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难民自述4:一双草鞋仅仅为我们效劳一天,却已经是破烂不堪了

航语的过去 2024-09-24 03:49:37

(1)自桐城至太湖的一段

离去了桐城,渐渐走上平坦的公路﹣安徽公路,汽车站拥挤非凡,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徽公路,汽车站拥挤非凡,因为这个缘故,许多被难同胞,都完全改乘土车,也有步行的,因此路上非常热闹,大家都很兴奋,都怀着莫大的希望,向着同一的目标﹣﹣汉口走去。

沿途风景,有高的山坡,有静的松林,有垂头的柳树,有含苞未放的桃,更有温和的阳光,从万里云端中探出头来,照着我们,真使我们心花怒放,快乐无比。

这一天,因为路途较长,所以雇用五辆土车。真是太巧了:五位劳动者居然会是一家,他们有很大的力量,走路也很快,我想,这恐怕是本地特有的风光吧!每一个男子,在春夏季农忙的时候,他们在田中工作;秋收后,就以推车为生,现在正有无数的难民需要车辆逃亡,这正是他们赚钱的好机会了。

行了约莫十余里路,车在道旁一茅亭前停住了,这茅亭就是所谓旅客们休息吃点心的雅座。近日来,因为奔波的关系,肚子常感着饥荒,时时发出叽哩咕噜的响声。天更加热了,太阳光照着毫无遮盖的头。好热啊,太阳的威权!

看看前面车子坐着的表弟,这时他才有两个多月大吧!头上遮着一块花手巾,小脸孔儿红红的,可爱极了。这可怜的小宝宝,他出世便没有安适的境遇。

休息了三次,终于在午后四时左右,走完了八十余里的长途,到了第一站目的地﹣﹣高河阜,在街的尽头处一个不大的栈中休息了。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啊!

时间已经不早,栈中老板却要忙着讲价钱。他对于我们这一群,每人要索取三角钱的宿费,这完全是勒诈,实在太不讲情理了。好容易,双方互相谅解后,我帮着大人们将行李搬上楼,因为楼下烧饭的烟实在逼得我们不耐了,表弟呢,却一味提高着嗓子哭着、叫着,每一个人的肚子又是饿得发慌,只好一时一刻地挨着。最后,一顿不甚丰富的晚餐,终于塞下了每一个人的食袋,这才安了心。消息是日渐紧张,据说,江中敌军有进攻的模样,因此一夜朦胧中,时时听见汽车的奔跑声。

翌日晨三时许,我们这批惊弓之鸟早已在黑暗中摸索起来了,因为这一天有很长的路,必须星夜起程。这时,天空上没有星,也没有月,脚下只是一条茫茫的模糊的路,车不便行走,因此全体下车步行。我怀着一颗颤抖的心,紧紧地偎着姑母,两旁一带绿林,被刺骨的风吹得哗哗作响,黑暗中有动物在蠕动,怪怕人的。我睁大着双眼,以为那闪动的东西,不要是什么鬼物吧!然而不是,这完全是我的理智的错误。

走了约莫五里路,东方才渐渐发白,没有阳光,只是一片灰色的长空,覆在我们头上,前面横亘着一座高山,岗峦起伏,据说,我们必须绕过它﹣﹣这可怕的障碍物﹣方才能够到达目的地。好吧!努力吧!我鼓励着自己。

道旁栽着许多不知名的树,树叶像一条条红色的虫。我知道这是本地的特,我知道离我的故乡是渐渐地远了,心中不觉惘然。

公路在山上曲折盘旋着,山顶多松,真可以称做"松林"。因为岗峦的起伏,所以每间隔一里路就是一个岗。据说有十八个岗呢!故此山名为十八里岗。

匆匆进餐后,又再上征途,这时,有数辆卡车风驰电掣而过,不多时,早已踪影全无了。我们的车子却还在原处蠕动,"咦呀咦呀"的。唉!相差得太远了,我不禁望着前面尘灰飞扬处,暗暗叹息。

因为上山下山的缘故,土车不能推行,所以一部分人慢慢步行着,我也是如此。我们时时在松林下休息,吃着干粮。大地是静静的,长空是浩浩的,远远的一缕缕青烟,表示着那是有人烟的所在,风吹着笨重的衣,凉爽舒适,真有飘飘欲仙之感。

