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影秋口述4:经过几次审讯动刑,我们几个被捕的人便发生了分化

航语的过去 2025-03-22 02:22:49

(一)讲"国耻史"引起的风波

1935年暑假,北京师范大学举办暑期史地讲习班,我和凌静商议决定两人一起去参加学习,并趁此机会"旅行结婚",这样可以避开徐州和沛县的许多熟人,省去许多麻烦。因此,我们一起到了北平,在史地班学习过程中结了婚。我们的婚事办得很滑稽,亲友们既知道又不知道。因为我们在结婚前两天,煞有介事地给亲友发了通知说:"定于某月某日,我们在北平举行婚礼,敬请光临。"但通知上却没有说明举行婚礼的具体地址和时刻,别人又如何光临呢?我们的本意不过是向亲友们禀告一下,我们结婚了,根本不打算让人参加婚礼。因为那一年多我在沛中教书,没有领过工资,一点积蓄也没有。结婚那天,我和凌静到西山尽兴玩了一天。途中,两人曾盘算过,以后有了孩子如何抚养。那时,西山有个慈幼院,我们误认为这是个慈善机构,费用一定很低。所以打算将来有了孩子送到这里。因而,当天特意去这个慈幼院了解情况。不料,看了慈幼院的人托简章,两个人同时目瞪口呆,原来费用贵得吓人,别说托儿费,就是人托手续费就交不起,那时我们才知道,这个慈幼院是专供官僚子弟人托的,我们只好取消了未来的设想。

那天傍晚,我们从西山回到城里,我突然看到戏剧广告上有杨小楼演出的《夜奔梁山》,又是他与郝寿臣合演。我对京剧平素就有兴趣,杨小楼又是我羡慕已久的名角,因而向凌静说:"我想看京戏",凌静也只好同意。但当时,我们俩身上仅有一元钱,买一张门票就需八角。我只好对凌静说:"今天的晚饭我不吃了,宁肯饿肚子,也要看这场戏,剩下两角钱,你去买烧饼吃吧!"两人相对苦笑,我硬着头皮,看了那天的演出。

戏虽然是看了,但第二天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又得了感冒。只好向一个老同学写信求贷。结果人家回信说:"手中不便。"就这样一连饿了两天肚子。实在没办法,凌静只好去向当时在北师大任教、我们原来在教育学院的老师陈香圃求援,陈老师很热情,不仅借了十元钱,还诚恳地请我们到他家吃了便宴以示祝贺。

后来,凌静的母亲了解到我们的婚事如此简单,再三要我们当年寒假去上海补行婚礼,其实,凌静家中也很困难,只不过是老人家爱女心切,想看着我们,高兴高兴就是了。那年寒假,我们在上海期间,适逢三联书店的前身﹣﹣新知书店举行成立典礼,我和凌静应邀参加了典礼,我们还象征性地入了股以示支持。记得成立典礼好像是由姜君辰主持,参加的人还有沈兹九、薛暮桥等。

从上海回来后,我先到了徐州。恰在此时,碰到徐州民众教育馆的赵光涛。赵对我说,教育馆在邳县八义集筹办了一个师资养成所,缺历史教师,再三邀请我去开历史课。因为当时仍在寒假期内,沛中还没有开学,我便对赵光涛说:"可以去讲'国耻史'",意在激发学生的爱国热情,鼓励他们关心国家民族命运。赵光涛说:"只要你答应去上历史课,讲什么都行。"

八义集师资养成所是国民党徐州专员 CC 分子邵汉元为实行政教合一培养 CC 势力而举办的。学员是从徐州周围各县每乡抽调一名中小知识分子,如小学校长、乡长、高小毕业的失业青年之类的人物。在这里经过短期学习,结业后可以分配做区、乡长,农校校长,县、乡自卫队长等。实际上是为徐州专员所管辖的地区培训政教合一的干部。邵汉元委托民众教育馆承担教学工作,赵光涛任教务长,徐毓生、陈筹等都是教员。

我到师资养成所不久,有一天邵汉元来校召开大会做报告,他从反动政治目的出发大放厥词,说什么"日本帝国主义不是敌人,是我们的友邦;苏俄是赤色帝国主义,不是什么社会主义",整个讲话,一字不提抗日救国。而后,我在讲课时,把他的讲话完全颠倒过来,针锋相对地说:"苏联是当今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是赤色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是正在侵略我们的敌人,绝不是我们的友邦!"还讲了近百年中国的外侮史,当前又处于国难当头,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应考虑如何抗日救国。

