚的咒语又大声念了两遍,三遍已过,果然有几具尸体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冲我走来。
阿满倒吸了一口冷气,躲在我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她们。
来的人有四人,皆是女子。
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叫招娣。
一个长相十分漂亮的女子,叫谢葵。
有一位妇人,约莫二十左右,让我们称她杜夫人。
还有一老妇,走路都摇摇晃晃不稳了,是沈大娘。
我摇了摇手里的金铃,嘱咐道:“这一路需要你们听我指令,金铃一响,我说走便走,说停便停,知道了吗?”
众人都点头说知道了。
于是我晃了晃手中的金铃说走吧。
路上干走着也是无聊,大家于是纷纷聊起天来。
招娣这孩子话多的很,先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自己家里的事,又说自己是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路过王屋山的时候遇到了山贼,被受惊的马匹一脚踩死了。
接着她小脸一转,问旁边的谢葵说姐姐姐姐,你是怎么死的呀。
谢葵脸色有些不好,她说自己是跟人约好了在王屋山这见面,没想到人没等到,先等到了山贼。
招娣‘哦’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说姐姐你好可怜哦,然后回头去看沈大娘,说您呢,您是怎么死的呢。
沈大娘叹了口气,直言自己运气实在不好,她本是在临镇做一些浆洗缝补的活,好不容易攒下了一些钱,打算去儿子家看刚满月的孙子,途径王屋山只是想歇歇脚喝点水,就这么巧碰到了山贼,一刀被砍死了不说,钱也被抢走了。
说罢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招娣又扭头去看杜夫人,小声问她,夫人您是怎么死的呀?
杜夫人低头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招娣吐了吐舌头,伸手拉拉阿满的袖子问,那你呢?
阿满冲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说自己不记得了。
招娣于是又瞪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还有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阿满头低的更抬不起来了,我曲指在招娣头上敲了下,警告她:“好了,小孩子家家不要好奇心这么重,小心将来......”
‘嫁不出去’四个字到嘴边了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忽然悲哀的想到,她已经死啦,哪里还有什么将来。
索性招娣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嘻嘻笑了两声并不当一回事,又扯着谢葵的袖子跟她玩去了。
转过那座山就是招娣的家了,招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我:“萧姐姐,我还有多长时间?”
我抬头看了眼天色,答道半天吧,到午夜。
招娣‘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问:“可是想回家再见见父母?”
招娣‘呸’的一声冲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翻着白眼:“我去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把我卖了,从来没关心过我的死活,心里只有我那个弟弟,我死都死了,我才不回去呢。”
我跟阿满互相看了一眼,无言。
招娣脸上又露出狡猾的笑,她蹭啊蹭的蹭到阿满身边,牵着阿满的衣角,眼巴巴的开口:“阿满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阿满不敢应,转头来看我。
招娣也随着她的目光看我,我皱眉:“你让阿满帮你什么?”
招娣‘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她说:“我想请阿满姐姐跟我见几个人,反正午夜前我就要进棺材啦,不做完这件事我是不甘心的。”
说罢,她飞快的拉着阿满的手跑了。
不一会,村里就传来此起彼伏小孩子的尖叫。
谢葵看了我一眼,犹犹豫豫的问我说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耸了耸肩,指着招娣:“她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生前过的憋闷,让她最后小小的开心放肆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招娣带着阿满,呲牙咧嘴的追着村里的孩子跑,阿满那副样子,生生吓哭了几个半大的孩子。
招娣却玩的不亦乐乎,她和阿满把一个鼻涕眼泪一把的小男孩堵在墙角,脸上的表情分外得意。
那男孩吓得结结巴巴的叫她姐姐。
招娣‘哼’的一声扭过头去,十分傲娇:“谁是你姐姐?我才不要当你姐姐!我告诉你阿宝,我已经死了,一会就能投胎去了,以后再不是你家都孩子了,略略略!”说罢冲那男孩做了个鬼脸,神气的带着阿满走了。
村里的小孩子她都吓唬了个遍,唯独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她理也不理。
那小姑娘起初也怕阿满,看招娣并没有追赶自己的意思,才大着胆子从树后走了出来,怯生生的喊了句:“招娣。”
招娣愣了下,转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咬牙切齿,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伸着十根手指便扑了过去,嘴里喊着:“汪心悦!嗷啊啊啊”
那个叫‘心悦’的小姑娘吓得又躲到了树后,明明怕的腿都在抖了,可却没像其他孩子那样跑开。
招娣觉得有些没意思,在她面前两步停住了,面无表情的指了指‘为虎作伥’的阿满,继续吓唬她:“僵尸,会吃人的。”
阿满很配合的‘嗷呜嗷呜’张嘴叫了两声。
汪心悦缩了缩脖子,小声的冲着阿满说了句:“...你好。”
阿满:......
