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深秋的部队大院里，我对着军装领口上崭新的两片红领章发怔，指导员拍着我肩膀说"要请喜糖"的声音还黏在耳畔。营房外白杨树的枯叶打着旋儿砸在玻璃窗上，恍惚间又见着十五岁那年的赵慧娟——她踮脚把旧报纸糊的教室窗户缝塞严实，冻红的手指头让我想起山坡上颤巍巍的野山茶。

那是1971年的皖北农村中学，赵慧娟总坐教室西南角。她父亲在矿上砸断了腰，家里五个弟妹挤在三间土坯房，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的姑娘每天揣着烤红薯当午饭。有回我值日扫到她课桌下，发现红薯皮上的牙印细密得像描花样——她连焦黑的外皮都舍不得扔。

新兵入伍前夜，她摸黑走了八里地到公社大院。月光把她的蓝布衫洗得发白，怀里却抱着团火焰似的红毛线。"俺织了整冬的，"她把围巾往我手里塞，指尖刮过我掌心的茧，"你在北边冷。"我触到她腕子上的冻疮，滚烫的，比围巾还灼人。

运兵车的汽油味儿熏得人发晕时，我攥着那抹红色突然恐慌起来。车窗外她跟着车厢小跑，辫梢扫过玻璃上"保家卫国"的标语，终于变成雪地里一粒颤动的墨点。

提干第一年探亲假，我背着军用挎包踩进村口时，积雪正压断老槐树的枯枝。赵慧娟穿那件洗褪色的蓝布罩衫蹲在井台边，冰碴子在她木桶沿上结了一圈琉璃。她抬头看见我领章上闪闪的星，手里麻绳"啪"地断了半截。

"县供销社收山货，我给弟妹挣学费。"她搓着生满冻疮的手解释为何出现在我家院墙外。我娘端着簸箕从堂屋出来，黍米粒顺着她僵硬的指缝往下漏，"建军如今是副连级干部"，这话像块烙铁，把赵慧娟眼里的光烫得缩了回去。

我们在后山老松树下偷偷见面。她解开层层包裹的油纸包，露出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自己喉咙却因整日吆喝收山货哑得厉害。"你吃，北边伙食差。"她低头抠指甲缝里的泥垢，突然被我用新发的将校呢大衣裹住。呢料下她瘦削的肩胛骨硌得我心口疼，像揣着把生锈的剪子。

归队前夜，父亲把旱烟锅子在鞋底磕得火星四溅："你表舅给寻了个粮站主任的闺女，叫刘晓芳。"母亲往我行李塞腌菜的手直发抖，"那赵家丫头克母又穷酸，你要敢娶，你爹就吊死村口老榆树！"

最后一次见赵慧娟是在公社邮电所。她攥着汇款单缩在柜台角落，听见我的脚步声猛地转身，鬓角的白发丝在阳光里银亮得刺眼。"别汇钱了，"她把单子揉成团塞进裤兜，"刘同志上个月来过，说你们开春要打结婚报告。"玻璃柜台上映出她嘴角结痂的裂口，比我们中学教室糊窗户的旧报纸还皱巴。

回到部队那晚，刘晓芳正帮炊事班腌冬菜。她哥——我的老班长拍着我后背大笑："往后咱亲上加亲！"食堂蒸汽糊住窗上"备战备荒"的标语，恍惚看见十五岁的赵慧娟踮脚往教室窗缝塞报纸，风夹着雪粒子往她破棉鞋里灌。

2012年深冬，我在农贸市场撞见赵慧娟时，她正佝偻着身子往铁皮炉里添煤块。烤红薯的焦香混着劣质蜂窝煤的呛味，却盖不住她围裙上经年的霉味。那双曾给我织红围巾的手，如今裹着纱布渗着黄脓，像枯树上结着的陈年松脂。

"孩子他爹矿难走了，厂子改制..."她往炉膛塞碎煤渣，火星溅在起球的毛衣袖口，"儿子争气，高考全县第七。"塑料凳上摊开的习题集边角卷得像咸菜干，页眉却工整写着"北京大学物理系"。

我摸出钱包的手被寒风吹得发抖，三十八年前那条红围巾的触感突然勒住咽喉。赵慧娟猛地按住我手腕，冻疮裂口蹭过金表带发出沙沙响："使不得！刘大姐上周还来买过红薯，说你家孙女儿要钢琴考级。"她浑浊的眼珠映着炉火，恍惚仍是当年教室窗下捡粉笔头的姑娘。

当夜我在书房翻出尘封的军功章盒子，底层藏着早已褪成褐色的毛线屑。刘晓芳端着参茶进来时，我正对着转业合影出神——照片里她哥揽着我们肩膀，背景是挂满锦旗的礼堂。

"老张说街道缺个文员，"她摘下老花镜擦拭，"就那个烤红薯家的孩子..."月光淌在结婚照上，她鬓角的白发和赵慧娟惊人地相似。柜顶的钢琴考级证书红得刺眼，我想起赵慧娟儿子习题集上晕开的字迹，像是被雨淋湿的墨。

去年清明给老班长扫墓时，我在陵园角落发现块字迹模糊的墓碑。赵慧娟儿子的名字烫金嵌在黑色大理石上，旁边小字印着"长江学者""国家杰出青年"。雨丝斜斜划过生卒年月——他没能活过四十二岁，肝癌诊断书和专利证书在同个月签发。

刘晓芳把菊花摆正，突然指着远处喊："你看那老太太眼熟不？"松柏掩映处，赵慧娟正蜷着身子擦拭相邻墓碑。她裹着三十八年前那条红围巾，褪色的绒毛在风里一簇簇飞散，像从旧时光里飘来的火星子。

"当年那孩子进街道办的材料..."老伴从提袋掏药瓶的手顿了顿，"我悄悄把你名字写成推荐人。"降压药锡箔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墓碑前供着的烤红薯腾起细弱白烟，恍惚又是1971年教室里的冬日——赵慧娟把烤红薯掰成两半，焦糖汁液在她冻裂的指尖凝成琥珀。

返程时高速路两侧山茶花疯长，血红的花瓣扑在挡风玻璃上。刘晓芳靠着车窗打盹，白发丝随着颠簸轻颤。我握紧方向盘，后视镜里陵园渐成墨点，却总觉得有簇微弱的炉火，在望不见的旷野里明明灭灭地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