当时,已是"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之后,全国各地到处在宣传抗日救国,我的讲话也没有什么过分之处。有的同学把我的讲话记到了周记上。因为学生中也夹杂有个别特务分子,他们故意在周记上写一些对国家、民族、个人命运表示悲观消极的话,似乎是在自贱,想套老师的批语。我没有想到情况的复杂性,曾好心地在这样的周记上写了批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路是人走过来的,向前看!"等鼓励的话。没想到,这些特务学生把周记上我的批语、讲话,都报告给邵汉元。后来,我还从赵光涛那里了解到,还有些人向邵汉元写信说:"郭影秋就是郭玉昆,此人一贯左倾,是个过激派。"

邵汉元得知这些情况后,大为恼火,就把赵光涛和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进行训话,指责我的讲话是错误的,竟敢在学生中散布与他对立的言论,必须追究惩处,等等,摆出一副官僚尊严。因为我是赵光涛请来的,讲"国耻史"又是他同意的,他作为师资养成所的教务长,学校出了事对他也不好,当然要想方设法给我开脱。于是他竭力向邵汉元打圆场说:"郭影秋这个人我了解,原来是我们民众教育馆的馆员,有学问、有才华,难得请来。但他毕竟年轻,不了解国情,不过是把听来的一些言论在课堂上讲了,并没有什么背景,有什么冒犯专员之处,请多包涵。"我则说:"我讲的那些话,是讲'国耻史'课讲的,因为我是历史教师,我只能按历史事实讲。"邵汉元仍强词夺理说:"我看你思想很不纯正!"他为了测验我是否是共产党,又改变腔调说:"青年人都应为党国效劳,我看你还能干,到我的专署当个书记如何?"所谓书记,也就是做干事、文书之类的工作。我则向他表示:自己是沛县中学的教师,不过是利用寒假,临时在养成所代课,还得回沛县中学去,谢谢专员的好意!邵汉元又板起面孔说:"反正你不能再留养成所任课。回沛中也是误人子弟!"不过,经过赵光涛的一再说好话,邵汉元表面上总算是罢休了。

当时,沛县中学校长苗敬一听说我在徐州发生了事情,也派了学校的事务主任杨桂云到徐州来接我回学校。于是,我随即又回到沛中。

讲"国耻史"引起的风波,似乎平息了。但我回沛县之后,国民党徐州专署即派了特务跟踪到了沛县。经过那次风波,我讲话、做事,都更加谨慎了,也促使我学会和善于进行秘密斗争了。

(二)打死特务姜友吉后的大搜捕

我回到沛县中学不久,就发现一个叫吴梅庵的人经常到学校里来。这个人本来是我在铜山师范时低一年级的同学,但我并不认识他。他到沛中后,经常找学校的戏剧教师范景文,但似乎与范也并没有什么深交。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出现很不正常。曾经问过范景文,这是什么人?范景文说是演戏时认识的朋友,两人爱在一起看戏谈戏,他这次到沛县办事,随便到学校看看。范景文这个人很罗曼蒂克,他教戏剧,又爱唱京剧;学校里有话剧团和京剧社,我和他都参加了,也常在一起演戏。那时,我们用京剧掩护进步的话剧,常常是同一场演出,先演京剧,后演话剧。我也曾多次登台演出京剧,如饰演《捉放曹》中的陈宫、《珠簾寨》中的李克用等。由于演剧的关系,也常和范景文来往,有时范景文还把吴梅庵带到我的宿舍聊天。一次我发现吴梅庵乘我不注意偷偷翻查我批改的卷子和作业,这才使我清醒地把他和徐州专署邵汉元联系起来,对他产生了足够的警觉。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吴梅庵到学校来时神色很紧张,学校里的苗敬一、杨桂云等,也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很快了解到,原来是在沛县夏镇发生了打死特务姜友吉事件。

这年4月份,在沛县湖东的夏镇,我湖上武工队处决了叛徒、特务姜友吉。事件发生后,很快引起各方面强烈的反响。

夏镇是湖西党组织去枣庄与苏鲁豫特委联系的必经之地,但在这里却出了个叛徒、特务姜友吉。他原来参加过我们党,1933年叛变并参加了国民党特务组织,就住在夏镇,经常搜集我们的情报,跟踪、搜捕革命者与共产党员。由于他认识我们党内的一些同志,给我们的工作造成很大威胁,几乎封锁和卡住了我们的一条咽喉,使党的工作与湖西的交通受到很大的损失和破坏。因此,苏鲁豫特委决定除掉这只恶犬。当时,微山湖上我们有个武工队,为了除掉这只恶犬,由特委领导张光中同志亲自出马,率领了张俊甫、肖纪洲等四名武工队员,进行了周密安排,计划利用泰山庙会的机会干掉他。泰山庙会很大,一连三天。庙会的第二天,旧历四月初八,武工队将姜友吉诱到庙会上,趁他看拉洋片的机会,出其不意将其一枪打死。然后又冲天上放了两枪,高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庙会顿时一片骚乱。我武工队乘机安全撤回湖上。