阿满就没脾气了,本来吓唬小孩子也不是她的专长。
招娣头昂的高高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很不耐烦的问她:“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那小姑娘看了阿满好几眼,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蛋给招娣:“给你。”
招娣愣了。
汪心悦抿抿嘴,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听说他们说你死了,就是以后都见不到了的意思,你最爱吃鸡蛋了,这个送你。”
招娣没接,脸涨的通红的大声冲她喊:“汪心悦!不就是从前偷吃了你家几个鸡蛋吗,你至于记到现在!”
汪心悦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解释道:“不是,招娣,你误会我了,我是,我,我想咱们是朋友,我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招娣大声打断,她喊着:“谁是你朋友,咱俩从来就不是朋友!”
那个叫汪心悦的小孩脸就垂下去了。
她又偷偷看了招娣几眼,小小的叹了口气,把鸡蛋放到了地上,轻声说:“那我走啦,招娣。”
“站住!”招娣又叫住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听说你娘还想替你生个弟弟?”
汪心悦老实的点了点头。
招娣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抱着胳膊教训她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了弟弟你爹娘就不疼你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紧着他来,以后有你受的。”
汪心悦偏了偏头,开口道:“是这样吗?可我娘说了,不论是弟弟妹妹都好,只要将来能跟我互相照应就行。”
招娣愣了,说不出话来,她别扭的别过头去,不看她,小声鼓囊道:“....那等我下了地府,见到阎王,我会跟他说一声,若,若我能投胎,我就求他把我托生到你家,给你当个弟弟妹妹也...不赖,别怕,我是不会欺负你的。”
她说完飞快的蹲下身拿起了地上的鸡蛋,逃也似的跑了。
那个鸡蛋,招娣只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放在她棺材里。
我笑着问她:“你还是挺喜欢汪心悦的,是不?”
招娣不敢置信的扭头看我,表情夸张的说道:“谁喜欢她啊?天天啥也不会做,补衣服不会,挑水提不动,洗衣服更是不行,被她爹娘惯的跟个千金小姐似的,我才不喜欢她!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来,阿满在旁边接道:“只是有点羡慕她,她爹娘对她那么好,是不?”
招娣不说话了,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自己跳进了挖好的坑里,闭上眼睛:“也没什么可羡慕的,等我一会去到了地府,我也要跟阎王好好说说,下辈子给我挑个好人家吧,这辈子我一直很乖很乖,什么错都没有犯过,请他就....多可怜可怜我吧。”
阿满在招娣坟前哭了好久,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哭啦,招娣都说了,等她见了阎王会跟他求个好去处,咱们招娣那么机灵聪明,就是阎王见了也要对她心软的。”
阿满眼里的泪像是擦不完似的,她两颗眼睛肿的像桃儿,小声跟在我后面:“姑娘,我也不想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总有这么多泪。”
我叹了口气,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想起自己生前的事了?”
阿满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可看的不是很真切,我印象虽然很模糊,可是这种委屈伤心的感觉却跟招娣别无二致。”
“姑娘”身后谢葵轻声叫我。
我回头去看她,问:“怎么?”
她给我们指了指前面那座山:“过了那山有个镇子,我家离的不远了,可否带我去镇上买点东西?”
去了镇上谢葵问我要了一些钱,只是去买了一些葵花的种子。
迎着太阳,她看着手里的这小小的一包,分外高兴:“姑娘,求你们一会把这些种子撒到我坟前,这样明年开春的时候,我坟前就能长出一树一树的向日葵啦。”
她说完又嘻嘻笑的回头看我,脸上有些得意:“我要选一处阳光最好的地方,最好是向阳的山坡,这样我的花也会长的格外茁壮!”
说着便来到了她说的那座山上,她带着我们来到一处山坡,左右看了看,指着这块地方问我:“这里行吗?”
我点头,说你喜欢就行。
她笑的眉眼弯弯:“我真是喜欢的很啊,就劳烦各位搭把手帮个忙吧。”
说罢一人递给我们一把铁铲。
“谢葵”我一边挖坑一边问她:“....你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吗?”
