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婶子抱着刚出锅的煎饼站在我家门口,眼圈儿通红。四十多年了,这一晃眼的工夫,谁又能想得到呢。
门口的梧桐树又黄了,风一吹,叶子打着旋儿往下掉。
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面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金黄的秋天。
那是79年,北疆的秋天来得特别早。营房外的白杨树还没等叶子黄透,寒风就呼呼地刮了起来。
那天早上,指导员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翘着二郎腿,笑着递给我一张纸:"小刘,组织上准备推荐你提干,这是调查表,赶紧填了。"
我接过表格的手都在抖,连着写错了好几个字。从小到大,我还没这么激动过。
回到宿舍,战友们围着我又蹦又跳。老王使劲拍我肩膀:"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要赶紧写信告诉家里人。我爹虽然没文化,但最懂这个道理,常说当兵提干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我们村那会儿还没通电,油灯下写完信,我盘算着等提了干,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装电线。
记得小时候,村里就数我家穷。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种着几亩薄田。娘走得早,是婶子照看我长大的。
每到冬天,婶子都会起个大早,烙上热乎乎的白薯饼。那香味儿飘得老远,村里的娃子们都馋得直咽口水。
"大囡,快来吃饭。"她总是这样喊我的小名,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把我当亲儿子疼。村里人背地里说她命苦,我却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婶子。
可人心这东西,真是琢磨不透。那年秋天,部队派人来村里调查我的家庭情况。
那天,我正在连队执勤。突然接到家里的信,说是婶子跟调查的人讲,我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鸡,还说我打架斗殴,不孝顺。
我一下子懵了,这些事儿压根就没有。爹气得直跺脚,可婶子越说越来劲。
消息传到部队,指导员脸色都变了。找我谈话时,他叹着气说:"小刘啊,组织上相信你,但是......"
那句话他没说完,我却明白了。好不容易盼来的提干机会,就这么没了。
老王知道后,气得摔了搪瓷缸:"这不是放屁吗!你小子这些年表现多好,全连队都知道!"
我摆摆手:"算了,可能是我命里没这个福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那段日子,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在村口的小路上。婶子在远处看着我,可怎么也追不上。
后来听村里人说,原来是婶子怕我提了干就不回村了,她老了没人照顾。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又气又难过。
日子还得过,我在部队继续当我的兵。说来也怪,这事过后,我反倒更拼命了。
白天带新兵训练,晚上自学技术。战友们都说我变了,变得更沉默,也更固执。
83年春天,我立了个三等功。拿到喜报那天,我把它寄回了家。爹高兴得合不拢嘴,村里人也都说刘家有出息了。
只是婶子,听说那天在屋里抹了一下午的眼泪。村里老人说看见她在祠堂里上香,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啊,你要是能给大囡再来个机会,让我这条命来抵都行......"
85年,我转业回到县城。组织上念着我在部队表现好,分了份不错的工作。
结婚后,日子过得还算顺当。每回过年,我都会带着媳妇孩子回村。婶子总是躲着,远远看见就转身走。
时光就这么溜走,婶子的头发白了又白。前些年,她摔了一跤,腿脚不利索了。我让人送些补品去,她硬是不肯收。
邻居老张劝我:"她这么大岁数了,你就原谅她吧。"
我摇摇头:"不是原不原谅的事,这心里的坎儿,说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去年冬天,我回村办事。路过婶子家,看见她在院子里晒太阳。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格外醒目。
"大囡......"她喊我小名,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站在那儿,看着她佝偻的背影。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亮得刺眼。
"进屋喝口热水吧,我刚烧的。"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这些年,我......"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掉:"我对不起你啊,那年要不是我瞎说,你早就......"
我心里一酸,快步上前扶住她:"都过去了,别提了。"
"我就是怕你走了,再也不回来。"她抹着眼泪,"你爹走得早,就剩我一个人,我......"
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事,不是对错那么简单。人这一辈子,什么都比不上亲情难得。
现在婶子住在我家,我媳妇待她很好。她总是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有时候我在想,要不是当年这档子事,我可能真的就一门心思往上爬了。反倒是这么一来,让我懂得了许多。
前几天,翻出了那年在部队的老照片。年轻的战友们笑得那么灿烂,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昨天,婶子又给我做了煎饼,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她说:"大囡,婶子对不住你......"
我打断她的话:"婶子,别说了,都过去了。"
夕阳西下,我们坐在院子里。风吹过来,带着秋天特有的味道。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穿军装的日子。只是这一次,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了。
人这一辈子啊,错过的东西太多。可能放下一个执念,原谅一个人,倒成了最珍贵的礼物。
婶子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过去的事,我静静地听着,看着天边的晚霞,忽然觉得,这才是生活最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