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讲完现实的纠葛后,总会带我们回到宝玉、黛玉、宝钗这些少男少女的青春乐园。
就好像看看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听他们说着那些天真无邪的话,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能暂时消散。
“话说王夫人这边吃完西瓜,又闲聊了一阵,才各自散去。宝钗邀黛玉去藕香榭,黛玉说要洗澡,两人便各奔东西。”
黛玉爱干净,稍微出点汗就得洗澡换。“宝钗独自漫步,顺道拐进了怡红院,心里琢磨着找宝玉聊聊天,解解午后的困倦。”
宝钗似乎有种潜意识,只要有机会,脚就不由自主地迈向怡红院。
“谁承想,一进院子,静悄悄的,连那两只仙鹤都在芭蕉下打盹。宝钗沿着游廊走到房里,只见外间床上丫头们横七竖八地睡着。”
夏日的午后,正是午睡时分,年轻的丫头们睡得东倒西歪,宝钗在怡红院的这个午后,没看到什么精神层面的东西,只看到了一片沉睡的景象。
夏日的午梦,往往与身体的渴望紧密相连。
宝钗踏入怡红院,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充满欲望的梦境,一个漫长而慵懒的夏日午梦。
宝钗“穿过十锦槅子,来到了宝玉的房内”。
按理说,女孩子进男孩子的卧室得通报,可宝钗却直接闯了进来。
“宝玉在床上睡得正香,袭人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针线,旁边还放着一把白犀拂尘。宝钗悄悄走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这屋里哪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没防备,猛一抬头看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笑道:‘姑娘来了,我没留意,吓了一跳。’”
宝钗有时候真让人琢磨不透,她好像总在寻找什么,窥探什么。
袭人解释说:“姑娘不知道,虽然没苍蝇蚊子,但有一种小虫子,会从纱眼里钻进来,人看不见,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
他们的纱窗是蝉翼纱或软烟罗做的,特别细密,虫子还是能钻进来。
宝钗恍然大悟:“怪不得呢。这屋子后头又窄又小,还种满了香花,屋里也香。这种虫子肯定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
宝玉爱花,屋外种满了花,屋里也弥漫着花香,结果把虫子都招来了。
“说着,宝钗又瞥见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绣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绫子,是最柔软的一种丝。
兜肚,其实是女性的贴身内衣,夏天热了,女孩子怕蹬被子,用来护着肚子和前胸,既实用又性感。
宝钗夸赞道:“哎哟,好精巧的手艺!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劲?”
我们不知道宝钗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因为袭人平时只给宝玉做针线,宝玉也从不穿外人做的东西,他觉得外面的手工都不够好。
宝钗为啥要这么问呢?我们猜,一来男孩子大了,很少用兜肚;二来兜肚是贴身内衣,应该是女孩子的,袭人不该给男人做兜肚。
我觉得这段情节特别有意思,芭蕉树下睡着的仙鹤,床上横七竖八的丫鬟,都仿佛在诉说着夏日午后宝钗内心的某种渴望,她的内心世界也通过这个兜肚悄悄流露了出来。
“袭人朝床上努了努嘴。”因为宝玉正在睡觉,她不方便说话,就用眼神示意,意思是宝玉的。
