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小他，郓州人，家里很贫穷。老父亲病逝后，无钱安葬。当时的人们遇上这种困境，多会把自己卖给富贵人家当奴隶来攒钱还债。
匡小他也有此意，奈何他天生左右手一长一短，明显不对称，短的那只手连自己的肚脐眼都摸不到，雇主家都怕这样的人不吉利，进来后坏事，纷纷拒绝了。
接连找了好几户，都没有结果。匡小他心灰意冷，到了晚上也无处可去。
这个时辰，街上本该没什么人了，匡小他却意外在一个拐角发现个姑娘，正收摊准备回家。
那姑娘长着一张圆圆脸，很是可爱，匡小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对方看到他后，就笑着招他过去。
当夜，匡小他跟着姑娘回了家，两人共赴云雨，一夜温存。
二人欢好间，匡小他闻到一股奇异的迷香，起初他只感到头晕目眩，甚至有些作呕。
姑娘就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过因你体内浊气过多，排尽即可。等厄运散去，余下便都是好运了。”
慢慢的，匡小他果然感觉自己体内越发通畅，当晚睡得很是安稳踏实。
第二天醒来，屋内已经没有了姑娘的身影，床头放了一袋白花花的银两。里里外外找寻不得后，匡小他只得放弃。
他寻思那袋银两应是姑娘留下的，又回想起昨夜对方为自己排清污浊的事，便猜测那是一位仙女，心中更是感激上苍。
念及老父亲急于下葬，匡小他便支用了姑娘留下的银两，让老父亲入土为安了。
办完这一切后，又在姑娘家里等了好几日，都不见主人回来，他便知晓了对方的用意，自此就在这屋内住下了。
过去，匡小他靠当搬工谋生，后来有一回因手臂缺陷的问题，连续两趟致使重货跌落至水里，自己也被砸伤了。执事嫌他不中用，便不让他再来了。
而今，匡小他后背的旧伤还没好全，自是不敢再去给人搬货干重活，便想到当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最起码想停就停，想歇就歇。
但周围沿街叫卖的货郎每半个时辰都能见到好几个，地方本就不大，大家还都卖差不多的东西，不外乎是小孩爱吃的糖葫芦，玩的小玩意儿，和一些家里常用的小工具。
而且同行之间，还有些捣弄小诡计的，令人烦不胜烦。
匡小他为此愁了好几日，也不知自己该卖什么好。
晚上，他躺在姑娘家的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刚有了点睡意，忽然感觉整张床在剧烈摇晃，脑壳彭彭作响，这让他一下就惊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后，他才发现是有人在外边使劲敲墙。匡小他点了灯出去看，见是一位老大娘，正举着把锈蚀的镐头往一扇围墙上敲。
没想到这老大娘年纪看着挺大，手劲儿却不小，拿一把这样的东西敲得整个屋子都在抖。匡小他赶紧上前制止，又问她在做什么。
老大娘头也不回，还举着镐头发力，说她等着给家里女儿做甜糕，要来这儿取点糯米粉用。
匡小他看着她脚底下的泥灰，便觉着这老大娘是睡懵了，半夜跑出来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复又上前劝阻，结果被老大娘一只手往后一推，推到了台阶边，险些没站稳摔下去。这劲儿大的，匡小他不敢再碰她。
又问何时才能结束。老大娘头也不回，这回话都不说了，吭哧吭哧敲了不知多久，匡小他都快扶着柱子睡着了，她才停下来。
“小伙子醒醒，你这像什么样子，拜师就要有拜师的规矩懂么？”老大娘点着他的头道。
匡小他被点得生疼，一下就清醒过来，只听对方说什么“拜师”的，他一个字也听不懂。迷迷糊糊间，好似跟着老大娘来到了另一间屋子。
自那日被姑娘带回家后，匡小他就一直住在这儿了，倒是还没来过这一屋，没想到是有人住的，里面富丽堂皇，价值高昂的物品不少。
正中央一张八角檀木桌上摆着上好的点心，一阵阵香味飘来，令人垂涎。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旁金丝楠木打造的床榻上躺着的女子。
匡小他不敢正眼去看，但只悄悄瞥了几眼，也能看出那朝里侧躺着的女子是如何婀娜多姿、妩媚动人的。
再说老大娘带着匡小他进屋来，说相逢有缘，今日就要教他自家不外传的秘法。
匡小他问是何秘法。
老大娘一边准备材料一边回道：“小伙子不是想走街串巷卖点东西嘛，又怕被人抢了生意，我这便教你做特制的糕点，别人家绝对做不出这个味。”
匡小他本以为自己是遇上了贵人指引，可当他一听说是卖糕点，心里便有些不情愿，心想满大街的糕点铺子还少么，自己也没有多好的手艺同他们抢客人。
老大娘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伸出手指去点他脑门：“这个不做那个不做，你倒是说说你还能做什么？”