我记得她跟招娣说过,她是约了人在王屋山相见,那人没来,她才命丧山贼手里的。
谢葵挖土的铲子顿了顿,轻轻开口道:“不见啦,他既然没来寻我,我便什么都知道了,我只是想在山坡上找块地埋了,不做个孤魂野鬼罢了。”
关于谢葵的事,我们知道的很少,这是第一次听她说起。
她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说,之前没跟你们说过,怕你们嫌弃,不过马上就要露馅了,还是我自己说了比较好。
“我是个命不好的,从小被父母卖到了青楼,本不该奢望什么情情爱爱的,直到我十八岁那年遇到了个玉面小郎君。后面的故事你们可能在戏本子里听多了,一个书生爱上了一个妓女,想要替她赎身娶她为妻,家里自然是不答应的,于是那天我们约定好了要去私奔,就在王屋山脚下见。”她眼神仿佛穿过重重迷雾又回到了那天:“可我等啊等,从天明等到天黑,还是没见他的身影,后面的事你们就知道啦,我死了。”
她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对我们笑:“是不是烂俗的像是戏本子里的?”
杜夫人抬眼看了她一眼,很轻很轻的摇头,继而又开口问:“所以你恨的不想见他?”
谢葵居然认真想了两秒,叹了口气:“最开始是恨的,不甘心,觉得被他抛弃了,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可是你们说怪不怪,我现在居然…有点犯贱。这一路上我就想着,这样也好,他薄情寡性,喜新厌旧的也不错,这样他知道我死了就不会难过,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的娶一个跟他门当户对的小姐,再生两个胖娃娃,最好是一男一女,男的叫团哥,女的叫圆姐…”
她说到此就说不下去了,眼里的泪大滴大滴的流到土里,哽咽道:“以前总想着能跟他在一起,哪怕无名无份的也好,现在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反而不恨他,心里只想着要是有人能像我似的陪在他身边,不让他孤单就好了,我办不到的事有人能替我做到,也是极好的。”
她说罢擦了擦脸上的泪,努力冲我们挤出一个笑脸:“看,我就是这样犯贱,哎,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希望下辈子,不,等我一会见到阎王的时候,再好好求求他吧。”
说话间坑就挖好了,谢葵闭着眼睛准备跳下去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呼小叫的叫她的名字:“谢葵!谢葵!”
我扭头寻着声音望过去,竟是一群穿的花花绿绿的女子扭着腰跑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年纪很大的妈妈,她看到谢葵一下子哭了起来,冲过来打她:“谢葵,你这个死丫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没死怎么也不说一声!”
谢葵嘴动了动,刚要解释,身后的人又哭出来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听说王屋山发生匪乱,都以为你死了,楚公子,楚公子他......”
众人说到此处纷纷抹泪,我料想那楚公子便是谢葵说的跟他约定好要一起私奔的那小郎君。
谢葵的脸上立刻有些绷不住了,她抓着那女子的手急切的问:“楚公子?他怎么了,你说呀!”
众人哭的更响,人群中有人抽抽噎噎的开口说:“楚公子他,他为了你殉情了,他说是他害了你一条性命,他要去找你赔罪。”
谢葵‘啊’的叫了一声,紧接着身子一斜,便坐在了地上,满脸写着不敢置信,口中喃喃道:“这怎么会,怎么会,他那天明明都没来,又怎么会为了我殉情呢?”
那些人纷纷点头作证:“是真的,我们刚从他的坟上回来,你若不信,我们带你去看看,就在那边。”
说罢几人搀扶着腿脚软烂的谢葵便往山阴处走,果然那里有一座新坟,坟头摆满了各色瓜果鲜花,还有刚刚祭拜完烧的纸钱。
再去看那墓碑,写的赫然是‘楚钟公子之墓,妻谢葵所立’。
谢葵又回身去看她那群姐妹,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道:“楚公子为了你自裁后,家里人觉得失了脸面,坚决不肯为他安葬,是我们筹钱为他买了棺木,把他安葬在此的。我们又托人去王屋山寻你的尸体,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只得在楚公子的棺椁里放了一件你穿过的衣服,也算是让你们死同穴了”
谢葵听到此终于绷不住了,好像此刻,她亲眼看到那人的坟墓,那翻新的土包,那烧尽的纸钱,才肯相信她心底的那个人已经早她一步住在里面啦,再没有什么娇妻美妾儿女成群,那人,那在她记忆里连多看她一眼都会磕巴脸红的人,也就这么也死了,埋进了土了。
她趴在楚公子的坟前痛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她说:“我总以为你负了我,害我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心里虽有一丝怨你气你,可也总盼着你以后能好好的,不成想你对我竟是这般的深情,楚公子,你对我这么好,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好,你叫我谢葵怎么偿还。”
她哭哭笑笑了好一阵,直到太阳下了山,她自知时限要到了,趴在楚公子的坟上费力的抬头看我,问我:“姑娘,你说向日葵在没有太阳的地方也能活吗?”