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注意啊,宝钗这话其实有点越界了,在那个年代,跟身体有关的东西,宝钗是不该问的,可她偏偏追根究底。
袭人笑道:“他本来是不带的,所以我特意做得这么漂亮,让他看见了就忍不住想带。现在天气热,睡觉都不老实,哄他带上了,夜里就算盖不严实,也不用担心了。”
袭人怕宝玉着凉,就想办法让他带上兜肚,
所以做得特别漂亮。
宝玉就是在这样被宠爱的环境中长大的。
“你说这一个就费了不少劲,还没看见你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这里说的是宝玉贴身的私密之物,宝玉躺在床上,两个女人却在讨论他的内衣。
“宝钗笑道:‘也亏你有耐心。’袭人道:‘今儿做得太久了,脖子都酸了。’又笑道:‘姑娘,你稍坐一会儿,我出去走走就来。’”
袭人离去后,“宝钗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活计,未曾留意四周,一弯腰,竟不偏不倚坐在了袭人刚才的位置。那活计实在惹人喜爱,她不由自主地拿起针,替袭人继续刺绣。”
作者的笔触细腻入微,让人难以捉摸宝钗此举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内心深处潜意识的驱使。
文学的魅力正在于此,它能巧妙揭示我们未曾察觉的内心渴望。
就在这微妙时刻,林黛玉悄然经过,眼见宝玉安然卧于床上,宝钗则在一旁细心绣着鸳鸯。
黛玉心中自然泛起涟漪,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悄然浮现。
“恰逢林黛玉偶遇史湘云,两人相约一同来为袭人贺喜。”
袭人已晋升为宝玉的妾室,待遇优厚,众人纷纷前来道贺。
“二人步入院中,见四周静谧,湘云便先行一步,前往厢房寻找袭人。而林黛玉则悄悄走近窗前,透过轻纱向内窥视,只见宝玉身着银红纱衫,随意地躺在床上,宝钗则安坐一旁,专心刺绣,蝇帚子随意置于椅边。”
夏日炎炎,宝玉的纱衣轻薄透明,那“随意”二字,生动描绘出男子熟睡时无忧无虑、四肢摊开的模样。
按理说,袭人不在,宝钗应避嫌,但她却泰然自若地绣起了花。
我们不可妄加揣测宝钗的用意,但需留意她那不自觉的潜意识。
“林黛玉目睹此景,连忙躲藏起身,捂嘴忍笑,招手示意湘云过来。”
她觉得这场景滑稽又讽刺,心中五味杂陈,毕竟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心中满是疑虑。
“湘云见她如此,以为有什么新鲜事,也急忙凑上前来,正欲发笑,却猛然想起宝钗平日对她的好,连忙捂住嘴。她深知林黛玉言辞犀利,怕她取笑宝钗,便拉着她走开,说:‘走吧!我想起袭人说过午间要去池子边洗衣裳,咱们去找她吧。’”
湘云性情敦厚,不愿掺和这等闲事,拉着黛玉便走。
“林黛玉心中明了,冷笑两声,只得随她而去。”
宝钗刚绣了几片花瓣,忽听宝玉梦中呓语,他喃喃自语道:“和尚道士之言怎能信?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要说是‘木石姻缘’!”
梦话往往吐露真心,宝玉内心深处一直在反抗。
众人皆想将他与宝钗凑成一对,认为金玉良缘是世间最完美的结合。
他却坚持木石姻缘,寓意着他与黛玉前世未了的情缘。这一回的“梦兆绛芸轩”,便是讲述这段纠葛。
宝玉的肺腑之言,黛玉未曾听见,反倒让宝钗听了个正着。
黛玉能再多停留片刻,听到宝玉的梦话,或许她会恍然大悟,然而她却带着满心伤痕离去,那幅画面让她觉得宝玉与宝钗异常亲密。
“薛宝钗闻言,不禁愣住。” 宝钗此刻的心情难以捉摸。
若她真的有心计、有安排,听到宝玉的梦话,也定会心痛不已。
认定身份的袭人忽见袭人款步走来,笑盈盈地道:“还没醒呢。”
宝钗轻轻摇头。
袭人又笑道:“我刚才碰到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她们可曾进来?”