处决姜友吉的事完全是秘密进行的,党组织事先没有向下面交代,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事情发生后,外面纷纷传说:"这事肯定是湖上的人干的!"在沛中的苗敬一与杨桂云也推测说:"这事八成是张老心他们干的。"这下子我完全清楚了,张光中同志原名叫张心亭,人称张老心,在苏鲁豫一带是位很有影响的共产党员。既然苗敬一等已经把这件事同共产党联系起来,我知道,此事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国民党决不会善罢甘休。所以,立即把身边的机密文件全部销毁,甚至连一些进步书刊也设法转移,完全处于戒备状态。

6月11日晚大约十点钟左右,吴梅庵突然闯进我的宿舍,我看他来势不善,仍然镇定地搬凳子请他坐,他却举起手枪对我说:"不许动,举起手来!"说着,又进来两个人,在屋里随便乱翻起来,搜查了一阵毫无所获,但吴梅庵仍狠狠地说:"跟我们走吧!"他举着枪,另两个人连推带打地把我押出来。

原来国民党徐州和沛县党部,对干掉姜友吉一事非常恼火,阴谋策划了对我党进行疯狂报复和破坏的活动。负责这次大破坏的是国民党徐州特务室主任庄世荣,还有个叫傅乾中的,这两个都是南京派来的大特务。在他们的指挥下,具体执行破坏计划的是朱大同,此人也是个心黑手狠、既是叛徒又是特务的双料货。他们妄图将共产党人"一网打尽",于6月11日夜在徐州附近各县统一进行大搜捕,凡是被认为是共产党员或共产党嫌疑的,乃至他们认为有左倾思想的"危险分子"统统抓起来。一夜就抓了一百多人。那次大搜捕,对徐州地区党组织破坏极大,特委也被破坏了,张光中同志因叛徒告密也在枣庄被捕。各县的党组织几乎被破坏光,所有党的组织都被瓦解;大多数党员被捕,侥幸没有被捕的,也大多逃跑或躲藏起来,失掉党的关系。看来,惩处姜友吉一事虽有必要,但对事后必然引起的反响,以及我党应采取的应变措施却考虑不周。这是惨痛的历史经验和教训。

(三)狱中斗争

吴梅庵和另外两个特务把我押到操场的主席台角下。稍时,我看到苗敬一、杨桂云和范景文也先后被押到这里。国民党特务进校捕人是夜间十点钟之后,学校的学生都已熄灯就寝。经过一阵搜捕和骚动,一些学生被惊醒了,纷纷爬起来到院子里头看动静,不约而同地涌向操场。看到我们几个被捆绑着,有些胆大的学生还愤懑地质问国民党特务:"为什么抓我们的校长和老师?"特务们哪管这些,他们用枪把学生们驱散,押着我们离开学校。一些学生眼看着自己的老师被押走,竟气得放声哭起来。哭声、喊声震荡着漆黑的夜空,我们被推上囚车,押解到国民党沛县监狱。

国民党沛县监狱极黑暗龌龊。这间牢房,不过是三间民房,中间用粗大的木桩隔开,中间小、两边大。中间是警察和狱卒的值班室,两边挤着密密麻麻的犯人,一进屋便被迫脱得一丝不挂。我被押到牢房的西屋。到牢房已是午夜了,看到犯人们还赤裸裸地爬在破烂的木板床上,一个个执着一盏用小酒盅制的油灯,捕捉臭虫。因为臭虫一见亮光就爬出来,简直是多得不可想象,满木板床上都是臭虫血,我事先没这个准备,夜间臭虫咬得睡不下。屋里的空气更是臭不可闻。我整夜也没有合眼,思绪翻滚,考虑着如何对付敌人的审讯与处置。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又把我们这批"犯人"押往徐州监狱。临上刑车时,我看到同时被捕的还有苗宗藩、苗宗平。原来都是用绳子捆绑着,上车前把绳子解开带上了手铐。每两个人铐在一起,一个人铐左手,一个人铐右手。我恰好与苗敬一铐在一起。当我与苗宗藩碰在一起时,他低声对我说:"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暗示我,什么都不要承认,一定要顶住。