我重重的点头:“我相信能的,谢葵,你放心的去吧,我们会把你跟楚公子合葬在一块的,据说如果俩人死的时候葬在了一起,那么下辈子就能在一块了。”
她轻说了一声‘真好’就闭上了眼,仍不忘小声喃喃嘱咐道:“别忘了给我种下几株向日葵呀。”
我们又在谢葵坟前给她和楚公子多烧了几捧纸,阿满红着眼睛问我:“姑娘,你说这是不是…太傻了。”
我转头看她,她红着一双眼睛盯着楚公子的墓,发呆:“人和人真的有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吗?你死了我也不肯独活?这种深情,真的有吗?值得吗?”
我没说话,杜夫人却开口了,她烧着纸,火光跳跃在她白皙的脸上,此刻她脸上突然浮现一种平和的神态,她微微道:“以前我也不是不信的,我想哪有那么多情深不寿,不过是戏本子写出来骗人的,不过今天听了楚公子和谢葵的故事,我觉得,这世界上是会有一个人,爱你爱的如同他的生命,如果你不在了,他也觉得活的没什么意思了,只想奋不顾身的去随你而去。我曾经以为人生在世有很多不得已,被逼无奈,而今想来,可能都只是不够努力的借口吧。一个人若是真的爱你,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你饱受折磨,他却作壁上观,最后还能说一句我是迫不得已呢?”
她别过脸去,轻轻的抽泣了起来,我叹了口气,心道她这番话,说的大抵跟自己的境遇有关了。
沈大娘坐在一旁叹了口气,也突然开口道:“这世上负心汉很多,可也真的会有人一直一直喜欢你,喜欢很久。我年轻刚守寡那会,有个隔壁村的小伙子跟我说要娶我,他对我可真是好啊,不嫌弃我嫁过人有孩子,我也是真喜欢他。后来我终于没忍住,去问了我儿子,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只说你们年龄差的太多了,那人还年轻,做什么偏要娶一个寡妇,肯定是有所图谋。他那番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兜头给我淋个透心凉,我想,是啊,我儿子这么努力读书,早也用功,晚也用功,迟早是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的,若以后别人知道他是被寡母浆洗抚养长大的,那便也没什么,若是寡母再嫁,对他的名声终究不好,我不能拖累了我儿子。”
阿满听的忘了哭泣,追问:“然后呢?”
沈大娘叹了口气:“然后我就拒绝了那人,我说你还年轻,去找个黄花大姑娘吧,我不适合你。他笑笑,点头说知道了,转头就走了。我当时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就想,果然啊,我儿子说的没错,这人根本也没有多喜欢我,什么情情爱爱的,不过是骗我的,我那时虽有遗憾,更多的却是一种‘啊,被我猜中’了的感觉。”
杜夫人也在一旁眼巴巴的等着沈大娘继续说下去,她喝了口水,利落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冲我们一笑:“可惜我猜错了,我后来听说那人一辈子都没再娶过别人,就这样一个人一直一直生活到了四十几岁,后来不幸染了一场大病,死了。”
这故事听的我们几人面面相觑,除了叹息,只能是叹息,沈大娘盯着谢葵和楚公子的坟墓发了一会呆,口中喃喃自语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一个母亲当然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她的孩子啊。”
说罢抬手在眼皮子上摁了摁,扭头催我:“姑娘,咱们走吧,再走不远就是我儿子家了。”
提起她儿子,沈大娘脸上都在放光。
沈大娘说她年轻守寡,就这么一个儿子,人人都瞧不起他们母子,可没想到寡妇的儿子却很争气,考取了个功名,让邻里都对她刮目相看。
这还不算,他儿子长得相貌堂堂,被一权贵大官相中了,娶了好人家的女儿,年初的时候刚生了娃娃。
她提起那个未曾蒙面的孩子眼睛就笑的要看不见,伸手给杜夫人比划着三个月应该有这么大了吧?我听人家说那孩子长的是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我儿子,脸盘像他娘,也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准能迷倒一群姑娘。
说到这又长吁短叹起来,说自己靠缝补浆洗攒了一些钱,本是想去看看刚满月的孙子的,哪知道途径王屋山竟然碰到了山贼,自己丢了命不说,连给孙子的长命锁也丢了,哎,这下要怎么去见儿子媳妇。
说到这竟又哭了出来。
我跟阿满对视了一眼,偷偷从袖子里摸出了二两银子塞进她手里,道一会路过前面那个市集道时候你去给沈大娘买一块吧。
阿满眼光不错,竟找到了跟沈大娘丢的一模一样的一块纯银的莲花长命锁,我把它交到沈大娘手上,我说您把这个送给孙子吧。
沈大娘捧着锁在胸前‘哎哟’‘哎哟’的哭,说姑娘怎么好麻烦你成这样,老婆子真的都没脸了。
我笑笑说您不要客气,这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到了沈大娘说的那家门口,我们几人躲在胡同里,她独自上前去叩门,不敢敲正门,绕到一旁叩的是后门。
开门的丫鬟打量了眼浑身破破烂烂的她,横眉问道:“你找谁?”