宝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黛玉她们方才在外头,心中不禁又添了几分顾虑。
她轻声回应:“没见她们进来。”
“她俩没跟你说什么悄悄话吗?”袭人调皮地问。
袭人不好意思提及,王夫人特地从自己的月例中拨出二两银子给她,待遇与赵姨娘无异,等于是确立了姨娘的身份。
史湘云和黛玉都是为此来给她道喜的。
宝钗抿嘴一笑:“她们说的可不是玩笑话,我正想告诉你,你却急匆匆地出去了。”
话未说完,凤姐儿派人来唤袭人。
宝钗笑道:“就是为了那事吧。”
袭人无奈,只得唤来两个丫鬟,与宝钗一同走出怡红院,前往凤姐处。
凤姐是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又让她去给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这让袭人有些害羞。
见过王夫人后,她急忙赶回,宝玉已醒来,询问缘由。
袭人含糊其辞,直到夜深人静,才向宝玉细细道来。
宝玉听后喜出望外,又向袭人笑道:“这下我看你还回不回家!上次你回家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前途,终究算什么,说了那些无情无义的话吓我。”
想起那次袭人回家,她哥哥欲将她许配他人,袭人心中不愿。
恰逢宝玉前往,袭人便谎称要嫁人,宝玉吓得魂飞魄散,因他实在离不开袭人。
如今王夫人终让袭人成为他的妾,宝玉自是欢喜不已。
与袭人在一起时,宝玉总像个小弟弟般撒娇,他笑道:“从今以后,我看谁敢来叫你走!”
袭人故意逗他,冷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需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着反驳:“就算你不好,你回了太太就走,让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也没面子。”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面子的,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要跟着你吗?”
袭人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德标准打趣宝玉,又言:“再不然,还有一死呢。人活百岁,终有一死,这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也就罢了。”
宝玉闻言,连忙捂住她的嘴,急道:“罢,罢,罢,别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既厌虚而不实的奉承吉利话,又闻尽情实话易生悲感,后悔自己失言。
宝玉的性格总是充满矛盾,别人谈繁华,他觉得虚假;别人谈死亡,他又感痛苦。
袭人话音刚落,便后悔提及“死”字,于是赶忙笑着岔开话题,专挑宝玉喜欢的话题聊。
先聊春风秋月,再谈粉淡脂莹,后又说起女儿的好,却不慎又提及女儿死,袭人连忙掩住口。
有时人就是如此奇怪,明知是禁忌,却总在不经意间触碰。
袭人一讲起,又触及死亡,赶忙住口。
宝玉素不喜谈死,但这次却是个例外,他竟主动与袭人聊起了这个话题。
对待死亡的态度宝玉聊得兴起,见袭人突然沉默,便笑道:“人谁不死,关键是要死得其所。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只知文臣死谏、武将死战,这两种死法被视作大丈夫的死名节。但其实,不死才是最好的!”
宝玉对儒家那套“文死谏、武死战”的观念颇为不屑。
儒家传统,武官当死于战场,文官当死于进谏,宝玉觉得这只是男人为自己设定的伦理枷锁,把死亡当作博取名声的工具。
他继续说道:“必得有昏君,才有臣子死谏,他们只图名声,贸然一死,却置君王于何地!必得有战乱,才有武将死战,他们只图战功,贸然送命,又置国家于何地!所以,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法。”
宝玉认为,传统的“文武之死”并非最好的归宿。
这样的死,从逻辑上讲,反而不如不死,因为武官不死,便无战争;文官不死,便无昏君。
我们渴望岳飞、文天祥这样的英雄,但他们的出现,却往往意味着时代的悲哀。
社会总推崇这类人,那便是在不断制造这样的环境:有昏君才有“文死谏”,有战争才有“武死战”。
传统儒家对死亡讳莫如深,而老庄哲学则多有探讨。
我们的文化中缺乏对死亡的深刻理解,葬礼往往缺乏反思与沉静,因为我们总是回避死亡。
作者虽未用太多笔墨,却掀起了对死亡的讨论。
我们从小就被岳飞、文天祥、林觉民、秋瑾等人的事迹所熏陶,将他们视为最高的典范,认为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是有意义的。
若无法如此,便觉自己窝囊。
在教育体系中,却鲜有人探讨:若成长教育中只有这一种典范,人究竟该如何完成或实现自我?
