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扑通”一声,铁海棠肩头一撞,把裘伯通摔出丈外,回头厉声声喝道:“无耻小辈,我早就识破你不是好人,可笑你还敢在我的背后弄鬼!”话犹未了,裘伯通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恶狠狠地扬手出一把断脉针,面色狰狞,厉声骂道:“唐老头,饶你有通天本领,今日也难逃一死!”原来这个“裘伯通”是冒名顶替的清廷鹰犬、夺命书生的师弟“追魂手”司徒罡。
你道铁海棠如何识破他是假的“裘伯通”?
原来断脉神针毒性虽烈,也要等到三天毒发,伤口才会现出黑斑,司徒罡假说他刚刚“受伤”两日,那么伤口最多只会红肿溃烂,绝不会现出这样的黑色。铁海棠和夺命书生结怨五年,早就对断脉针了如指掌,司徒罡的作假,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云家的确有一个姓裘的仆人,不过那个仆人已经过世四五年,绝不会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铁海棠眼前!铁海棠不揭穿他,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是什么来历,现下不用问,铁海棠也知道他是清廷鹰犬,但他这一年来隐姓埋名住在苍岩山福庆寺的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铁海棠心里有了这个疑虑,便想抓住司徒罡,将他严刑拷问,然后再杀他的,所以他才会冒险让司徒罡的匕首刺中他的背心,他护体神功即时发动,司徒罡的匕首只不过划破了他的肌肤,就给他施展“唐门倒脱袍”绝技,转瞬震出丈外!
铁海棠一声冷笑,左手反袖一拂,将那一把剧毒断脉针拂得四处飞散,中指一弹,只听“嗤”的一声,司徒罡急忙闪身疾避,肩膊一阵剧痛,已被一枚断脉针透骨穿过!
好在司徒罡和夺命书生是师兄弟,身上带有断脉针的解药,慌忙滚出数丈,从怀里抓出解药,仰头就吞,铁海棠一声怪啸,旋风般直扑过来,哈哈大笑道:“这是解药吗,我正要你拿出解药来呢,既然如此,不如分我一份吧!”陡地一掌劈下,左手一抓,司徒罡双臂一架,堪堪解开铁海棠的掌力,但他的那份解药,却已落在了铁海棠手中!
司徒罡和夺命书生师出同门,都是大魔头七指妖僧的徒弟,师兄弟用的断脉针虽然都用同样的毒药熬炼,但自己又各自添加药方,解药的功力也并不同,铁海棠吃的是司徒罡的解药,中的却是夺命书生的毒针,所中剧毒最多只解一半,当下猛吸口气,咬紧牙关,金鳞剑一挥,向着司徒罡猛下杀手!
夺命书生侥幸暂逃一死,在地上躺了一阵,稍得喘息,从地上跳了起来,狂叫道:“师弟,缠死他,他的毒伤经开始发作啦!”断脉针的剧毒猛烈异常,铁海棠仗着深湛的内功压制毒气,又吃了司徒罡的解药,虽然毒性解了一半,时间一长,握剑的右臂还是渐渐麻木,转动不灵,剑招也不如先前那么狠辣迅捷,脸上也现出了淡淡的黑气,这都是剧毒又开始在体内蔓延的迹象。夺命书生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一面频频闪躲,叫铁海棠刺不着他,一面哈哈怪笑道:“唐老头,你死在眼前,还有什么未了的后事要交代吗?”
铁海棠陡地双目圆睁,一声大喝,好似晴天一个霹雳,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但见他飞起一脚司徒罡踢了个筋斗,喝道:“我就算死也拉你这奸贼做垫背!”金鳞剑金光闪闪,猛扑而来,当真是猛虎在笼,雄风仍在!这一喝吓得夺命书生胆战心惊,说时迟,那时快,铁海棠腾地飞起半空,一剑斜刺下来,夺命书生被他剑风一迫,一口气竟然喘不过来,双眼发黑,大叫一声:“我命休矣!”噗的一剑,从他喉头穿过,铁海棠金鳞剑一旋,登时将他首级削了下来,血淋淋的提在手里!