潜山的名称,是隐藏在万山群中的意思,夕阳渐渐地西下了,鲜红的光辉在山边闪烁着,时时被松林遮住,怪耀眼的。远远地望见城了,任何人的都松了一口气。

仍旧是住在城外。一间宽敞的大屋里,铺着一张七八尺长的木床。这里救济难民的办法,是每人领一张饭票,凭票可在任何客栈有一宿两餐之便。

为了便于行路起见,大人们每天必须购置一双草鞋。它们仅仅为我们效劳一天,却已经是破烂不堪了。

公路上,一群群蓬头垢面的同胞,很早地赶着路。也许是因为经济的束缚吧,一家人往往是女的坐车,壮年男子却束着腰带、拄着拐杖,很困难地移动脚步。他们辗转流亡,为了什么?为了不愿做敌人的奴隶,不愿在黑暗中生活啊!他们和我们都是怀着莫大的希望探取前面荆棘中隐约的光明之灯的!

天气是异常的寒冷,精神是非常的疲乏。公路因为久经车辆的压榨,路面很不雅观,大的小的石子到处都是,土车行走,非常不便。我不愿在车上颠簸,就在车前走着,不甚强烈的阳光照着身躯,四肢倒也有些暖意。

当太阳到正中时,气候骤变,简直热得使人不耐。大家都脱去棉衣,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单衣,与各人的身材似乎很不相称,瘦削的身材,裹在宽大的衣裳里,倒像在身上罩了一个大金钟呢。

陈先生始终很兴奋地走着,他的肥胖的身体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一仰一俯,很有节奏地动着;两支宽大的臂膀,随着他的主体摆动。我把我的视线转移到用力的劳动者身上,他们正在烈日下拼着命。他们拿他们的力、汗、强健的肌肉和骨骼,换取两块纸币,回去养活他们的父母、妻儿,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另有一种高尚价格呢。

"大年!你觉得这样的漂流,有意思吗?"猛然间,陈先生打断了我的思潮,这样向我说。

"啊!的确是很有意思。较之在南京时那样安宁的生活,似乎别有风味呢!"

"的确!这是很有意思的生活,她很想写一本书呢!"母亲兴奋地看着我说。

"很好,你能有这样的志愿,但愿你成功!书名就叫做《西游记》吧!"陈先生不断地鼓励我,我觉得很有勇气。就在那一天,但日子记不得了。我发誓要把这波浪式的逃难生活记载下来,但书名并不就采用陈先生所建议的。

天渐渐地昏暗了,目的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偶然一抬头,只见一阵黑烟冲天,吓了一跳,以为是失火呢!谁知不是,却是太湖县城外烧窑的所在。唉!胆子未免太小了。

沿着小路转了一个方向,土车都停在那儿。那是一个大沙滩,滩的中央夹着一条小溪,许多人都停在那里。我很奇怪,溪上架着了木板,为什么不过去呢!于是,乘人不备的时候,跨上了板的一端。此时,只见溪水很浅,清见底,溪底的砂石,玲珑可爱,夕阳的余辉照着水面,显出一条条金黄色的彩带。桥下碧绿的水湍急地流着,我瞧着,瞧着,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哎呀!快回头呀!你一个人怎能走得啊!"一阵呼声惊醒了我,我的头本能地随着"诧异的心"向溪的对岸望去。只见姑母着急地向我挥着手,同时发狂地喊着:"快回去呀!这是一条可怕的桥啊!"我吓得立刻止住了。但是回头一看,一群人紧跟在我的后面,我不禁鼓起勇气地说:"不要紧,我慢慢地走好啦!"于是,果然仔细地看着木板,慢慢地迈动着脚步。母亲在对岸,显然是很焦急地望着我,可是她却从容地说:"放大了胆子走啊!不要怕!"这时,我真的不怕了,我坦然地走着,但,渐渐注意到脚下的木板,摇动得很厉害,往往第一块木板不能与第二块木板相接,很明显地露出寸许光景的隙缝,不但不能相接,而且它们已正在开始破烂,看来委实有些可怕……板已到了尽头,我胜利了,我用力地纵身一跳,奔到母亲怀里。她拍着我微笑地说:"好!好!"我也得意地笑了。

车夫背着外祖母过来时,每一个人的心都"扑扑"地跳着,都为着这个眼睛不甚好的老人担心。然而,天大的幸运,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过桥后,夜幕渐渐地笼罩着整个的大地。进了城,又出了城,方才住下了。城的四周,都被沙河围绕着,县城位置在沙洲之上,说不定在千百年前,此地还是渺无人烟的荒岛呢。