袭人道:“忠臣良将,也是出于无奈才死的。”
她或许看过许多这样的戏,剧中多是忠臣良将的身影。
宝玉却反驳道:“那武将不过是凭借血气之勇,缺乏谋略,自己无能,才送了性命,这怎能说是无奈?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将,他们读了几句书,便心中有了执念,若朝廷稍有瑕疵,便滔滔不绝地劝谏,只图自己忠烈之名,一股浊气上涌,便贸然拼命,这难道也是无奈?”
对于“文死谏,武死战”的儒家忠臣烈士典范,宝玉提出了颠覆性的见解。
作者又借宝玉之口,表达了一个或许不够成熟的观点:“那朝廷既是受命于天,若它不圣不仁,那天地又怎会将这重任托付给它?”
宝玉相信宿命,觉得人生自有因果。
“可知那些死的,都是图名,并不懂真正的大义。”
宝玉谈到了自己的死亡:“比如我此刻若有造化,该死于此时,有你们在旁,我死了也值得。你们为我流的眼泪汇成大河,将我的尸首漂起,送到那鸦雀不至的幽僻之地,随风而化。”
这段话如诗般美丽,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对死亡的浪漫幻想。
他想象着自己的死,因有众多亲人的疼爱,而变成了生命最美的自我完成。
庄子曾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认为生命从无形中来,最终形成物质性的存在,而物质最终又将消散,回归自然。
作者深受老庄哲学影响,认为物质性的肉体可以转化,世间万物皆在互相转换之中,并无固定形式。
庄子曾问,我们怎知死亡不是开始,而诞生不是结束?
在更大的生死之谜解开之前,我们对生命的真实状态其实并不了解。
宝玉很快又颠覆了自己的观点:“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便是我死得其所了。”
佛经中常有“不受后有”之说,认为生命修行的最佳状态是彻底脱离六道轮回。
生命即苦,唯有不再轮回,方能真正解脱。这段话清晰地表达了作者的死亡观,与儒家的“文死谏、武死战”截然不同。袭人听不懂,她不明白宝玉为何会说出如此古怪的话。
宝玉情悟梨香院宝玉心里藏着一股子深到骨子里的孤独,才十四岁的小伙子,对死亡的理解竟已如此深刻。
可袭人却摸不透他的心思。
“袭人一听这话风不对劲,赶忙说困了,不再搭理他。宝玉也就合上眼睡了,到了第二天,这事也就抛到脑后了。”
有一天,宝玉玩得腻了,突然想起了《牡丹亭》那曲子。
“汤显祖的《牡丹亭》,那可是他和黛玉偷偷看的禁书。”
这故事讲的是,有种深情能跨越生死,甚至能用死亡来成全。
杜丽娘梦里的情愫,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只能以死来圆满。
在明朝礼教森严的社会里,这戏让我们瞧见了,有样东西比生死还重,那便是爱情。
宝玉十几岁时就读了这样的戏曲小说,心里能不震撼吗?于是他又翻起了《牡丹亭》。
这可是当时的禁书,要是被他老爸发现,又是一顿好打。
“他自己看了两遍,还觉得不过瘾,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里,小旦龄官唱得最好,就特意出门去找。到了那儿,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子里。”
这十二个女孩,名字都带“官”字,文官、芳官、宝官、龄官,其中龄官唱得最出彩。
“一见宝玉来了,女孩们都笑着让座。宝玉问‘龄官呢?’大家都说:‘在她屋里呢。’宝玉急忙奔进屋,只见龄官独自躺在床上,见他进来,连动都不动一下。”
在《红楼梦》里,龄官的性格最像黛玉,孤僻、高傲,不爱搭理人,没事就躺在床上。
书里其他人见了宝玉,不是拍马屁就是嘘寒问暖,宝玉走到哪儿都是焦点。
可龄官呢,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宝玉头一回感受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不理他。
“宝玉平时跟女孩们玩惯了,以为龄官也跟别人一样,就坐到她身边,笑着让她唱‘袅晴丝’那段。”
《袅晴丝》可是《牡丹亭》里最美的一段唱,杜丽娘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描绘的是春天里晴空下的光线像线一样摇曳。
