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所有人反对,江夏给妈妈出了殡。
至于江振东,妈妈想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见不到,以后他想见?晚了。
不仅如此,江夏还决定抱着妈妈的遗像去江振东的项目上“慰问”。
江夏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夏梅正紧闭着眼睛躺在担架床上,被一群医生护士推着送往急救室。
“妈,妈你怎么样?”江夏扑上去,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夏夏,”夏梅勉强张开嘴,本想笑一笑安慰女儿,嘴里的血却不停的涌出来。
“妈!”江夏忍不住尖叫。
“夏夏,你先听妈妈说。”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不行了,中年女人拉住女儿的手。
“打电话给你爸……万一……”她急促地喘息着,“万一……妈出不来,让他调回来照顾你……”
“我不!”江夏跺着脚,去捂夏梅的嘴,“不准你胡说!你是我妈,你不能扔下我不管!”
夏梅很快就被推了进去,江夏慌张得不行。
她抖着手摸遍所有口袋,才把手机拿出来,找出两个置顶电话中的一个拨了过去。
无人接听。
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江振东,你手机是摆设吗,接电话啊!”
江夏带着哭腔一遍遍拨打。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
一名女医生出来喊家属,当看见守在这里的只有江夏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医生,我妈怎么样?”江夏冲过去。
女医生和旁边的护士对视了一眼,拍了拍江夏的肩膀。
“孩子,进去再看你妈妈一眼吧。”
江夏怔住了。
反应过来,她急忙摇头,连腿都是软的,还是医生和护士半抱着把她拖到了夏梅床前。
夏梅脸色惨白,眼睛紧闭着。
江夏抱着她,大声喊妈妈。
好半天,夏梅的嘴唇动了动。江夏凑过去,听见她说,“夏夏,振东。”
很轻,气声似的,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渐渐停下。
江夏推了推她的胳膊。
又推了推。
然后她捂住嘴,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振东在隧道里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到项目驻地,才发现放在办公室充电的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女儿江夏打的。
其实江夏很少给他打电话。
父女俩上一条微信记录还是半个多月前,江振东问作业写了没,江夏说写了,然后江振东嘱咐早点睡,没了。
他十几年来都在外面修建隧道,工作上出了不少成绩,代价就是,女儿和他不亲,甚至可以说是不熟。
所以江夏这样给他打电话,江振东心里莫名得不安。
他看看时间,不到七点,又等了十几分钟才回过去。
“你还知道回电话?现在打过来有什么用!”想不到,一接通就是女儿嘶哑的哭声。
“怎么了,夏夏?”江振东问。
“怎么了?昨天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知不知道我妈出了车祸……”
“出车祸?你妈怎么样了?”江振东打断她。
江夏哭得更厉害。
江振东的心一直往下坠。
“别哭,说话,夏夏。”他沉声命令。
“没了!我妈没了!”江夏声嘶力竭,“你是怎么做人丈夫的,老婆出事你都不在!我妈没了你知不知道啊!”
旁边似乎有人在安慰她,很快,一个中年男人接过了电话。
“夏梅丈夫吗?我是她单位领导。夏梅昨天下午车祸去世了,因为孩子说你父母已经不在了,她外公外婆离得很远而且身体不好,所以我们单位上……”
“你说,夏梅死了?”江振东仍然不敢置信。
对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
江振东觉得好像正好好走在路上,突然有人朝自己脑袋上敲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语无伦次的问了半天,说自己马上赶回去。
可施工便道突然垮塌了。
晚上,江夏接到江振东的电话。
“对不起,夏夏,你给爸爸点时间。”他声音艰涩,“施工便道不修好,设备物资就都运不进去,工人就连饭也吃不上……”
“所以你不回来是吗?”江夏咬着牙,“你的破隧道永远最重要,比我和妈妈重要,是不是?”
“对不起……”
江振东胸口油锅煎过一样,冒着烟的疼。可他只能道歉。
“那你别后悔,没有人会永远等着你!”