沈大娘弯了弯腰,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劳驾帮我叫一下沈公子。”
“沈公子?”那丫鬟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两圈,恍然大悟说:“你找我们姑爷啊,你是他什么人?”
沈大娘回头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了眼,声音压的更低:“我…我是曾经伺候过他的老仆,得知公子最近喜得麟儿,特来恭喜。”
那丫头点了点头,说了句‘等着’便‘碰’的一声合上了门。
不多时,门又开了,出来了一位锦帽貂裘的郎君,看相貌应该就是沈大娘的儿子。
他见到母亲先是一愣,然后脸上竟然出现惧色,慌忙的把母亲拉到一旁,低声呵斥道:“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沈大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我,我听说你有了孩子,想来看看。”
她又从胸口掏出那个莲花长命锁,脸上堆满了笑:“这是我给孩子准备的。”
“收起来,收起来!”男人不耐烦的推了两把,竖眉呵斥道:“这种破烂东西你以为孙家看得上?拿出来只会丢人现眼,再说了,我拿回去你让我跟人家怎么说,这锁是谁送的?是孩子的奶奶?我娘?我跟孙家人说我娘早死了,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哪里又突然冒出个娘来。”
他每说一句,沈大娘的身子就抖一下,在他面前像个被先生训斥的孩子一般无措。
杜夫人看的气不过,抬脚便要冲出去,被我拦住了,我说沈大娘一定不希望我们看到她这样,咱们走吧。
说罢拉着他们几个走了。
不远处那沈公子还在低声训斥他母亲,我料想沈大娘是不会把‘自己已经死了,最后只想看看孩子’这种事告诉他的。
后来的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等沈大娘回来,她又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夸张的伸手跟我们描绘着孙府的人对她有多好,儿媳妇见了她有多亲切,小孙子脖子上戴着那个银锁是多可爱。
我们也附和多夸赞说道是您运气好,有这么好的儿子媳妇,这辈子该没什么遗憾了。
说到‘遗憾’她脸就垂了下去,她低头看着自己生满冻疮老茧的一双手,叹息的说道:“姑娘,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全是为我儿子一个人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衣服上布丁摞补丁,可只要是我儿子想要的,不管多少钱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从来没像他提过什么要求,只那么一次,我开口了,我问了他,他说不能,我心从那时候起就死了,老婆子都要死了,也不怕谁笑话了,跟你们我想最后说一句实话,那个人啊,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啊,可惜.......”
可惜什么,我们再不能听到了。
阿满突然问我:“你说孩子会记得母亲吗?”
我疑惑的看着她,问:“什么意思?”
阿满抿抿唇,结结巴巴的解释:“就是,你看沈大娘,对儿子能付出成这样,那她儿子呢,也是这样爱他的母亲吗?他知道母亲死了,会难过吗?会想念吗?会记得很久吗?”
我不确定的摇摇头,老实说:“别人我不知道,但是若是沈大娘这种的情况,我觉得她儿子八成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吧,一种我隐瞒许久的秘密这下终于不用再担心了的感觉。”
阿满的眼神暗了下去,掩盖不住的失望:“母亲为了孩子连命都可以舍弃,孩子连记得自己的母亲这样的事都不记得吗?”