“没想到龄官见他坐下,连忙起身躲开,一本正经地说:‘嗓子哑了。前几天娘娘传我们进去,我都没唱呢。’”
龄官敢于挑战权威,管你是不是宝玉,就算是娘娘让我唱,我也可以不唱。
龄官身上有着跟黛玉相似的特立独行,绝不向权威低头的品质。
《红楼梦》一直在歌颂这种个性,因为太多人在权威面前选择了妥协。
“宝玉定睛一看,原来这就是那天在蔷薇花下划‘蔷’字的女孩。”
这样的人,内心必定有着坚韧与热烈的情感。当时她一个人躲在花丛下不停地写“蔷”字,是因为她爱上了那个叫贾蔷的男孩。
“宝玉又见她这副态度,从来没被这样嫌弃过,脸上讪讪地红了,只好走了出来。”这对宝玉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人在被爱包围时很难有深刻的领悟,只有当有人讨厌你、抛弃你时,才能有机会大彻大悟。宝玉这一回的“情悟”至关重要。
刚开始他“脸上讪讪地红”,是因为觉得不被爱是一种羞辱。但人只有经历过这种羞辱,才能理解庄子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深意。
庄子告诉我们:不要因为别人爱你,就觉得你的存在更有价值;也不要因为别人不喜欢你,就觉得你的存在失去了意义。只有这样,你的自我才是完整的。
宝玉以前遇到的全是爱,不管是真爱还是假爱,从没碰过嫌弃。
“宝官她们不解地问原因,宝玉说了,然后就出来了。
宝官说:‘稍等一会儿,蔷二爷来了让他唱,他肯定会唱的。’”这时宝玉才恍然大悟,原来龄官所有的爱都给了贾蔷。
宝玉听了,心里直犯嘀咕,便问:“蔷哥儿哪去了?”贾蔷是管那十二个女孩子的少爷,一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
宝官答道:“刚出去,肯定是龄官要啥,他去想法子弄去了。”
这不就是十几岁少男少女谈恋爱的模样,龄官想要啥,贾蔷立马绞尽脑汁去给她找。
“宝玉一听,觉得挺新鲜。没过多久,真就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笼,笼子上还扎着个小戏台,里头有只雀儿,兴高采烈地往里走,去找龄官。瞧见宝玉,只好停下。”
宝玉是他长辈,贾蔷得叫他叔叔呢。
“宝玉问他:‘这是啥雀儿,还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笑道:‘是玉顶金豆。’
宝玉又问:‘多少钱买的?’
贾蔷说:‘一两八钱银子。’”
还记得不?《红楼梦》里头,最大的丫头一个月才挣二两银子,他这买的鸟就一两八钱,可见这东西价格不菲。
“一边说着,一边让宝玉坐,自己则往龄官房里去了。
宝玉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听曲子,就想看看他俩咋回事。”
宝玉原是想听龄官唱《袅晴丝》的,现在也不想了,就当个看客,瞧瞧青春爱情里的那些纠葛。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瞧这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啥,贾蔷说:‘买了雀儿给你玩,省得你天天闷闷不乐。我先玩给你看。’说着,就拿谷子逗那雀儿,雀儿果然在戏台上乱窜,衔着鬼脸旗帜。众女孩都笑道‘有趣’,唯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又躺下了。贾蔷还赔着笑,问她好不好。龄官笑道:‘你们把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些劳什子还不够,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就是拿它来打趣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读到这儿,你是不是也吓一跳?会觉得奇怪,原来爱就是这样互相折磨的,明知道对方爱自己,却偏偏要用折磨的方式来证明。
龄官明知道贾蔷费尽心思要她开心,可她就是不高兴,还说了那么难听的话,说他们十二个女孩都是孤儿,被买来唱戏,你现在还弄个鸟来唱戏,这不是故意嘲笑我们吗?