说完,江夏挂断了电话。
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江夏给夏梅出了殡。
至于江振东,妈妈想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见不到,以后他想见?晚了。
不仅如此,江夏还决定抱着夏梅的遗像去江振东的项目上“慰问”。
“这孩子,你这不是戳你爸心窝子吗?”和夏梅关系好的同事劝她,“那么大个项目压在他身上,你爸也难。”
“所以就该放着老婆孩子不管?那他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江夏梗着脖子。
“我非要去。我要看看那个大山沟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他,让他连老婆死了都不回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说着说着,江夏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很快买了火车票,下了火车坐上汽车才打电话告诉江振东。
江振东想劝,可江夏根本不跟他说话。最后没办法,江振东只好派了司机小周去接她。
山路崎岖,到项目驻地的时候,江夏被颠簸的脸已经白了。
江振东也刚从施工便道那边回来,头发上都是灰,工作服贴在身上,脸上的汗一道一道往下淌。
父女俩就站在驻地办公室门口对视。
足足半分钟,江夏才开口。
她低头看着自己抱在怀里的夏梅的遗像,“我妈到死都在叫你的名字,我带她来看看你。”
江振东本来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可照片上夏梅温婉地看着他笑,一米八的汉子一秒破防,牙咬得咯咯响也忍不住眼泪。
项目上的其他人这才知道他家里出了事。
“你先回去吧。”把夏梅的照片送回宿舍,江振东缓了好一阵,转头对江夏说。
“那你呢?”江夏瞪着他。
江振东看着不远处的群山,“怎么也要先把施工便道修好,工期不能耽误。你高中那边也快报到了,我已经打电话给你姑姑,让她先过去陪着你……”
“我没有爸爸吗,为什么要别人陪!”江夏打断他。
“以前你半年才回一次家,刚到家就整天打电话,惦记着你项目上那点破事。”
“现在你不回去是吗?好,我也不走。”
江夏说着,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我就要留下来,看看你天天到底在忙什么,也看看那个破隧道是不是离了我爸就修不了了!”
江振东被女儿批了一顿,只好把江夏留下。
施工便道那边有些问题,他吃完午饭就赶了过去,让司机小周带着江夏在驻地附近转转。
“其实,真不怪江经理。”小周指着陡峭的半山腰,“看见没?以前我们刚来的时候,找老乡探过路。有些地方连羊都上不去,别说是人了。”
“可我们修了十一个月,硬是在山上修出一条施工便道出来,这里面的心血,你们没干过工程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也不想懂。”江夏撇过脸。
“你是咱工程人的孩子,你得懂啊。”小周又转到另一边,“你不懂这些,就不懂你爸。我们这个隧道换了七个项目经理了,都嫌难度大,条件差。你爸是第一个留下来的。”
“嗯,就他能。别人都有老婆孩子,他有也当没有。”
“哎,你!”小周被她怼地说不出话。
江夏自顾自往前走,天上突然传来打雷声。
“完了,不会又要下暴雨吧?”小周满脸焦急。
“下暴雨怎么了?”
“雨大了,会冲垮施工便道。之前我们的施工便道就是这么垮的。”小周解释。
江夏顿了顿,“那他们……我是说修路的那些工人,不会有危险吧?”
“你是想问你爸有没有危险?”小周追上来。
“我才不管他呢,反正他心里也没有我和我妈!”江夏急了。
“主要人家那些工人就是出来打工赚个钱,可能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不能出什么事的。”
小周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谁说你爸心里没有你俩?”他指着悬崖边,“前几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爸就站在那,抽了一夜的烟。”
“先前我以为他在发愁项目进度,你来了,我才知道他那是因为你妈的事,难受地睡不着。”
江夏不说话。
那悬崖边看着很陡峭,风也很大。
她想象着黑夜里,江振东一个人沉默着抽烟。
不知道他有没有哭,他十八岁一见钟情的女孩,以后再也没有了。
江夏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捂住了眼睛。
在江夏的印象中,虽然爸爸大多数时候是缺席的,但妈妈似乎从来没有抱怨过。
“你爸有他的事业和梦想,一开始我就知道。”夏梅说。
“那你还和他在一起?”刚刚开始懵懂认知爱情的江夏不理解。
“你没听过一句诗吗,两情若是久长时……”
夏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夏打断。
她摸着妈妈的额头,“没烧坏脑子啊,怎么什么都信呢?还又岂在朝朝暮暮,过日子不是演电影,过得不就是朝朝暮暮吗?”