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执着于这么话题,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们说的不过是个例,这天下母慈子孝的事情多的事,不能以偏概全。”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扭过头来冲我重重的点了点头,继而笑了。
到了前面那个城,便是杜夫人要去的地方了,我和阿满抬头望着城门上高高的‘扇城’两个大字,阿满的神色突然有些紧张。
我问杜夫人:“可是要去你丈夫家再见他一面?”
杜夫人一向严肃的脸上此刻突然如释重负,笑着看我:“前夫啦,我被那个人休了!”
继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我记得那时候,唔,就是招娣回家的时候,谢葵问过姑娘,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姑娘说她一生过的憋闷,可怜她小小年纪就要死了,再最后放纵一回也无碍,是吗?”
我料定她这是话中有话,旋着手中的杯子,几番斟酌开口:“送佛送到西,我自然不想你们带着怨气和遗憾离开,若你不伤无辜,不害人性命,我自然也不会多事。”
杜夫人笑了,举起手来跟我保证:“自然不会,那一家人,我恨透了他们,原只是想临死前把他送我的金钗还给他,两不相欠,现在倒是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才好。”
我冲她一笑,没有说话。扭头去看阿满,却发现阿满不见了。
我以为她是去哪里找食物了,便没太在意,等到天色暗沉,我们都要出发了,阿满才姗姗来迟,且脸色苍白的难看。
见到我,她像是有万分委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叫了声“姑娘”,便垂下了头。
此刻我不便多问,只是跟他说了下杜夫人的计划,阿满眼睛亮了亮,点头答应说:“好啊。”便跟着我们一起走了。
杜夫人带我们来到一府邸门口,指给我们看:“就是这家。”
我点点头,看了眼把守森严的门口,道:“我去叫门?”
她嗤笑一声,摇摇头:“那人胆子小,又不担事,如果说我要见他,只怕会给一百个理由推脱不见,我有办法,来,跟我走。”
说罢带我们七拐八绕的,来到一墙角,掀开杂草,竟是一狗洞。
我脸抽了抽,杜夫人不好意思的笑笑,伸手招呼阿满:“阿满,我们走。”
于是我们几个人猫着腰,顺着狗洞钻了进去。
杜夫人尚有心思扯了扯自己头上的杂草,指了指那个亮着一盏灯的院子:“我去去便回。”
我和阿满于是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不多时便听那屋里先是传来‘啊’的一声男子尖叫,紧接着门剧烈的抖了几下,再过一会,杜夫人施施然的从里面把门打开,走了出来,脸上一片得意。
我和阿满围上去,好奇的看她。
她笑着拍了拍胸脯:“这么多年的恶气总算出了一口,我这相公可真是不禁吓,估计被我这么一折腾,没有三五个月是不敢下床了,痛快啊痛快!”
她说着背着手带着我们绕小路又走,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我还要去见见我那婆母,无端被这对母子搓磨了这么多年,捏圆捏扁,我都死了,心里的话总要让她知道知道。”
我跟阿满对视一眼,我轻咳了两声劝道:“她到底年纪大了,你自己掌握下分寸,可别给吓出什么好歹来。”
杜夫人摁摁我的手,笑:“姑娘放心,我那婆母可不是一般人,心比石头还要硬,放心,我还吓不坏她。”
言已至此,我和阿满也不好再多劝什么。
这次跟刚刚不同,屋里的灯忽闪一下子灭了,紧接着传来一个老妇的惊叫,然后就是一阵激烈的争吵。
不多时杜夫人满脸通红的走了出来,看那样子想必也是大获全胜,她眼睛都在放光,看到我和小满大拍巴掌:“痛快,真是痛快,被这样的人欺压了这么久,我如今可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就算日后阎王因此盼我下拔舌地狱,我也甘愿!”
这话等她躺进棺材的时候,还在说,要盖棺盖了,我和小满看她。
杜夫人也看着我,眼里都是泪,问我:“我刚刚是不是表现的像个泼妇?”