贾蔷哪想得到这些,他花了一两八钱银子,就为了让龄官开心。
宝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他和黛玉也是这样。
《红楼梦》讲情感讲得深,就深在这些地方。
受折磨,只因为爱上了这个人,若没这份情,也许根本就无所谓。
亲子、夫妻间都是如此,有折磨的感觉,其实就是因为有爱,有爱就被拿捏得死死的,别无选择。
贾蔷也是众多女孩心仪的王公贵族,可他偏偏爱上了这个唱戏的女孩,把整颗心都给了她。
这也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们可能觉得贾府请十二个女孩唱戏挺风雅的,却没想到这十二个女孩被关在贾家,出不去了,被龄官比作“牢坑”。
“贾蔷听了,心里慌了起来,连忙发誓赌咒。又说:‘今儿我真是猪油蒙了心!花了一二两银子买它来,原想着解闷,哪想到这层。罢了,罢了!放了它,免了你的灾病。’”
你看,这里面藏着多少心疼和爱,可表现出来的却是两人互相折磨。
龄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可它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它来弄这些劳什子,也忍心!今儿我咳嗽都咳出血来了,太太叫大夫来瞧,也不说替我仔细问问,你倒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还偏偏病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这简直就是林黛玉的翻版,生命永远沉浸在自怜自伤中。
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过大夫了,他说没事。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我这就去请。”说着,就要动身去请。
龄官又叫道:“站住!这会子大太阳底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看!”
贾蔷听了,又只好站住,手足无措。
贾蔷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对那就不叫折磨了。
爱恨交织,说不清楚的时候,就是人生的“纠缠”。
“宝玉见了这番情形,不禁痴了,这才明白了划‘蔷’的深意。”
他突然明白,为何那女孩会在大雨天,在地上一遍遍划着“蔷”。宝玉站不住了,抽身离去。
各人哭各人的泪贾蔷的心全扑在了龄官身上。
连送宝玉都顾不了,反倒是其他女孩把他送了出来。
“宝玉满脑子都是盘算,跟丢了魂似的回到怡红院。正巧林黛玉和袭人正坐着聊天。宝玉一进门,就对着袭人长叹一口气,说:‘我昨晚上的话真是说得太离谱了,难怪老爷说我见识短浅,像用细管看天,用水瓢量海一样。’”
“管窥蠡测”嘛,就好比是盲人摸象,只摸到一点皮毛,就以为看到了全部。
“昨晚你们还说要用眼泪葬我,这想法可不对。我哪能全揽了去?以后,只能是各人哭各人的泪了。”
说到这儿,三十六回里最让人感慨的话来了——人世间,说白了就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
宝玉以前总幻想着能得到所有人的眼泪,让他的尸首漂起来。
如今他恍然大悟,哪能都如愿呢?一个人在这世上能得到的眼泪,也不过就是那些有缘分的。
这觉悟,可真是让人心惊。
“各人得各人的眼泪”,高中读的时候,当时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才能懂呢?
其实,很多东西都得等到你经历了足够多,生命经验和人生历练都丰富了,才能恍然大悟。
《红楼梦》里讲的这些,都是需要随着岁月的积累,慢慢去品味的。
它就像一部佛经,用另一种方式讲述着生命的真谛。
你得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境遇下再去读《红楼梦》。
很多东西才会像拨云见日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曹雪芹(约1715年5月28日—约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作者,祖籍存在争议(辽宁辽阳、河北丰润或辽宁铁岭),出生于江宁(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贫病无医而逝。关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