夏梅只是笑,然后就给她讲江振东做过的那些项目。
有几次母女俩回夏梅父母家,坐火车出川的时候路过一个隧道。夏梅隔着老远就指给江夏看,脸上都是自豪,说是江振东修的。
江夏觉得,这就是不让下车,如果让下车,她妈能把那个隧道一点点摸一遍。
“凭什么啊?他配你那么死心塌地吗?”
“你也不看看,他要他那破隧道都不要你!”
江夏趴在自己膝盖上,越想夏梅越难受,越哭越停不下来。
周围传来脚步声,有远去的,有走近的。
江夏抬起头,江振东刚伸出手,似乎想抱她。
江夏后退去躲。
可她忘了自己的脚已经蹲麻了,这一动,整个人便往后仰去。
江振东来不及拉她,江夏就已经摔在了泥土地上。
其实泥土地松软,并不疼。
可江夏像是找到了释放情绪的出口,躺在地上不起来,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我和你妈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江振东在她旁边坐下,突然说。
“入学的时候,男生宿舍在女生宿舍后面一栋。我拖着行李箱,拎着两个脸盆走过去,她正好蹲在宿舍门口喂猫。
“那天阳光其实不太好,可我好像连她脸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生笑得太温柔了,我要追她。”
“我妈怎么那么倒霉啊。早知道就不去喂猫了,让你看不着。”江夏抽泣着。
江振东仰着头,好半天没说话。
江夏又有点后悔,她这嘴伤人了。
“你说得对。这辈子她遇见我,受苦了。”
好一会儿,男人的声音传来,江夏以为是幻听。
她抬头,看见江振东的喉结滚动,一行眼泪飞快地掉了下来,没入泥土里,再也找不到。
驻地没有空着的宿舍,江振东把江夏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说第二天就送她走。
“我不走,要走你走!”
江夏八十斤的人,九十斤反骨。
“施工便道修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和你一起。”江振东沉默了一会儿,抽出烟顿了顿又放了回去。
“墓地总要选一下。你妈喜欢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一直被放在格子间里,她会不开心的。”
“你现在才想起她开不开心不觉得太晚了吗?”江夏盯着他,“那说好了,一起走。”
“再让我妈失望一次,你就别当我爸了!”
江振东点头,沉默着去了隔壁,和小周挤一间屋。
上半夜风平浪静。
到了下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江夏睡得正香,突然听见刹车声,然后有人使劲敲门。
隔壁的门先开了。
“江经理,”一个男人操着方言,声音粗嘎,“出事了,出大事了!”
“有七个工人在隧道最里面晕倒,不晓得啥原因,身上也没得伤。我们发现的时候,气都没得了!”
“什么!”
江振东震惊。
江夏的心也怦怦直跳。
“人在哪?”江振东紧跟着问。
“我让兄弟们抬到隧道口,也打了救护电话。咱们这地方救护也不会那么快到,再说我挨个翻了眼皮,瞳孔都散了,来了也没用!”
外面有几秒钟的沉默。
“小周,你马上找刘副经理,让他赶紧报警,同时汇报给公司。我现在去现场。”江振东说。
“可是没有垮塌也没有受伤,人突然就死了……你过去,会不会有危险?”小周担心地问。
江夏听到这,再也忍不住,拉开门冲了出去。
江振东正要上车,看见她,摆了摆手。
“你先去睡觉,把门锁好,谁敲也别开。”
“不行,”江夏跑过去,挡在他面前,“周叔叔都说了可能有危险,我不准你去!”
“夏夏,这是我的项目,现在出了事……”
“我知道!”江夏梗着脖子,“我知道出事了!正因为这样,那里才危险。而且人已经没了,你是警察还是医生,你去了能起死回生吗?”
“但是我要查清事故原因,对其他工人负责。”江振东回头看了小周一眼,“带她回屋里去。”
“我不!”江夏哭起来,“你总是这样!负责,负责,你是我爸爸,我妈妈的丈夫,你对我们负责过吗!”