这一场恶战,极见凶险,铁海棠力毙强敌,毒发更快,渐觉不支,丢开金鳞剑,觑着刚刚爬起来的司徒罡和身一扑,又把司徒罡撞成滚地葫芦,司徒罡倒在地上,急展分筋错骨手和他近身肉搏,铁海棠五指一拿,力坚如铁,竟将他手腕硬生生地强扭下来,只粘连着少许皮骨!司徒罡一声惨叫,滚了两滚,寂然不动,竟是活活地疼得晕死过去了。
寒风刺骨,触肌生寒,铁海棠躺在地上喘息良久,方才渐渐恢复了一点气力。他爬到夺命书生身边,伸手向他怀里一摸,却叫声“苦也!”原来他一时激愤,用金鳞剑斩下了夺命书生的头颅,夺命书生一腔污血都喷洒在身上,肮脏的血水已将他身上全部浸透,他的解药自然也都溶化在血水之中了!
冷风一吹,风声中传来婴孩微弱的哭声,铁海棠心头一震,想道:“我不能死,我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办,他是来亨唯一的骨血!”但他此时右臂已是隐隐发麻,知道毒发越来越快了,急忙拾起金鳞剑,剑尖在右臂上轻轻一割,挤出一大滩黑血,再撕下衣襟,紧紧包扎,心想这样也可以暂时抑制剧毒的蔓延,自己还有唐门秘制的解毒药,尽管不对症,算来至少也可以撑到自己尽速回到唐门,自己这条命也就保住了。至于是谁出卖了自己的藏身之地,现下已是顾不得再拷问司徒罡了。
想到这里,他走到司徒罡身边,索性一剑将他砍个身首分离,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回到福庆寺中。
三具仇人的尸首还在弥勒台上,不用多久,他们的党羽就会闻风而来,再不走,就没机会了。以他现在的体力,绝无法再经一场恶战。
怀里的孩子一声声的哭得凄惨,铁海棠翻出唐门解毒散一口吞下,换下带血的衣裳,匆匆收了个包袱,从后山出山。来到福庆寺后,他的脚步踏遍了苍岩山的深沟幽壑,从何处逃生,他胸有成竹。穿过福庆寺后山的竹林,是苍岩山的山民们打猎采药的一条便道,顺着便道,不用半天,就可以走出太行山,到达山下的一座小镇,镇子虽小,却还颇为繁荣,到时再买一匹脚力,他和孩子就可以南下川中了!
好在历经恶战,他虽中剧毒,吃了司徒罡那半份解药和唐门秘制的解毒散,元气慢慢地在恢复,这时暮色西垂,他强忍伤痛,走到小镇上,去求人家的奶娘给孩子喂奶。当地民风朴实,他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瘦小枯干的老人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那户人家见了也可怜他,不但给他喂饱了孩子,还请他吃了几碗饭。铁海棠暗暗庆幸,心道:“这世上终究还是好人多。”向那户人家千恩万谢,告辞出门,穿过山林,不敢耽搁,未及等第二天开市再买脚力,抱着孩子连夜上路南下。
好在这一路上,再未遇见过清廷鹰爪追来的踪影,心中想道:“若非鹰爪上门,本来不打算再回师门、给师门添忧的了,只是来亨就这点骨血,无伦如何,我也不能让他落在鹰爪的手中,非得好好将他养大,将来叫他继承他爹娘的遗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好汉,方才不负我救他一场。”想起他和李来亨云素英夫妇的师徒之情,心中越想越是难过,望着孩子清澈无辜的眼神,潸然泪下。这一日在路边休息遇上一个放羊的老倌,喂孩子吃饱了羊奶,倒把自己累得连连呕血,只好抱着孩子躲在树林中休息。
好在他从苍岩山出来时将污泥染了满脸,此时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形似乞丐,一路上遇上好几拨清兵的盘查,见他满身恶臭,抱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婴孩,也懒得来盘问他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立即把他赶走,倒也省了不少麻烦口水。他边走边歇,走累了,就找一个僻静的所在,以本门内功静坐慢慢疗伤,还要想法喂饱孩子。
不知这一走走了多久,这日走到陕西境内,元气已然慢慢调和,剧毒发作的间隔,也一日比一日更长,只是他恶战中毒之后未及调养,一路上劳累奔波,又要静坐运功,真气损耗甚为严重,功力恢复还不及原先一半,不禁心中大是叹息:“不知是否能撑到见到掌门的那一日?”须知唐门一直在暗中帮助夔东十三家抗清复明,铁海棠就是唐门派在李来亨军中的一位“教头”,只是除了李来亨和唐门的人之外,再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和身份罢了。