匡小他被她一顿教训下来，不知为何心里不但没有觉得恼怒，反倒是有些温暖。老大娘说的也是，那这便开始吧。
不过才学备料呢，匡小他就想退缩了，因他一只手奇短，做事比常人都不方便些，但也不是不能做，就是比较费力，垂头趴在桌上来来回回忙碌的样子也稍显愚笨。
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老大娘又要伸手去点他。
匡小他赶忙回说自己不敢偷懒了，又捂着脑门退后了两步，这里可是怕疼得很，可不能再被她点了。后面他再也不敢说要退缩的话了。
短短三个时辰里，老大娘教他做了几十种糕点小吃，还有些饭后甜汤。这么点时间要完成，本该是难上加难的功夫，匡小他却是学得轻松自如，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聪敏了？
学这些虽非难事，但自有别的难关等着他过。
其间，床榻上躺卧的美人几次翻身，有一回甚至直直地朝匡小他这边看过来，匡小他立刻就分了神，手里的动作也变慢了。
每当匡小他忍不住拿眼去瞧美人，老大娘就会下狠手去掐他。等匡小他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自己方才做到一半的糕点全都恢复成原料了，算是白费功夫了。
如此接连几回，他便不敢再往床榻那边看，一心一意跟着老大娘学完了所有的秘技。
……
清晨，匡小他在一阵鸟叫声中醒来，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令他有些疲惫——没想到自己竟做了这样一个神奇的梦，梦里有位老大娘好心教了他制作各种糕点的秘法，还有榻上的女子，美得跟个仙子似的，叫他只看一眼便丢了魂。
想到这，他赶忙下床找来纸笔记下那些制作方法。
一边记一边喃喃着：“绿豆糕，马蹄糕，茯苓糕，桂花糕，芡实糕，山药糕，云片糕，千层糕，枣泥酥，桃酥……还有莲花糖，杏花饼，枇杷糖……”
记下来的这些，他现在全都会做，而且他打心底里相信那老大娘，相信她的独门秘方，这样做出来的糕点，一定要比大部分同行做的受人欢迎。
记录完毕后，他想起梦里看到的场景，跑到隔壁去看，确实有一间房屋，但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匡小他就到厨房开工了。花了一个时辰做了几样糕点，打算先拿这些出去卖卖。
才扛着货担走了没多久，就有客人上门了，说是被香味吸引过来的。那位客人吃过后喜欢得很，又扭头回去找货郎多买了些带回去，回去时遇到朋友，还随口夸了一嘴自己买的美味。
于是乎，匡小他立刻又多了一位客人。
最终的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离天黑还早，篮子已经见底了。要知道，这样的成果对他这般初入门的货郎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了。
隔天，他又做了更多，结果来买的人也更多了，第二天卖光得比昨天还快。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条街的人都知道了有个新来的货郎，卖的点心特别好吃，据说是他们家祖传的手艺。
而匡小他不知道的是，客人们并不都是奔着他的糕点来的。毕竟甜的东西并不是人人喜欢，大街上卖这一类的也不少。
大伙儿都爱来光顾他的真正原因，是匡小他身上有一种奇香，连带着他卖的东西也都沾染上了这种香味。
这种香味，有些像是姑娘身上的甜香，但却不腻人，闻了反倒令人心旷神怡，心间不知不觉充盈着一股力量。
其间缘故，匡小他不知道，其他客人也不知道，只知道闻了匡小他做的糕点的香味就觉着舒服，吃了下肚去更是通畅，那便多吃几块了。
在此期间，有几位老顾客还和匡小他交上了朋友，悄悄告诉匡小他，说最近吃多了他做的糕点，自己家里好像气运都顺了不少。
有的是多年无子的，妻子突然怀上了。
有的是家里有人重病，大夫看了都让他们先备棺木了。病人说想吃甜的，便从匡小他这买了几样喂给他吃。
没想到吃不下饭的老人家，吃这个倒是很开心 ，过了一阵身体还有好转的迹象，连大夫都惊叹。
听到客人如此说，匡小他也不居功，回说是对方吉人自有天相，好运到来是迟早的事。
在老街这边卖了几个月，攒下来一笔银钱后，匡小他便想换个地方叫卖，顺带散散心。
城西这边虽不如老街那边热闹，但也是匡小他曾经待过几年的地方。如今再度回来，心中不无感慨。
码头搬货的汉子换了一批又一批，看似换了人，又好像还是那么一群人。
正出神间，匡小他感到自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货担稳稳的一点事没有，就是那撞人的女子跑得急，说了句抱歉就往前冲，活像是赶命。
实际上还真是“赶命”，因为前头就有人在“催命”。