“江夏,”小周拉着她的胳膊,“跟周叔叔进去吧。东哥经验丰富,不会有事的……”
“我不管,我才不管呢!”江夏一边被小周往屋里拖,一边哭喊,“江振东,你要是敢不回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
狠话放了,可江夏的心是悬着的。
她抱着被子坐了一夜,竖着耳朵听,可除了最开始连续几辆车出去,外面安静得可怕。
第二天早上,有工人从隧道那边回来。他们三三两两蹲在门口吃饭,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也传进了江夏的耳朵里。
“开工那天我就说,要先拜土地公。那些领导书读傻了,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就是,拜了土地公屁事没有,现在你看,好端端死了好几个,邪乎着呢。”
“我给我老婆说了,她说让我回去。在这干活钱是不少,那也不能不要命啊。”
“对,我也不干了。钱重要命重要?别到时候没命花!”
江夏听着,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些人都出来了,说明隧道里可能真的不安全。
那江振东呢?
她拿出手机拨过去,那边没有信号。
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直到十一点过,外面终于响起刹车声。
江夏跳下床,顾不上穿鞋就跑了出去。
江振东从车上下来,一脸疲惫,正在打电话。
“对,已经确认了,是中毒。”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办公室走,“我们检测过,有几处岩层中间鼓包了,里面的气体硫化氢严重超标。我正在组织,马上带人进隧道钻孔……”
“爸!”江夏冲过来拦住他。
“你还要去?不是说有毒气吗,会死人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百毒不侵?”
因为一整夜的提心吊胆,更因为不久前刚刚亲眼看着母亲离开,这个十六岁小姑娘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
“夏夏,没你想的那么危险。”江振东一面解释,一面四处环顾,想找小周来帮忙。
“我们进隧道会穿防护服,戴防毒面具。而且如果检测到有毒气体,我们会开了孔等它释放到安全范围内才继续施工。”
“既然这么安全,为什么要你亲自去?”江夏死死抱着江振东一条胳膊胳膊,“你不是经理吗,你安排别人去呀!”
“正因为爸爸是经理,遇到危险自己躲在后面,让别人的丈夫、儿子、爸爸往前冲。”江振东拉住江夏,严肃地和她对视,“夏夏,我不能这样做!”
“可是我呢?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所以爸爸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江振东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如果我扔下你,你妈妈在那边也会怪我的。”
江夏守在施工驻地,还没等回来江振东,就等来了遇难者家属。
项目上所有领导都去了隧道,小周一个人根本拦不住他们,办公室里一片哭声骂声。
“我好好的男人到你们项目上来,三个月,才三个月,人就给我折腾没了!”一个中年女人拍着大腿哭嚎,“你们领导呢,让他把我男人给我还回来!”
“我的儿啊!”一个老头被人搀扶着,路都走不了,只顾着喊儿子。
“领导天天躲在这,要命的事儿都是我们这些老百姓往前冲,他良心呢?怎么死的不是他!”另一个年轻女人脸上没有泪,撸起袖子要打架的架势。
“对,让你们领导出来!都死人了他还想躲到哪去!”其他人被她的话煽动,把办公室围了起来,大喊着要见江振东。
“我们江经理去隧道了,”小周脸红脖子粗的解释,“岩层里面有鼓包,我们施工前就进行了安全教育,明确要求施工过程中发现鼓包不要直接开凿……”
“你这意思是他们自己找死呗!”群情更加激奋,淹没了小周的声音,“我们老百姓不懂那么多,反正我男人是给你们干活死的,今天姓江的不出来说清楚绝对不行!”
“对,绝对不行!”
“让姓江的出来!”
“我都说了江经理进隧道了,还有些鼓包要开孔……”小周哑着嗓子喊。
然而大家根本不信。
“那里面有毒,领导能去?你骗谁呢!”
“对,别拿我们当傻子!”
“姓江的是缩头乌龟吗,赶紧滚出来!”
江夏忍不了了。
“你骂谁缩头乌龟?”她冲到那些家属面前,赤红着眼睛。
“你们家里人死了是我爸害的吗,是他们自己不遵守施工要求!我爸现在还在隧道里呢,就你们家里人的命是命,我爸的命就不是命吗!”