他时时坐下休息,望着怀里的孩子瘦弱的小脸,又喜又忧又心疼,心想:“这孩儿若能得在唐门长大成人,不但可为李家传一枝香火,也能得我唐门真传,将来为反清复明再张大旗,我今日吃的这般苦头,他爹娘的舍生取义,也就更有意义了!”一念及此,心中希望愈增,于是将身上一身粗布衣裳扯得破破烂烂,用金鳞剑剑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棍棒拿在手中,金鳞剑则贴肉藏好,再从路边的残垣断壁中找了个缺口的破碗拿在手中,俨然变成了一个落拓邋遢的叫花子一般,心中苦笑,索性将脚上的鞋也都一并扔了,将乞丐形象做足,光着脚板一路乞讨,继续向四川前行。
在路上或住或停,又过了两个月,他终于走到四川剑门。这时已是初冬时节,灰暗的天色,飘着蒙蒙细雨,细雨之中,夹杂着米粒大小的冰晶笼罩大地,天地间似是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铁海棠到达剑门旧关,阴云更浓,天色也更灰暗,雨势渐渐渐大了起来。铁海棠环顾四周,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关楼无声地矗立在朦朦细雨中,四野荒凉,再不见一个人影,不禁仰天长叹一声,对着包袱里的孩子喃喃说道:“好孩子,咱们就在这关楼里休息一阵吧!”可怜那孩子已是两顿没吃上东西,在他的怀抱中哭了一阵,已在饥饿中昏睡过去,此时也听不见铁海棠的说话了。铁海棠望着孩子越发瘦弱的小脸,两行泪水滚下了面颊,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泪珠。
好在剑门离唐门唐家堡,已不足百里路程,铁海棠恢复好了体力,三天之内就能活到阔别十年的竹林云海,见到恩重如山的唐门师长了。他抱着孩子登上关楼,拾薪取火,暖和了身子,又接着做了一课。从破烂的窗户望出去,但见天色愈发阴暗,远山如烟,云天一线,已是难辨难分。
最后的回归之路虽已不远,但长途奔波,毒伤不时举发,铁海棠虽尚能屹立不倒,却已如强弩之末,刚刚做完的一课,显见并未达到他预期的目的,他只觉心血浮动,无法压制,只好躺在地上,闭目睡了一会儿。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铁海棠在睡梦中忽然听见关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心中一惊,顾不得地上哭泣的孩子,急忙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来的似是一对夫妻,男的身背行囊,一脸风尘仆仆之色;女的身材稍见丰腴,却是刚健婀娜,兼而有之。她身上披着一顶斗篷,看着前面那男子当先下马,掀起斗篷,原来她的斗篷下,藏着一个小小的襁褓。男子伸手把襁褓接到手中,那妇人轻轻跃下马来,用手一指关楼,说道:“慕容师兄,关楼里有人生了火,咱们也去休息休息吧,赶了这么远的路,我们的人和马都累了。”
那汉子却是仰脸望天,双眉微蹙,似是正在想什么心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妇人走到他身边,缓缓伸出右手,轻轻抓住汉子的手腕,柔和道:“慕容,你在想什么?”那汉子猛地惊觉,回望妇人,微微一笑道:“没想什么,是呀,咱们已经跑了一夜半天啦,哎!马儿都跑不动了。”把襁褓抱了起来,登上关楼的阶梯,妇人则牵着马匹,拴进了门洞之中,尾随上来。
铁海棠赶忙回到火堆边,把孩子抱在怀里。那一男一女走进关楼,眼光扫了一眼铁海棠,抱拳道:“旅途劳顿,可否容我们烤一烤火?”
铁海棠含糊应道:“天下也没人顶着房子走路哩!相逢是缘,两位请随便坐吧,别冻着了。”
那少妇望了铁海棠一眼,道:“请问这位大叔尊姓大名?”
铁海棠凄然一笑,道:“我是个叫花子,哪里有什么尊姓,又怎么称得起大名?”
那少妇望着他怀里正在哭着的孩子,脸上现出柔色,伸手说道:“大叔一个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当真难为!可不可以把孩子给我看看?”
烤着火的汉子说道:“潜娘!陌路相逢,你何须管人家的闲事?”
少妇从铁海棠手里接过孩子,说道:“这位大叔说了,相逢是缘,你看这孩子哭的多可怜,趁我身上奶水没消,我来喂他两口吧!”
铁海棠在这饥饿和忧苦中,听见少妇的这句话,真好似遇见了救星一般。他见这对夫妇身上带着兵器,已知他们也是江湖中人,但他此时已是无法多想,他想的是让怀中的孩子吃上一顿,哪怕两口就好!难得这少妇热情热心,怎不叫他欣喜之极?他满怀谢意地说道:“大嫂辛苦。”那少妇背过身去解开衣襟,把孩子奶着,一面笑着说道:“大叔可别叫我大嫂,我今年也才三十八岁呢。”
铁海棠道:“不知两位到哪里去?”
