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明,你这鞋都露脚趾头了,还咋站军姿?这天寒地冻的,冻坏了咋整?"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新兵,心里一阵发堵。
满是补丁的军装,露着脚趾的破布鞋,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德明的样子。
那是1981年的隆冬,东北的风像刀子似的往脸上抽。营区大门口的积雪上,留着一串串新兵蹒跚的脚印。
作为新兵连的班长,接待新兵已经成了我的老本行。可看到王德明那双烂鞋,还真是头一遭。
他缩着脖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不停地跺着脚,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
"报告班长,俺、俺没钱买新鞋。"王德明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吟,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我注意到他的手在不停地搓着衣角,那是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老棉袄。
"你小子哪来的?家里啥情况?"我蹲下身子,帮他拍掉裤腿上的雪。
"山东临沂的,俺娘有病,干不了重活,就给人缝缝补补。还有个妹妹上学,家里实在..."说这话时,他的眼圈红了,但倔强地仰着头。
看着这情景,我二话不说,转身回宿舍翻出一双去年发的军鞋。虽说是穿过的,可保养得还不错,连鞋带都是新换的。
"来,把这个穿上。"我把鞋塞到他手里,"咱当兵的要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才能练出好样子来。"
王德明愣在那儿,捧着鞋不知所措:"班长,这、这不合适吧?这是您的鞋..."
"穿上试试,啥时候站好军姿了,啥时候再说!"我故意板着脸。
他手抖抖索索地换上鞋,原地蹦跶了两下,眼里闪着光:"合脚,真合脚!"
那天晚上查铺,发现他把那双破布鞋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枕头底下。
"留着干啥?扔了得了。"我说。
他摇摇头:"得留着,等探亲回家给俺娘看看。让她知道,我在部队过得好着呢。"
这话听得我鼻子一酸。这孩子,心里想的全是家人。
新兵训练的日子可不轻松。天还没亮,我就听见操场上有人在喊号子。一看,是王德明在那练正步。
清晨的寒气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可他硬是咬牙坚持着。
"你小子够拼的啊。"我走过去,"吃早饭前练会就得了,别太累着。"
他抹了把汗水:"班长,我得多练。我这身板太瘦,得练壮实了。您瞧,这军装穿在我身上都晃荡。"
确实,他那军装看着就像是借来的,整整大了一号。
可就是这么个瘦小子,训练起来倒是一股子狠劲。刺杀、投弹、队列,样样都拼命练。
有天夜里值班,我看见医务室还亮着灯。进去一看,王德明正在上药,腿上全是青紫的伤。
"这是咋弄的?"我吓了一跳。
"练障碍的时候摔的,没事。"他嘿嘿一笑,"明天还得练呢。"
就这么着,那个瘦弱的身影慢慢变得挺拔起来。军装也渐渐地合身了。
可有天晚上查铺,我发现他在被窝里偷偷写信。"写给你娘的?"
他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把信藏起来:"字太丑,写不好。"
"得,我教你。"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我都抽空教他写字。一笔一画,从最基础的开始。
慢慢地,他的字变得工整了,信也写得越来越长。可有一回,我发现他在信纸上写写画画半天,最后又揉成一团扔了。
"咋了这是?"我问。
"想告诉俺娘,我在这过得好。可又怕她知道我想她,会担心。"他抹了抹眼睛。
这话让我想起自己刚入伍那会儿,也是这样。大老爷们儿,想家的时候只能自己憋着。
有次无意中看到他的津贴存折,才知道这小子多能省。每月就留五毛钱买牙膏肥皂,其他全寄回家了。
1982年春节前,他立了个三等功。奖金200块,在那会儿可不少。换做别人,早买点好东西犒劳自己了。
"你也该给自己买点啥。"我劝他,"过年了,买身新衣服也好啊。"
"俺娘病了,得吃药。妹妹上初中,学费也不少。"他憨厚地笑笑,"等她们都好了,我再说。"
就这么着,这小子在部队越来越出色。枪法准、体能好,连首长都夸他。可那股子节省劲儿一点没变。
1983年春天,我接到转业通知。临走那天,他非要送我到火车站。
站台上,他突然掏出个布包:"班长,这是我给您买的手表。"
我一看,是块上海牌的,得四五十块钱呢。"你小子,省这么久就为这个?"
"班长,这些年要不是您..."他的眼圈又红了,就像当年那个穿着破鞋的新兵。
"德明,好好干,别让班长失望。"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那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只是偶尔从老战友那里听说他在部队表现不错,还评了个二等功,心里挺高兴的。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转眼到了2000年,我去省城参加转业干部大会。
会场人多,我正寻思找个地方坐,突然听见有人喊:"老班长!"
我回头一看,是个精神抖擞的中年军官,肩上是团职的军衔。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
"老班长,是我,王德明啊!"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眼里噙着泪花。
岁月是把锋利的刀,却雕琢不掉我们当兵时的那份情谊。
他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那双旧军鞋。虽然旧了,可擦得锃亮。
"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每年都擦一遍。"他说着,声音哽咽,"要不是您当年送这双鞋,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看着眼前这位团职干部,又想起那个穿着破布鞋的新兵,忽然说不出话来。
"对了,您送我那双鞋,我一直记着。后来我也帮过几个家境困难的新兵,就是想把您当年的这份情传下去。"
那双旧军鞋静静地躺在桌上,见证着我们这些穿军装的人的情义。它不金贵,可这份情谊,值千金。
我忽然想起,那块上海牌手表还在家里的抽屉里躺着。这些年,我一直舍不得扔。
人生就是这样,不经意间的一个善举,可能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而那些看似普通的物件,却承载着最珍贵的情谊。
"老班长,咱们..."他的话没说完,眼里却闪着光。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年,我们都没变,还是那个教人写字的班长,还是那个穿着破鞋的新兵。
那双旧军鞋静静地躺在阳光里,诉说着我们这些绿军装的故事。平凡,却值得说上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