沛县离徐州有一百多公里,一进徐州城,押解的人把我们推下囚车,两边是荷枪实弹的军警,把我们这些"犯人"夹在中间穿过街道。街道两旁有很多人围观,国民党似乎是以此让我们"游街示众",也显示一下他们的威风。苗敬一这个人虚荣心很强,好像是怕围观的人看见他被铐着难看,就用一条白毛巾把手捂起来,我则认为这没有什么难看,所以当他捂上,我就将毛巾抖落到地上,他则再捡起来捂上,如此反复不停地重复了好几次。因为两个人的左右手铐在一起,每一起落,两个人都要共同弯腰扬身,但我不厌其烦,主要是对苗敬一这种心理状态感到厌恶,所以和他对着干。我从小就在徐州念书,以后又在这里工作,前后有七八年,市里有许多人都认识我,但我觉得因为革命被国民党抓捕是光荣的,并没有什么难看,为什么怕别人看自己被铐着?

敌人把我们押到徐州大同街警察局拘留所,这是专供审问犯人的地方。房子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我们同时被抓的几个人都押在这里。进来之前,这里已被关了一个人。他向我们说,已被关了半年多,大概每隔半个月就要提审一次,每次提审都是打棍子、压杠子,弄得皮开肉裂。估计伤口愈合了,再提审一次,再用刑一次,如此循环往复,始终使人不得安宁。叫他这么一说,杨桂云吓得惊叫起来;范景文也有些毛骨悚然;苗敬一的思想斗争看来也十分激烈;我自己也意识到要经受一次严峻的考验。我们被关进来不久,又进来一个叫赵光复的人,他是个自首分子。后来又进来一个人叫王义,他又叫金合法、李正道,是在一个深夜被用刑后,拖到我们这里来的,受刑很重,两只胳膊都被吊断了,屁股也被打烂了,被拖进来后,疼痛难忍地呻吟着,但却没有一点乞怜求饶的样子。苗宗藩认识他,他是老苗家的长工,我到老苗家去时也见过他。所以,一见他进来,苗宗藩就向他打手势,并低声对我说:"老王是好样的!"我看到他受刑后痛苦而坚决的样子,也当即留下极好的印象。因而,在狱中便主动接近他。在相互接触中,他对我也有好感。在几次放风时,曾断断续续向我介绍说,他是河南开封人,逃荒来到沛县。父亲给人家当长工,自己也随着打短工。并说,他是沛县农村党的负责人,几次向我示意,可以介绍我入党。但我当时已经是党员,组织关系是单线联系,我又不好向他表明身份,否则就是违反组织纪律,特别是在狱中,不仅有可能暴露自己,而且会使组织受到破坏。所以,婉言推脱了。他还曾经对我说:"以后夺取了全国政权,咱们再碰到一起多好呀!"当时,"夺取全国政权"的口号,是立三路线的残余。王义不懂这些道理,只知道闹革命,打倒地主,夺取全国政权。但这些言论和表现,却使我极为钦佩和敬仰。一个农民、长工参加革命人了党,被捕受刑,坚贞不屈,在遍体鳞伤的情况下,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颓丧,仍想着夺取全国政权如何如何,实在令人从内心敬重。

我们在徐州警察局拘留所,前后被关押了四十多天,审问也没有什么法律程序,想什么时候提审就什么时候提审。审讯室距囚禁室不远不近,审问的供答声囚禁室听不见,但行刑的动作、皮鞭声、棍棒声以及被审受刑者的惨叫声,都听得很清楚,他们以此给被关押的人造成精神上的威胁。我和苗宗藩都先后多次被提审。