因为疲乏得很,所以在此地休息了一天。

(2)太湖至宿松

登上了车,车轮就开始蠕动了,在两旁不算得是高山的谷中走着。山上有静静的松,隐藏着的啼鸟,时时高兴地叫着,突破沉静的宇宙。此外,就只有"咦呀咦呀"的车轮声了。

车辆往来得很多,时时都有吸进灰尘的可能,但我并不畏惧,我怕的是那风驰电掣着的汽车,因为这一班劳动者,当汽车来时,躲得太慢,慢得使人焦急,因此终日总是替他们提心吊胆的。

太湖县的居民,性情比较怠惰,从他们憔悴的、腊黄的面庞,以及瘦小的躯干上,可以知道他们十分之八九是有着很大的嗜好的。唉!我看着这些可怜的挣扎者,不禁感叹,既是无资产阶级,何必一定要浪费金钱,吃那吸血的毒物呢?要知道,它能吸取人类的血,它能剥夺人类的精力,它有着可怕的魔力,能使可怜的人们的生气,一天一天地消沉。可怜的愚民们啊!你们错误了!你们的薄弱的意志终于被那可怕的毒物征服了。

因为劳动者须要多次的休息,因此走得很慢,在小镇上吃了午餐,又匆匆地继续前进。此时,天空阴暗得很,但不是因为黄昏的缘故。

外祖母的车渐渐退后了,但我们不曾注意到,我们只是看着山下郁郁的松、响着铃的塔、高飞的倦鸟、层叠的厚云。当我猛然一回头的当儿,母亲正喘吁吁地跑着,她高声地叫:"前面的停一停呀!老太太的车夫推不动了……"谁都听见了。每一个人匆匆地下车,只见外祖母和妹妹坐在母亲的车上,他们的脸红着,我知道他们是很着急,无疑地,劳动者是病了,也许为着他的嗜好品而病了。唉!可怜的劳工阶级!他的嗜好品摧残了他的宝贵的生命了。

众人怜悯他,使他推着我们这一群最小的两个﹣弟弟和妹妹,因为这两个人的体重相加起来,还没有年长者的一半。他感激,他兴奋,他兴奋得双膝跪倒在冰冷森严的公路上。啊!像一条疲乏的老牛,像一条屠场上的牲口,我不忍看他,我不忍看这可怜的人类。他是被害了,我将扫除那种摧残他的毒物,我誓必如此!

阴冷的风吹着,这时昏暗的天空加上了黄昏的幕,天开始黑了。宿松城横亘在面前,车穿过了圆圆的城门,我觉得自从逃难以来,所穿的圆洞,恐怕已有我的年龄那么多了。我今年是十三岁。

点着一对约莫一尺高的红烛,整整的一打人围着圆桌坐着,桌上热腾腾的菜饭,虽不能说是佳肴,但谁都感到很满意。这的确是难中欢乐的聚餐呢!

烛光普遍地照着,好像象征着未来的光明呢!

(3)鄂省公路的一段

劳动者又换了一批,他们是宿松的强健居民,在他们,还是一群未经被毒害的壮年,他们有的是雄伟的体魄,能忍受最大的劳动。

松树更多了,一从丛的,远远望去,没有天,没有地,只是苍苍的一片,的确,恐怕这就是县城得名的原因了。宿松是皖省的边境,出城二十里许,就是湖北省了。车行得很快,沿着馒头般的丘岭,一里一里地行着,不久,停止了,原来这儿有一座古庙,颇足供旅客们的游览呢!

我向来很喜欢游览胜境,因此,也跟着下山,寻觅庙的隐藏地。它的面积不大,殿中所有也不过是些泥塑的佛像,大的,小的,很多很多。出了大殿,院中植着一棵铁树,据说会开花,但是现时还不到时令,只是光秃秃的一根铁铸物罢了!

公路渐渐异样了,在一棵树的所在地,显明地分别出在后方的土呈土灰色,在前面的却是深黄色。我在十分诧异中,猛听得一阵欢呼声,那是陈先生的叔父,他兴奋着说:"想不到两鬓斑白,尚能重见故土!"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陈先生是湖北蕲春人,我才知道我已身在鄂境了。想到这里,不禁回头顾视后方,那只是苍茫的一片松海,不见我的故乡、故人!啊!我的故乡在哪里呢?我茫茫然,呆呆地望着深黄色的鄂土….