“原来这个是姓江的女儿,老乡们,咱把她绑了,不信姓江的不出来!”
“对!”
悲痛使人丧失理智,立刻就有人伸手来抓江夏。
“住手,你们这是犯法的!”小周急忙挡在江夏前面。
“你们说让我爸出来,我也想让他出来!他出来了,谁敢带人进隧道,你们敢吗?”江夏一边和拉扯自己的女人推搡,一边扯着嗓子喊。
“都别吵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我是江振东,也是这次事故的负责人。你们有什么要求,和我谈!”
江夏回头。
不远处,江振东一手拿着开孔工具,一手拎着自己的防护服,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上还有防毒面具卡出来的印子。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就算你真的进了隧道,”跟江夏拉扯的那个年轻女人率先反应过来,“那有什么用?我们家里人已经死了,你别想这样就糊弄过去,必须给我们一个交待!”
“对!”
其他人跟着附和。
“你是谁的家属?”江振东问。
“刘全。他是我大伯哥。”年轻女人说。
江振东点点头,“那你想要什么交待?”
“人不能白死,怎么都得赔钱!”她环顾其他人,“大家说是不是?”
其他人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听她这样说,只能茫然地应和着。
“对于七位工人兄弟遇难这件事,我作为项目经理,负有管理责任。大家放心,这件事我已经向公司汇报了,公司会统一制定赔偿方案和你们沟通。”
“至于我,”江振东抿了抿唇,又看了一眼江夏,“事故处理完,公司会进行撤职处分并调离岗位。”
说到这,他把防护服放在地上,并拢双腿,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没有看顾好大家的亲人,给你们的家庭带来了这么大伤害,我江振东对不起大家了!”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让我再看看我儿吧。”
那个一直瘫软着的老头颤颤巍巍地说。
有人跟着哭出声来。
江振东的眼圈也红了。
“兄弟们的遗体已经送到了殡仪馆,请大家先休息一下,我安排车送大家过去。”
“你真的会调走?”等小周带着家属们去吃饭,江夏走过去,皱眉审视江振东。
“嗯。”
“回锦城?”
“嗯。”
江夏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你这次说话算数不?”
江振东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你说得对,我不只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他的目光转向江夏,“我还是你爸爸。”
“这些年家里的责任你妈妈承担了太多。或许现在,我是时候学着做个合格的父亲了。”
虽然江振东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灰溜溜的,离开自己的项目。
晚上吃完饭,江振东出去抽烟。
等了很久不见他回来,江夏想起那个悬崖,心里不安起来,便跑出去找人。
江振东果然在那边,和他一起的还有项目副经理和小周。
“东哥,你也知道这个项目难度大,你都是第七个了。后面要是派来个黄师傅,工程肯定做不起走了。”副经理忧心匆匆。
“不是有你吗?”江振东指着隧道方向,“整个项目过程你都在,情况你最熟悉……”
“那也不行啊!”副经理急了,“你走了,我主心骨都没得了!山里情况那么复杂,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我这点经验哪够看的!”
“何况出了这事,天天都有辞工的工人,连管理人员也在想办法调走,再换项目经理,我都不晓得这个项目要咋个干了!”
副经理说着,往地上一蹲,抽起闷烟来。
“东哥,”小周也劝江振东,“上面肯定不好找到合适的人。要不你写个检查吧,总公司王总不是你同学吗,让他再给说句话……”
“和这些没关系。事故我确实有责任,安全生产抓得不够。几条人命啊,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江振东猛抽了一口烟,“别说受点处分,说实话小周,我都恨不得拿自己把他们换回来。”
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而且,”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振东又开口,“我也有私心。夏夏开学就高一了,正是关键时候。她妈妈又不在,我这个当爸的总要尽点责任。”
“何况我本来就对不起她们母女……”
“东哥你也是为了工作,也不是在外面扯别的。”
小周话音未落,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江夏。
他怔了怔,长长叹了一口气。
“咱这些人,都顾不上家,”背对着江夏的项目副经理把烟头掐灭,站了起来,“行,反正我爹妈有我哥,老婆也早就带着孩子再婚了,我现在是了无牵挂。”
“东哥你走你的,这个项目交给我吧。我在,不管自然条件是啥样,都不准它做不成!”