那汉子道:“这位大叔,你是四川本地人吗?知道不知道竹林云海怎么走?”
铁海棠心里一震,还没说话,那少妇已是截住他的话头,说道:“少白,我说了大哥会派人到千叶峰下来接我们,到了四川,你还担心什么?千叶峰离剑门关只有三十里,按照约定的时间,我们已是提前两日赶来,不怕错过接我们的人的。”说着淡淡一笑,不再说话,独自一人抱着孩儿,一面喂奶,一面低声哼唱,安抚着怀里的孩子。
过了一会,孩子吃饱了,沉沉睡去。少妇合上衣襟,轻轻把孩子递给铁海棠,轻声说道:“可怜的孩子,他几天没吃奶了?”
铁海棠心里微酸,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了擦孩子小巧的鼻头,说道:“我们从河北逃难来,这孩子一路上没少饿。”
少妇关切地问道:“孩子的爹妈呢?”
铁海棠滴下几滴浑浊的眼泪,说道:“他的爹妈,已丧生在乱兵之中了。”
少妇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也难为大叔了。不知大叔要去何处?”
铁海棠含糊说道:“天下之大,何处黄土不埋人呢。我也不知去往何方,但愿在我没咽气之前,给他找到一个好人家,我就算对得起他的爹娘了!”
少妇又叹了口气,说道:“天下百姓,在这无休无止的兵荒马乱中,大抵如此。我们比大叔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我的女儿出生,我们一家人就一直在逃亡之中……”说到这里,忍不住潸然泪下,道:“可怜,可怜这三个月大的小丫头。”眼里流泪,从汉子手里接过襁褓轻轻打开一角,轻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铁海棠道:“孩儿才三个月大?那和我孩儿年纪也相当。”
少妇微微一笑,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巧得很了。”
铁海棠道:“请问大嫂贵姓?”他从这少妇的一举一动上,隐然觉得似有故人的影子,不禁动了好奇之心。
他离开唐门时年仅二十五岁,转眼之间,已是花甲老人。在这三十几年中他遵照师门叮嘱,度过两朝春秋,在江湖上儆恶锄奸,行侠仗义,四十岁那年收了一个年纪和他仅差五岁的徒弟李来亨,并加入了李来亨的队伍,做了军中总教头。自从加入夔东义军,他又整整的辛苦了十八年,翻山涉水,走遍了天南地北,塞外冰雪,大漠风沙,只觉处处都有清廷爪牙的铁蹄,反清复明的“大业”,真是越发艰巨。
但故园情愫,始终缠结心中。眼前的这个少妇,竟似极了他儿时的玩伴唐化极。唐化极和他一样,都是唐门嫡裔,两人同岁,他行二,比行三的唐化极大两个月又七天,同时拜在老掌门“千手佛”唐大先生门下,学艺二十载。唐化极自幼身体羸弱,虽是练武出身,先天病多,没到五十岁就撒手人寰,他留下了一个女儿,正是名“潜”,而这个名叫慕容的男子,又叫这少妇“潜娘”,难道她竟是老友之女?
那汉子突然厉声道:“潜娘,我路上交代你的话,你都忘了么?我们走吧!”
那少妇望了铁海棠一眼,欲言又止,只好说道:“全凭你做主吧,你想走,我们这就走,赶到千叶峰下是正经!”话音刚落,忽听关楼外一声响箭,掠过山谷,只见一道蓝火,照亮半天,砰的一声炸裂开来,摇曳下降那汉子倏地从地上跳起,大叫道:“他们追来了!”这时铁海棠和那少妇怀里两个孩子都给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啼哭起来!
那少妇把手中孩子匆忙塞在铁海棠手里,说道:“倘我夫妇有难,请大叔务必将这个孩子送往竹林云海,就说孩子的娘叫唐潜,孩子名叫芙蓉,我就算死也念大叔的恩德!”拔出一口短剑一掠而出,下关迎敌。铁海棠怀抱两个孩子,疾步来到窗边向下一看,但见好几支明晃晃的火把照亮关下,那对夫妇已和人动起手来。铁海棠只一看,心道:“不好,这是北武林中有名的鹰爪东郭业,在闯王军中时来亨曾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亏。这魔头为何追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