我进狱后五六天的一个深夜,被带去受审。审讯者提问了我的履历后,便单刀直入地追问我: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由谁介绍加入的共产党?我只是回答:"我不是","不知道"。不管审讯者如何威胁、利诱,我就是这两句话。审讯人猛地离开审判桌,狰狞地走到我面前,凶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打得我眼冒火星,满嘴流血。接着他仍继续追问,狡黠地问我:"你说谁是共产党,只要你说出来,马上恢复你的自由。"但,不管他怎么变换手法,我还是那六个字:"我不是","不知道"。接着又是一顿毒打,直到用绳子吊起来,用皮鞭狠命地上下抽打,我仍然一句话不说。他们便把绳子一松,我从高处一下摔到地上,顿时不省人事。最后被折磨得像一团肉泥似的,拖回牢房。经过多次审讯拷打,我深深感到,在敌人的监狱中,对于每个人确实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经过几次审讯动刑后,我们这几个被捕的人便发生了分化。首先是苗敬一表现出贪生怕死;那个戏剧教师范景文也忍受不了狱中的折磨。当时杨桂云则乘机进行分化瓦解。杨桂云原来是个隐蔽的特务,故意装做犯人与我们一起被抓进来的。王义到我们的囚房后,曾偷偷地对我说:"杨大脚(桂云)是奸细,当心!"后来,我也察觉到他的表现异常。他与我们吃住在一起,开始一个劲叫冤屈,后来他看到苗敬一是个软骨头,就向他进行攻心战术说:"咱们什么都不知道,也被抓了进来跟着受害,知道的人又不说,咱们要一起坐牢到什么时候呀!"苗敬一便跟着嘟囔说:"谁知道就该快说!"于是杨桂云便进而挑拨离间说:"你父亲他什么都知道,你要动员他快说,他老不说,把咱们一起枪毙了,什么都吹了!"当时,苗敬一正在搞恋爱,他的女朋友姓庄,原来准备很快就要结婚。杨桂云又抓住苗敬一这方面的弱点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就这么长期蹲在牢房里吗?你不怕死可以,但还得替人家老庄想想,你想让她守一辈子寡呀?"苗敬一果然被杨桂云征服了,他一再逼他父亲交代,甚至说:"你不能生我又杀我!"大哭大闹,不可开交。正如我前面说过的那样,苗敬一这个人读过不少进步书,平常讲起话来慷慨激昂,似乎他最革命,但在关键时刻,表现了一副软骨头,活生生地暴露了叛徒嘴脸。好在他不知道苗宗藩和我是党员,否则真要坏大事。我心中明白,敌人逮捕我的时候,没抓住我任何证据,不过是把我当做共产党嫌疑犯抓来的。我和苗宗藩又是单线联系,只要他不松口,敌人就奈何不了我。那个戏剧教师范景文,在被关押到第八天的时候,突然坐起来对我说:"我要说!我要说!"我反问他一句说:"你要说什么呀?你知道什么呀?"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教师,比较活跃,参加过一些进步话剧的演出,有点进步思想倾向而已!

对于杨桂云的破坏,苗敬一的投降,范景文的动摇,我们分情况开展了斗争和教育。王义最先识破了杨桂云的奸细面目。苗宗藩、苗宗平、王义和我一条心,孤立这个特务分子,睡觉和他分席,吃饭不与他一起,放风时不同他讲话。他虽然奉上司指示,装做犯人,耍阴谋、施诡计,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把苗敬一软化了,最后却什么也侦破不出来。在我们共同的支持下,苗宗藩在狱中表现得很坚定,不管敌人对他如何动刑,也不管苗敬一如何以父子骨肉之情,逼他供出"姜友吉案"的真相,但自始至终没有交代一个字。我在狱中,虽然也多次受刑,挨过棍子打、鞭子抽、坐过老虎凳、受过电刑,也同样是抱定至死不屈的态度坚决斗争。我的《诗选》中的《狱中作》所说的:"试把铁锥敲劲骨,铮铮犹自有金声","打掉门牙肚里咽,英雄宁死不低头",就是我狱中思想的反映和斗争情况的真实写照。我们对于苗敬一采取了藐视的态度,常使他感到无地自容。由于我们坚持了反奸细、反自首的斗争,国民党在我们这几个人身上什么也没有审讯出来。杨桂云终于暴露出特务真面目,无法再混迹其间,灰溜溜地走掉;苗敬一、范景文也先后被释放。而后,又把我和苗宗藩、苗宗平、王义转到徐州大监。