“嗯,兄弟,拜托了。”江振东拍了拍副经理的肩膀。
江夏听见,他嗓音里带着一种类似哽咽的沙哑。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拖你后腿?”父女俩往回走,江夏问。
“不存在,我也四十多了,二十多年都献给项目了。”江振东仰头看着星空,“就是不知道你妈最后有没有后悔。”
“我妈要知道后悔就好了,”提到夏梅,江夏的眼角有些湿,“她那个恋爱脑,还觉得自己找了个好老公呢。”
夏梅的确是这样说的。
前段时间,她们单位上谁谁的老公出轨了,夏梅就念叨,江振东就不会做这样的事。
“再说了,他就是想做也没那个条件啊。山沟里,全是比他还糙的老爷们,让他到哪去长花花肠子?”
“你怎么不看看,别人感冒发烧了老公还能给做顿饭呢,你连他一口热水都喝不上。”
江夏打击她。
“喝不上我乐意啊!”夏梅小孩一样晃荡着脑袋,“我嫁的是老公,又不是保姆!等你以后有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江夏说到这,听见江振东的呼吸声明显粗了起来。
“你别再哭了哈,”她咬着牙,故意凶巴巴,“我妈她把你当宝贝呢,看见了以为我欺负你。”
江振东没说话。
其实江夏没说,夏梅曾经不止一次地憧憬过两个人的退休生活。
他们可以手牵手去买菜。她拿起一根青笋问他这根好不好,江振东便告诉她要选表面光滑的,这样的才不会空心。
“其实我认识你爸的时候,什么家务都不会做。有你大舅和你大姨在,活也轮不到我身上啊。所以就连选肉选菜,都是你爸教我的。”夏梅说。
“他那就是没安好心。你看你这么多年,纯纯一个劳动改造。”
江夏逗她妈。
然后夏梅就急了,挑着江振东的优点说个没完,末了总要补上一句,“等都退休了就好了。”
只是她没等到。
这些事情原本是江夏给江振东准备的戳心窝子的刀,他要是不肯跟她回去,江夏就要拔出来,然后刀刀见血。
好在江振东决定走。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来买火车票。”江夏说。
事故还需要处理,等隧道里面的鼓包全部开完孔,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之后。
江夏买的车票是下午四点的,为了赶上火车,他们必须一大早就出发。
“等以后再来,”江振东看着隧道的方向,“火车就可以直接开过来了。到那时,这里的老百姓生活、就医都会很方便。”
江夏知道他这是还舍不得走。
小周把车开过来,催促父女俩赶紧上车。江振东拉开车门坐上去,江夏也跟着上去。越野车轰鸣着离开项目驻地,她这才舒了一口气。
“等一下,”江振东突然说。
“不许反悔!”江夏立刻竖起眉毛。
“不是,”他问小周,“你感觉到没有,好像地震了。”
话音未落,前面有零星的碎石从山上滚落下来。
同时,小周的电话响了。
“东哥走了没!”副经理扯着大嗓门问。
“走了。”小周咬牙。
“那你们注意安全吧。”
对方说完就要挂断电话。
“等一下,问问他出了什么事?”江振东急忙说。
小周问了。
那边还没回答,便是叮叮咣咣噼里啪啦,紧接着似乎有人在喊,一片兵荒马乱中信号断了。
“不好,隧道发生垮塌了!”江振东挥着手,“掉头,快掉头!把夏夏送回驻地,我们去隧道!”
“江振东,”江夏拔高了声音,“我告诉你,你已经调职了!”
“江夏,我也告诉你,”江振东一边比划着让掉头,一边大声说,“这是人命,人命你知不知道!”
“虽然我调职了,但新领导还没到,这种情况现场肯定早就乱了,我在才能拧成一股绳,你说我不回去谁回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别拖后腿!”
江夏气得眼圈通红,“我拖什么后腿了?你是我爸,我要替我妈看着你!”