我迟疑的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料想你心中必定有万千委屈。”
她点头,眼泪就流出来:“我从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金尊玉贵养大的,那人是我爹的学生,看中了我的家世容貌,当年跟他母亲一起是如何如何跑到我家求亲,我至今还历历在目。这番诚心感动了我爹,于是他答应把我嫁给他。哪成想,这人竟是个不折不扣伪君子,最会嘴里打着情情爱爱的幌子做一些龌龊事,还偏要把这些推到他母亲身上,每每跟我哭诉自己是逼不得已。今年初的时候,我爹娘去世了,他们早将我的嫁妆盘算一空,又打着我多年无子的旗号将我休弃。姑娘,我始终不明白,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被他们母子如此欺辱盘算,我自问这么些年…算了,这些都不去说了,我太高兴啦,我死之前,还能做一回泼妇,把我的委屈,我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我可真高兴啊。”
“杜夫人”阿满在旁边哭成个泪人,嘱咐道:“你若一会见了阎王,可千万要跟他把你的这些委屈说明白,以后,以后不要再傻傻任人欺负了。”
杜夫人点头,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放心吧,这辈子这样,下辈子我一定改,下辈子,我,我一定不再嫁这样的夫君,受婆婆这样的气。”
我和阿满又在杜夫人坟前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我伸手去拉阿满的手:“阿满,走吧,我该送你回家啦。”
阿满哭的眼泪鼻涕一把的看着我,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似的:“姑娘,我,我回不去了。”
说罢,伸手给我看了看她逐渐灰化的手,苦笑:“阿满马上就要魂飞魄散啦!”
“阿满!”我不敢置信的抓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怎么会这样!”
阿满摇摇头:“姑娘,我什么都想起来啦,我的身世,我是怎么死的,我又是如何变成僵尸的。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阿满,在乎阿满,没用的,我就要消失了。”
我抱着她不放,厉声命令她给我打起精神来,问她:“阿满你跟我说说你的事,一定还有办法的,肯定还有办法的!”
阿满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断断续续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阿满出生在一户农人家里,家里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只一个弟弟,阿满在中间,分外不受父母的怜爱。
她十六岁那年,父母为了给弟弟筹措娶妻的聘礼,将阿满卖给了一富户老爷做妾。
那富户年过半百,早已是能当阿满爷爷的年龄的,且不提这个,他家的夫人就是个强势好妒不容人的,这么多年霸着正妻的位置愣是一个妾也不叫纳,老爷年过半百膝下无子,俩人才合计想出了一出‘买妻’的计谋。
阿满便是那个猎物,她自小生的憨厚善良,入了府上便被那夫人百般搓磨,就这么地狱般的挨了两年后终于生下了个儿子,可怜阿满连孩子的面都没见到,那夫人便气势汹汹的将人带走了,她又怕孩子长大了会更亲近阿满这个亲娘而非她这个嫡母,更是狠心一碗毒药直接给阿满灌了下去,永绝后患。
于是阿满就这么死了,她死的冤枉,死的憋屈,心中有极大的怨气,又被人暴尸荒野,所以便成了僵尸。
阿满说完,泪潸潸的看着我,扁扁嘴:“我要的不多啊,只想被人记得,哪怕一个人也好,姑娘,这要求很过分吗?”
“不管是把我卖掉的父母,还是因此受益的兄弟,还有我的孩子,我只求他们记得有个人叫阿满,可是到头来,根本没人记得。”
我想起她刚刚回来的神色,抓着她的手追问道:“所以你刚刚是去求证了?你去问了。”
她木然的点点头:“我先是去了我弟弟家,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就问他的儿子孙子,记不记得有个四姑叫阿满,他们都笑我说我家只有三个姑姑,哪里来的四姑?”
“我于是又去了那富户府上,见到了我儿子,他如今看起来已经比我还要老了,我说你记得你娘吗?你娘叫什么名字。那人嫌恶的皱眉一把推开我,说我娘前年就去世了,你是哪里来的疯婆子,说罢找人把我赶走了。姑娘,你看呀,他们一个个的都不记得我了呢,我这辈子真是活成了个笑话,活着的时候被人当作物品买来送去的,死的时候也是一碗毒药,席子一裹就找个地方扔了,没人记得我,没人在乎过我。”
她越说,身体越冷,双臂环抱着自己,起初是手一点点的灰化,现在大半个身子都渐渐透明要消失不见了,我心知她这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这么多年的执念,这么多年受的委屈,自己一腔情愿的以为是在忍辱负重,原来到头来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阿满”我心疼的抱着她,不断的在她耳边重复:“你别灰心,千万不能灰心,一定,一定有人记得你,你相信我,你再好好想想,你还记不记得别的人。”
她眼皮发沉,就要睡去,我晃醒她,不叫她睡,又在她耳边念叨着:“阿满,你还记不记得别人,你还记得谁?”