(四)我准备把牢底坐穿

徐州大监的条件更恶劣,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牢房里,住了一百五十多个犯人。靠墙的两边搭着双层铺板,上下都睡着人,中间地面上还有时刻站着的。犯人挤得密麻麻的。我一进去,大土匪头子、被判处死刑的"瓢把"-﹣张继云(人称张黑子)就问我是什么犯?我说是政治犯。当时,监狱里的犯人分等级:头等是明火执仗的土匪强盗;二等是政治犯;三等是小偷;四等是奸淫花案;五等是贪污犯。有人暗示我向看守花钱买铺,买一个能坐着的地方就得八十块钱,我那时身上连八个铜板也没有,哪有那么多钱买铺。张黑子就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对我说:"你等着受苦吧!"这个张黑子是看守的帮凶,他帮着看守勒索犯人的钱财,弄多了分给他一点,买些酒肉吃喝。因此,他发现谁有钱不拿出来买铺,就想法折磨谁。牢房里有个粪桶,夜里犯人的大小便都解在里面,张黑子就逼着人把头伸在粪桶上,再叫几个大汉戴着二十四斤的大镣蹬你,把人蹬得一动不能动。幸运的是,1932年、1933年,我常来徐州大监探望被捕的同学赖名震等人,曾不断给看守所所长点便宜,也认识几个看守,他们给了我一点方便,给了一个可以侧身睡觉的地方。

在监狱里吃的也很差,每个犯人每顿饭两个杂面卷子、一小碗冬瓜汤,早、晚各一顿。每逢吃饭时,放一次风,才能到外面活动一下。凌静有时来看我,带一点吃的东西。那时探监很困难。在一两尺厚的墙上,挖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每次探监只能说三五分钟话。凌静每次来探监时,见我浑身伤痕累累,都哭得不行。然而,她哭我却笑,以此减轻她一些精神负担,弄得她也哭笑不得。

原来关在徐州大监的赖名震也来看过我,还向我透露说:你的问题很严重,现在有三条路:一是长期在狱中坐下去;二是枪毙;三是交代自首。我对他说:"我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如要枪毙就不用说了,如不枪毙,我也准备好了,我准备把牢底坐穿!"当时,还有一个同学也来看过我,他原来在柳泉镇民众教育馆当馆长,这次来看我时,穿了一身军官服,还佩带着蒋介石刻字的小刀。他对我说:"你需要什么只管讲,我都可以帮助解决。"我也弄不清他是什么用意,便对他说什么都不需要,如有可能只请给我送几本小说,另外买一本《心理学》、一本《教育学》。后来,他果然把书送来了。

敌人非常卑鄙,国民党特务头子庄世荣等人,曾在狱外对我爱人凌静进行恫吓,说我思想左倾,贩卖过军火,枪杀过人命,是共产党要犯。凌静在他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她虽然不知道我是否参加了共产党,但对我总是了的,根本不信他们的捏造。有一次凌静来监狱探视,看守还特意给开了个单间,让我们俩单独谈谈。凌静不了解这是特务设的圈套,竟小声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知道有特务偷听,就答非所问地说:"现在已快放暑假,你还是回上海老家去吧!不要老来这里看我!"我也怕她在外面受到迫害。另外,我还对她说:如有可能,可找俞庆棠老师设法营救。

我在徐州大监又住了两个多月。一天看守突然拉着腔调喊:"郭影秋接见了!"每次有人探望时,他们都是这样喊,我还以为是有人来探望,谁知看守把大门打开,推了我一把说:"出去!"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吵着说:我里面还有替换衣服、书籍用品什么的。看守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人真糊涂,这个门只能出,不能进!"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被释放了。我之所以被释放,一方面是我的老师俞庆棠在上面活动,另一方面是民众教育馆的赵光涛、徐毓生在地方上说情。特别是我被捕前后,敌人又没有抓到我是共产党的证据,审讯中也没有查出我与姜友吉案的任何联系。因此,经过狱外多方营救,终于由赵光涛找了个裁缝铺作铺保,办了个铺保手续,就被释放了。

从1936年6月11日被捕,我在狱中坐了一百天出头。这一百多天的狱中生活,使我受到极大的锻炼。我少年时代虽生活艰苦,但毕竟是一个知识青年,后来参加革命,能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打游击,风里来雨里去,枪林弹雨中都无所畏惧,同经受过这次狱中考验有很大关系。根据我的体验,凡是经历过狱中斗争考验过来的人,什么生死、战争、艰苦都不在话下。

【郭影秋(1909- -1985) ,原名玉昆,又名萃章。江苏铜山人,出生于普通农民家庭,1928年肄业于无锡国学专修科,1930年考入江苏教育学院,1932年毕业于江苏教育学院。毕业后在沛县中学教书期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在湖西抗日根据地开创了湖西中学。1935年起从事中共地下工作, 后投笔从戎,曾任冀鲁豫军区政治部主任、解放军十八军政治部主任等职。从解放战争开始,郭影秋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政治部主任。解放后历任川南行署主任、云南省长兼省委书记。1957至1963年任南京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1963年调任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书记兼副校长,1978年人大复校后任党委第二书记兼副校长。1985年在北京逝世,享年7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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