拗不过江夏,江振东让小周直接开车去隧道施工现场。
一路上滚落的碎石并不多,他判断并不是大震。
但隧道施工通常是一边开凿,一边加固,刚刚开凿还没有进行加固的路段,本来就改变了山体结构,即使是小地震,也很容易垮塌。
“我进去,你就在这等。”距离隧道开凿口不足两百米的时候,江振东跳下车,扔下了一句话。
“江夏,听话。里面现在很乱,东哥照顾不到你。”小周也劝她。
“好,我不拖你后腿。”江夏咬着牙,捏着拳头,“但是你得记得,欠我和妈妈的你还没还完呢,我不准你出事!”
“好,”江振东郑重点头,走了两步,又回来想抱抱自己的女儿。
“不给你抱,”江夏后退一步,“回来的,回来才可以。”
隧道里很乱,江振东迎着往外跑的工人往里走。
里面有些地方已经垮塌,埋没埋人,谁也说不清。而且有些设备必须抢出来。
有些工人看见是江振东,好像有了主心骨,自动就按着他的指挥撤离。也有人主动留下来,和江振东一起挖开垮塌的地方,寻找下面可能受伤的工友。
江夏一直在外面等着。
隧道里不断有人出来,运东西的,也有背着工友的,但那些人里一直没有江振东。
小周要送受伤的工友回驻地包扎,江夏不肯走,便只好把她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地方。
山风里带着湿润的味道,没多久就下起雨来。这时候下雨,只会引起隧道里新一轮的垮塌。
江振东正伸手去拉被埋在土石下面的工人,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惊叫起来。他来不及反应,便合身扑在了工人身上。
一阵乱石落下,他的身上盖上了一层灰土。等声音小了,江振东正准备爬起来,原来支撑掌子面的立柱轰隆作响,朝着他砸了过来。
江振东的心一沉,拖过身边早已经损坏的设备去挡。
可立柱太重,设备根本支撑不住。江振东只觉得一阵眩晕,很快失去了意识。
他在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身上每一处都钻心的疼。
“很疼是吗?跟我走吧,走了就不疼了。”一个声音贴着他耳边,低低的,带着蛊惑。
江振东下意识的抬起脚。
可是不行。
“但是你得记得,欠我和妈妈的你还没还完呢,我不准你出事!”
小姑娘凶巴巴的声音震耳欲聋,代替了那个声音。
得扛住啊,要不然女儿要哭的。江振东叹了一口气,又把脚收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睁开眼。
四周一片明亮,耳边传来仪器滴滴答答的声响。
“夏夏。”江振东开口,用尽了力气,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比驻地宿舍里的蚊子大不了多少。
可即使这样,房门还是开了,一群医护人员冲进来。
他们给他做了全面检查,然后其中一个走出去。江振东只听见他说自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真正的苏醒,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周围仍是一片洁白,只是没有了滴答声。
胳膊上有些重,江振东想活动一下,却发现上面压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江夏面对着他,微张着嘴,口水透过他的病号服,湿哒哒的黏在江振东身上。
江振东突然就笑了。
也许是个感觉到他的震动,江夏抹了一把嘴角,醒了过来。
“还笑,你差点就死了你知道不?”一眼看见江振东,她迅速变脸,横眉冷对。
“这不是没死吗?”江振东语气虚弱。
“是没死,严重脑震荡,多处骨折。”江夏越说眼圈越红,“你知不知道上次我妈就是这个样子躺在那……”
江振东笑不出来了。
他不敢想,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江夏是怎么过的。
她会有多害怕。
江夏抹了一把眼睛,“幸好医生说你没大问题,之所以还不醒,纯粹是因为太累了,补觉呢。”
“我本来都恨死你了。”她狠狠瞪着江振东。
“所以现在,是准备饿死你的老父亲吗?”江振东不忍她再担心,故意开玩笑。
“医生说好在你求生意志顽强。看在这个份上,勉强原谅你吧。”
江夏还是黑着脸,顿了顿却站起身,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看着小姑娘走出去,江振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为了梦想和责任,父亲这个角色他已经缺席了整整十六年。
只希望未来,
还有机会去弥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