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装部的吉普车怎么开到咱家门口了？＂母亲一边擦着手上的面粉，一边往外张望，我放下了刚收拾的行李。
那是1986年盛夏，我刚提干回家探亲，空气里飘着一股熟悉的泥土芳香。
老房子的土坯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报纸，墙角堆着几捆柴火，西边的水缸上趴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门前的老槐树上，知了叫得震天响，树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院子里晾晒着几个红薯，母亲蹲在地上掐菜，粗糙的手上布满老茧，黑瘦的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
＂你这孩子，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啥都没准备。＂母亲抹了抹额头的汗，眼里满是心疼。
＂娘，够吃就行，您别忙活了。＂我扛着行李往屋里走，身上的军装还带着一路的汗味。
话音未落，院子里就响起了脚步声。
＂老李家在这儿吧？＂熟悉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是县武装部长刘建国，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姑娘，蓝色碎花连衣裙，时兴的羊角辫，脸上带着羞涩的笑。
＂哎呀，是刘部长啊！快请进快请进。＂母亲手忙脚乱地擦着手，把院子里的竹椅板凳收拾出来。
刘部长笑呵呵地说：＂听说小李提干了，特地来看看。这是我闺女晓梅，县一中的语文老师。＂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架势怎么像是来相看的。
母亲眼睛都笑眯了，连声招呼：＂快坐快坐，我这就去烧水。＂
看着母亲忙前忙后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
那时候，志强的妹妹小云刚到村里教书，母亲摔断了腿，是小云每天骑着自行车来送饭。
记得有一次，下着大雪，小云的手冻得通红，还坚持给母亲熬中药。
＂嫂子，您别客气，我就当是在照顾自己娘。＂小云说这话时，眼里满是真诚。
想起去年冬天，我和战友李志强一起参加提干考试，那天下着鹅毛大雪。
志强硬是把自己仅有的一副手套给我戴上，他自己的手冻得通红还在笑。
＂老李，从咱俩进部队那天起就是亲兄弟。＂志强搓着通红的手说，＂谁要是提干了，就得照顾另一个的家人，这是咱们的军令状！＂
谁能想到，志强会在一次救护训练中为了救战友受重伤，错过了考试机会。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妹妹小云，你得多照应着点。＂
想起小云，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这些年，她在村里教小学，每个月都会给我寄信，问东问西的，字里行间满是思念。
有时还会给我寄一些自己做的手帕，上面绣着朴素的花纹。
记得去年夏天，我休假回来，在村口碰见她。
夕阳下，她骑着自行车，书包里塞满了作业本，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极了山间的野花。
＂大哥，你说志强哥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她问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
屋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络，母亲已经把家里仅剩的一点白面和两个鸡蛋拿出来，准备包饺子。
刘晓梅主动帮着和面，显得特别贤惠。
院子外头传来邻居王婶的声音：＂听说武装部长来了？该不会是给小李说媒来了吧？＂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是啊是啊，你看这多般配。＂
我握紧了拳头，想起小云的笑脸，心里一阵发紧。
想起那年冬天，小云在雪地里摔倒，把给母亲带的饭菜洒了一地，她没顾上擦眼泪，又骑车回去重新做了一趟。
＂小李啊，你看晓梅这孩子怎么样？＂刘部长终于点明了来意，＂现在提了干，也该成家了。＂
母亲在一旁帮腔：＂多好的姑娘啊，又是教师，家世也好。＂
我深吸一口气：＂刘叔，晓梅妹妹确实很好，但是...＂我看了看母亲期待的眼神，＂我已经有对象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案板上揉面的声音。
母亲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色有些发白。
＂是...是志强的妹妹小云。＂我接着说，声音有些发抖，＂我们已经处了两年了。当初是志强把最珍贵的妹妹托付给我，这份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胡闹！＂母亲突然拍案而起，＂人家刘部长亲自上门，你却说已经有对象了？那小云家里一贫如洗，你现在提了干，得找个门当户对的！＂
我看着母亲急得发红的脸，心里一阵刺痛。
想起这些年，小云省吃俭用给母亲买补品，陪母亲看病，下地干活。
刘部长倒是很开明：＂老李家的，别这样。重情重义，这才是好同志嘛！＂
晓梅也很懂事：＂李大哥，你们这份情谊真让人敬佩。＂
可母亲还是不依不饶：＂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你看看人家刘部长家...＂
＂娘！＂我打断了她的话，＂您记得我小时候发烧，是谁背着我走了十里地去镇上看病？就是志强！您摔断了腿，是谁天天抽空来给您按摸？还是志强！这些年，要不是他处处照应着咱家，我哪能安心在部队待着？＂
母亲愣住了，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小云放着县城的工作不要，回村教书，就是为了能照顾您。这两年，她天天给您送饭，陪您说话，您心里不清楚吗？＂
我想起小云每次给我写信时说的话：＂大哥，你放心在部队好好干，家里有我呢。＂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檐下风铃的声音。
半晌，母亲擦了擦眼睛：＂是娘糊涂了...＂她转身对刘部长说：＂对不住啊，是我这个当娘的太着急了。＂
天快黑的时候，刘部长他们告辞了。
看着吉普车远去的背影，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儿啊，你说得对，这世上啊，情义比什么都重要。＂
我望着远处的夕阳，想起志强在训练场上的样子，想起小云清秀的笔迹，想起这些年来点点滴滴的温暖。
有些承诺，就是比生命还要重要。
那年夏天的晚霞分外美丽，映红了整个村子。
我突然想起志强最爱说的一句话：＂咱们可以没有官当，但不能没有肝胆相照的情义。＂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