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袭人的人品争议是《红楼梦》里最激烈的,这种争议从清代就开始了,曹雪芹、脂砚斋评价袭人为“贤袭人”,而涂瀛在《红楼梦赞》中评价袭人是“奸之近人情者”,张其信也在《红楼梦偶评》中说袭人是“贾府之秦桧也”。
客观来看,关于袭人负面评价的产生,显然跟后四十回续书大有关联。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续书中袭人担心林黛玉成为宝二奶奶后,会像夏金桂对待香菱那般对待自己,于是言语敲打林黛玉,这种做法尽显小人之心,最终金玉良缘敲定,袭人担心傻大姐泄漏风声,又打耳光教训傻大姐,完全不是一个正面形象,所以涂瀛、张其信的评价是基于续书才产生的。
单看前八十回,关于袭人的争议有两处:一处是晴雯遭撵,有读者怀疑是袭人告密所致,这个问题不红君在之前的文章中早有论述,此处不赘;
王夫人心仪花袭人
另一处则是第三十四回,袭人向王夫人建议,希望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有读者认为这是袭人沦为王夫人“鹰犬”的关键一步。
因为紧接着到了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就给王熙凤下达命令,给袭人准姨娘的工资待遇,等于提前内定了袭人为宝玉未来侍妾,如此看来,这两件事前后似乎有因果关联——即袭人通过提建议,获得王夫人垂青,进而荣获准姨娘身份。
从表面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但不红君近日再次细读第三十四、三十六两章,再结合一些前人学者的研究,发现袭人被内定为准姨娘存在重大误读,何以如此认为,诸君且听不红君细细论来。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我们把视角放在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内定袭人为准姨娘时,原著是这么写的:
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袭人)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蒙双行夹批:“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第三十六回
王夫人夸赞袭人处,有一段蒙府本夹批说:“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
不红君初见这段批语,并没有觉得奇怪,因为印象中王夫人确实亲密地叫过袭人“我的儿”,因此草草放过了这处细节,如今翻开《红楼梦》全书,再看这段批语,存在很大的问题。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红楼后文里,王夫人从来没有叫过袭人“我的儿”,王夫人称呼袭人“我的儿”出现的时间在第三十四回——也就是说,《红楼梦》里的情节线索出现了前后颠倒的情况。
我们来看第三十四回,袭人向王夫人提建议,希望贾宝玉搬出大观园,王夫人有感于袭人的懂事,就说了这么一段话: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第三十四回
王夫人这段话里,恰好说了两次“我的儿”,跟第三十六回蒙府本批语所说的完全一致。
另外,王夫人此处还提到“将袭人和老姨娘一体行事”,显然指的是袭人早已经领了准姨娘的份例。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这就太奇怪了,王夫人内定袭人发生在第三十六回,为什么第三十四回就已经“和老姨娘一体行事了”?而且第三十六回的批语,明明说王夫人称呼袭人为“我的儿”是后文的事,为什么这处情节时空穿越,跑到了第三十四回?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分析道:“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指袭人加了月费,与赵姨娘、周姨娘同等待遇。这是第三十六回的事,还没发生。可见第三十六回原在第三十四回前面。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这三回写宝玉挨打与挨打余波。第三十六回是湘云回家的一回。显然第三十六回原在这三回前面。换句话说,湘云回家之后,宝玉才挨打。
张爱玲的分析举一反三,她透过王夫人内定袭人的时间错乱,敏锐地觉察到其他人物的行踪也出现类似的问题。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宝玉被贾政家法教训之后,卧床不起,按照今本的时间线,史湘云第三十六回才离开贾家,此时正在贾府做客,可她却没有和众人一起来探望宝玉,显得十分奇怪,想必很多读者朋友在阅读过程中也都有这样的困惑。
不红君初读红楼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思维受限于红楼文本,曾撰文分析史湘云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金钏为湘云好友,证据是湘云从家里带来四个绛纹戒指,分别送给袭人、平儿、鸳鸯、金钏,故而金钏因宝玉而死,湘云对宝玉怀有怨恨,所以不愿意探病。
如今看来,不红君昔日的分析显然是错误的,真正的原因是第三十六回的内容往后迁移了,原本应该先发生第三十六回的事。
贾母怒斥贾政
曹雪芹笔下原本的情节顺序是这样的:王夫人内定袭人为准姨娘,次日史湘云归家,宝玉心中不舍送至门口,随后贾宝玉因金钏跳井、交好琪官被父亲贾政痛打,然后卧病在床,此时史湘云已经离开,所以才无法出场,然后是袭人心疼宝玉,特地来向王夫人提建议,王夫人欣慰异常,觉得准姨娘没有白封,连呼袭人为“我的儿”,这才是早稿的情节顺序。
因此,袭人通过提建议获得准姨娘的封赏,这个观点就大有可谈之余地了,袭人到底是“解语花”,还是“贾府之秦桧”,诸君了解其中内情,便可知其所以然,得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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