车并不曾停留,仍旧很快地前进,太阳光淡淡地照着我们,大约是午后二时模样,车就到达黄梅县了。客栈后面,仍旧是蜿蜒着一沟溪水,但是很窄、很曲折,水却澄清可爱。

当我们入城的时候,我观察到城中药店很多,几乎触目皆是,这似乎表现了"东亚病夫"的特征吧!

第二天离开了这里,在宽阔的小道上行走,此时,早已离开了安徽公路,所以松树渐渐减少,沿途所见,只是许多插着秧的水田、抽着芽的不知名的树罢了。可是,在这单调的宇宙中,我见到大河和帆船。它们不是无名的大河,不是普通的帆船,要知道,这是扬子江旁的支流、扬子江上的帆船啊!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不忍片刻使我的视线离去这久别了的新奇物件。

疲倦、炎热包围着我和众人,使每一个人都无法支持,竟伏在车上梦游"仙境"去了。

不久,到达孔拢镇,市面繁盛,人口繁密,这是由于傍江四十里之故啊!它的对面,就是九江,我一想到在明天或后天就能奔到大武汉的怀抱中时,我全身都紧张到极点,可是在精神上却感到舒适。

夜深了,灿烂的星,照着愉快的人们。

(4)河上

大众决定,今天乘帆船至小池口。一切行装整顿好时,已是红日高升,是工作的时候了。它好像在说:"快活吗?可怜的人们!"

的确,我们是很快活,几月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快活。

餐后,每人提着零星物件,向河边走去。两只不大的帆船停在那里,因为船身不能载得太重,所以经过平均分配后,每船坐四五人。年青的船夫拉上帆,一心一意地望前进行,"扑扑"的水声开始在寂静的空气中响着。

此时强烈的阳光照进舱中,既美丽,又晴朗,我觉得心里是无限的舒适,望着空阔无边的晴空,蓝得发光,没有一朵浮云,只是蔚蓝的一片;两边稻田中,农夫妇兴奋地工作,他们的汗,渗透了单薄的衣,可是他们并不休息,仍旧在强烈的阳光下,努力发挥他们的血汗和精力……微风吹动着水面,一丝丝银线般的水波,浮在澄清的水上。偶然一对对白鸥,从船前掠过,当触目的一刹那,我觉得它们是宇宙间最快活的灵魂、最清净的躯壳呢!

船身时时地左右摆动,使我不能不静静地坐着,仰视那明净的天空,和刺目的阳光。

因为有着西南风相助,所以仅仅午后二时左右,就望见前面有房屋。无疑地,聪明的理智告诉我们,那就是目的地﹣﹣小池口了。船靠了岸,在人声嘈杂中,我们上了岸,在小店里休息片刻,接着,行李在前,老的、少的,紧跟在后面。此时的我,两条兴奋的腿儿虽然飞也似的动着,然而我那一双活动的眼睛却在忙碌地注意着一切。这不过是一个小镇,但是它有着高大的学校,体积很大的米店、商店。总之,它的一切,在我的观察中,并不是一个普通镇市的模样。

午餐后,预备乘汽轮渡江。随着众人的蜂拥,跨上了窄狭烦热的渡轮,只听得汽笛"呜﹣"的一声,机器房中响动了,随后是"扎扎"的声音,船开动了!啊,船在扬子江上蠕动了!

江!仍旧是年前离别时的江!深黄色的大水,滔滔地流着,然而,我敢断定,在它的体内一定含有不少的中国将士光荣之血!虽然肉眼不能看见,但我敢断定。

江的对岸,就是九江,高耸的房屋,映入眼中。我不敢相信,我居然能够重见伟大的长江!我不敢相信!我是在九江市的区域内,我呆呆地望着向后面退去的房屋,起伏着波涛的长江……

【小岵女士,姓名吴大年,女,上海嘉定人,1925年出生,西南联大毕业。解放后,长期在江苏教育系统任职。吴大年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钱乘旦教授的母亲。抗日战争期间,她曾与家人一起,从南京一路逃难到昆明,途经7个省份,时年12岁。13岁时,她写成《小难民自述》一书并出版,冰心为之作序,顾颉刚为之题写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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