匡小他顺着那女子望去，只见一位瘦巴巴的搬工盯着她目眦欲裂，仿佛她犯了天大的罪过，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听了几句就知道了，原来是搬工嫌妻子送饭慢了，嘴里爆出些粗言烂语，唾沫星子一个劲儿往外冒。女子却是在一边瑟缩着，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也不知搬工又骂了什么，女子急切地解释着，结果丈夫更生气了。
“天天从后坡上下来，也不知真是为了抄近路，还是为了看那边的汉子！”
女子委屈极了，她为了能尽早让做活的丈夫吃上饭，特地挑了一条坑坑洼洼的近路，途中还有个陡坡，经过时险些摔了跟头，还惨遭路过的汉子调戏。
而丈夫不但没有感激，还声声责骂侮辱她。
接连几日，匡小他每日都会看到这对夫妻上演相同的戏码，丈夫任意辱骂，妻子默默忍受。
有一回，女子因家里还有事要忙，小声催了下丈夫快些吃完，好让她早些回家去。
结果搬工以为她是急于去私会汉子，当即狠狠给了她一耳光。后来还是执事怕他们闹事误工，才过来劝阻了下去。
女子走后，有个交好的同伴来和那搬工闲谈了几句，搬工越说越气，拍着大腿道：
“若不是我那会子刚死了婆娘，好心看上她，哪个正经男儿会娶这样的娘们！还没出嫁就被人污了身子，家里又没几个子，一点像样的嫁妆都没带过来。我家里人都嫌她，也就我，那会子昏了头要她。
结果呢，成婚快五年了，连个崽都生不出来！我如今让她来给我送个饭还慢吞吞的，还到山坡上闲逛，是想饿死我……”
同伴问他：“以前那个嫂子看着身体挺结实的啊，没给你留个后？”
说起这档，搬工有些垂头丧气：“别提了，那个也是不中用的！不下蛋的母鸡，早死了还好！”
……
在城西叫卖也有一个月了，匡小他又积累了一批客人。和在老街那边时一样，客人们都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还向亲友们推荐。
这天，匡小他又去了码头那边。由于是过去有着诸多回忆的地方，他总是情不自禁在那儿多停留一会儿。
离开码头后又走了一段路，这边的店子越来越少，行人也越来越稀疏。一个女子正在前头走着，匡小他一下就辨认出来，是那日日来给搬工送饭的，午间好像还看到那搬工又指着她鼻子骂了。
送完饭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女子还没回到家。
忽然，女子身上的一个纸包掉了，而人还不知，在前面自顾自走着。匡小他见喊她也不回头，便放下货担，帮忙将纸包捡了起来。
这时，女子好像才发现自己的东西掉了，正慌里慌张地回来寻找。她一看到捏着纸包的匡小他就惊慌不已，身子都颤颤的，脸都白得不像样——她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败露了。
但她还留了后手，在腰里藏了把刀，想着若对方敢抓她，她就手起刀落了结了他。她是这么想的，但实际上，她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不敢踩死。
此时，对面的货郎憨厚的嗓音传来：“姑娘，您的东西掉了。”
把东西递过去后，货郎还在说：“姑娘，看这边也没个歇脚的店，您要是饿了，不妨来尝尝我们家新制的糕点，有云片糕马蹄糕……还有好喝解渴的鹿梨浆，酸梅汤也有……”
听那货郎一个劲儿向自己推销，女子才堪堪放下心来——看来对方没发现那纸包里的东西。
匡小他说了许久，女子也没理他。又接着道：“您不买也没事，可以先尝尝，不要钱，吃过的可都夸好咧！”说着就打开篮子给她拣了几块递过去。
女子摆了摆手以示拒绝，而货郎却一直保持着递出去的手势，大有她不肯收就一直这样托举着的意思。
女子本来有些心烦，想要呵退对方，不经意间往那货郎身上一扫，才发现对方垂下的那只手有异常，只有另一只手的一半长。她忽然就不忍心拒绝了，便收下了货郎传递过来的善心。
为了不让对方失望，她当即拿着糕点就往嘴里胡乱塞去。
甜甜的糕点一入喉，她的心间忽然感觉暖暖的，全身瞬时充溢着一股清新的力量，让她有了重新振作的信心，眼中也有了光亮。
匡小他见状，便知她已经想开了。再度笑笑，说：“想开了便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那可是最不值当的买卖了！”
女子惊愕地抬头——原来，他知道纸包里面是什么东西……
若不是遇上货郎，她今晚是准备用这纸包里的东西毒死家里那个日日打骂侮辱她的人的，然后再自我了断……
如今回想起来，也不知怎么就走入了死胡同，要为一个畜牲赔上自己的一生。
女子哽咽道：“想当初，他欠下债务，我拼死拼活织出两百匹细绢给他还债，眼睛和身子都给熬坏了，可他如今却……
罢，罢，往事不再提！我已想清楚，这就去与他和离，一刀两断，重新过我自己的生活。管他们怎么说我，不是我不想从一而终，而确是所遇非良人。”
见女子已迷途知返，匡小他安下心来，笑道：“谁没有过黑暗的时候，终究都会过去的！咱可不能作茧自缚啊！反正啊往前走就是，人间还敞亮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