她虚弱的睁了睁眼睛,看向我,嘴里吐出一个名字:“…陈公子。”
“好,好,来跟我说说说这陈公子”我像是得了一线希望,又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想要唤起阿满心中的生意。
阿满无所谓的冲我咧嘴笑,摆手:“那人怕是更不记得我,姑娘,不要白费力气啦,你就让我去吧。”
“不行!阿满你跟我说这陈公子是谁,你又怎么会记得他?”
阿满眼睛眨巴眨巴,似乎回忆起什么,笑了:“他是我们村的一个读书人,跟我年纪相仿,我俩小时后经常结伴一起去放羊,我放羊他就在看书,常常是他的羊都跑了一大半他也不知道,等回家就要被继母打骂,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就说要不我帮你一起放吧,这样你就能专心读书了。”
“很好,很好”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呢,这陈公子怎么了?”
“陈公子…”阿满的瞳孔渐渐散去,话说的也颠三倒四起来:“陈公子长的可真俊啊,我说我想嫁给他,我爹不许,他为了钱把我卖给个老头子了,那老头子的夫人对我可凶了,经常罚我跪祠堂,不许…”
“阿满,跟我说说陈公子”我看她话题扯远,又提醒她讲一讲那姓陈的公子。
“啊,陈公子”阿满脸上又露出一丝笑:“我成亲那天,家门口的河发了大水,陈公子正巧路过看见了,就说‘阿满,我背你过去吧’,他就把我背过去了......”
“没了?”我有些失望。
“嗯”阿满也失望,点了点头,自语:“没啦,没人记得阿满啦。”
说罢身子灰化的更厉害了,再这样下去阿满就要灰飞烟灭了,我伸手紧紧抓了下她的手,把她背在身上:“阿满,我们再试一试,我背你去找陈公子,你可千万要撑住了。”
阿满徒劳的摆手,劝我:“没用的姑娘,别白费力气了。”
我从怀里拿出一道传送符,内心默念了几遍阿满和那陈公子的事迹,口中念着咒语,顷刻之间便被传送到了一处府邸。
我背着阿满无头苍蝇似的乱走,突然‘嘎吱’一声书房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他拄着拐杖瞪着我:“你找谁!”
我‘我我我’了半天,着急开口道:“您知道陈公子吗?”
“陈公子?”那老头狐疑的看着我,追问:“哪个陈公子?”
阿满趴在我背上虚弱的开口:“陈衷。”
“陈衷公子!您,您认识吗?”
这老头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奇怪起来,他收起拐杖,看我:“你找他做什么?”
我感受着背上阿满的呼吸逐渐变得很轻很轻,她就要撑不住了,我着急的哭了出来:“我想问问这个陈公子,他是否记得一个叫阿满的女子,扇城的阿满,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为人十分善良憨厚,他还记不记得她。”
“阿…满”那老头眼睛眯了眯,好像陷入回忆。
我点头如捣蒜,应道:“对,她叫阿满,她替他放过羊,那人曾背过一身红衣的她渡过河,他还记得吗?”
我越说,这老头的眼睛越亮,说道最后他拍了拍手掌,兴奋的开口:“记得记得!我记得了!陈衷是我族叔,他一辈子醉心诗文,终身未娶,临死的时候在病床前就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心如鼓擂,颤颤巍巍的开口追问:“他喊得是谁的名字?”
那老头笑了,一笑就显得十分和蔼慈祥:“他叫的是‘阿满’。”
“阿满!”我高兴的哭了,扭头冲着身后的人大声喊道:“阿满你听到了吗?有人记得你,陈衷记得你,他还记得你,阿满!”
“陈衷”阿满轻轻在我耳边重复:“他记得我?”
“对,他临死之前还在叫你的名字!”
阿满笑了,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说:“太好啦姑娘,这世间总算还有人记得我,我真是高兴啊。”
我也哭着点头,叫她:“阿满,阿满,这下你可以投胎了,就算,就算这世上没人记得你,我也会记得你,我会永远记得你,阿满。”
“嗯”她趴在我背上哭了,小声的偷偷问我:“姑娘,你说陈衷是不是喜欢我呀?”
我‘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我说阿满这个等你见到他,你可以亲自问问他呢。
阿满咧了咧嘴,又问我,他会等我吗?
我重重点头:“会的阿满,他一定等不及要跟你相见了。”
“谢谢你啊,姑娘。”阿满笑着闭上了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