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年85岁了，但还有个93岁的娘，也就是我们的奶奶。

实际上，早在十几年前，我们家就有个奶奶去世了。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有两个奶奶。

小时候，我们堂兄弟们经常会问父母这些问题，但一直没有答案，直到我们长大后，这个尘封已久的故事，才慢慢呈现在我们晚辈面前……

我们没有见过爷爷，从族谱上看，爷爷出生在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对照就是公元1900年。也就是说，爷爷是一个彻底的旧社会人。

据我父亲说，爷爷的个子很高，我父亲就有一米七八的个子，却还不到爷爷的肩膀。

一个南方人，有着这样的身高，再加上样子也不错，家里条件相对也不差，年轻时候是远近有名的“美男子”。

那年代，虽然是“美男子”，爷爷也得山里水里地干活。干得最多的，就是跟着“老爹（曾祖父）”驾船，顺资江而下去往洞庭湖、乃至汉口长江。

十大九不虚，个子高大的爷爷，很快就在水路上打出了一番名气。

老爹也乐见其成，每次出船都会叫上爷爷，撑篙摇桨拉纤的体力活，自然有儿子担当，老爹就只需要把舵。

后来，爷爷得到肖家湾一个大户人家的青睐，娶了他们家的大女儿，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的亲娘去世得早，她还有个小十来岁的妹妹，奶奶过门时，她的妹妹才十二岁。

奶奶婚后的第二年怀孕了，据说害喜很严重，就连喝口水也吐得一塌糊涂。

可没有婆婆照顾，娘家也没有亲娘，奶奶的妹子就来了我们家，帮着服侍姐姐。

那年秋天，老爹又要出船去汉口了。

这也是我们湾里的习俗，每年冬天都会出趟远门，赚的钱多点，顺带还能从汉口那边买点时新点的东西回来。

老爹要出船，自然少不了爷爷。可奶奶挺这个大肚子，虽然有个妹子服侍，毕竟也只有13岁，实在放心不下，爷爷就把奶奶也带上了船，一家人出发去汉口。

话说，我们的老爹（曾祖父）也是个暴脾气，动不动就会打骂子女，我爷爷和叔公乃至姑奶奶们，没有谁没被他打过的。

不过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对儿媳妇挺不错。我奶奶过门这一年多来，和公公相处很融洽，虽然老爹还是久不久会打骂我爷爷，可只要奶奶求情，基本就能躲过一劫。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当时甚至在想，当年爷爷把奶奶也接上船，或许也是有个“靠山”的心理。

就那样，一家四口驾着木船下了资江，顺风顺水到了益阳，然后就进了洞庭湖。一开始，老爹和爷爷除了拌点嘴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愉快。

但进了洞庭湖之后，一个早晨刚起缆，爷爷就被老爹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拿起手里的竹篙从船尾朝爷爷打。

奶奶还没起床，爷爷被老爹敲了一竹篙，当即就眼泪哗哗。

一米八的大男人，自己也都快当父亲了，竟然还被父亲没轻没重地揍，心里实在想不开，就和老爹顶了一句：你老人家自己保重，我不活了。

说完，爷爷就一头跳进了洞庭湖。

其实，后来爷爷也对我父亲说，自己跳湖只是吓唬一下老爹的。

因为他精通水性，船头跳下去，一个猛子又从船底潜回来，然后从船尾的舵口处钻了上来，虽然要忍着寒冷，却也能让老爹站在船头发急。

老爹虽然打骂子女，其实也只是传统封建思维里的“父为子纲”观念，并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子女。

如今见到儿子跳了湖，一边朝船头跑，想要把人捞上来，一边朝船舱里喊，让儿媳妇、也就是我奶奶也出来找人。

奶奶出了船舱走到船头，马上就明白，自己的男人跳了湖。十一二月的湖水冰凉彻骨，风浪那么大，哪里能见到人？跳下去肯定是葬身鱼腹一条路。

身怀六甲的奶奶，平素性格温和，那一天却表现出罕有的激烈，朝着湖面喊了几句，竟然也一头扎进了洞庭湖。

这一下乱了套，儿子儿媳妇都跳湖了，老爹在船头急得直跺脚，眼睁睁看着我奶奶在风浪里浮了几下，然后就不见了。

而爷爷也听到船头的跳水声，从船尾冲出来跑到了船头。可放眼望去茫茫湖水，风大浪大，那里还看得到人影？

空有一身水性的爷爷，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妻子从自己眼里消失。

于是，老爹和爷爷父子俩就那么回来了，汉口也没心情去了，回头把茶叶低价在益阳卖掉，垂头丧气回了家。

出门三个大人加上肚子里一个，回家只剩两个光棍男人，那个凄凉景，过年都没过好。老爹也是羞愧交加，第二年夏天就去世了。

话说奶奶跳湖殉情，人没了总得通知娘家啊，爷爷去了老爷家里，老老实实把事情禀告给了岳父。

幸好岳父也只是通情达理的人，也是一年多来的岳婿相处得很好，也知道自己女儿的事和女婿无关，于是便没有怎么责怪他。

第二年的正月，抱病在家的老爹还雇了一台竹轿，亲自去了亲家家里认错。

也是在那年代，两亲家竟然也算是平和地了结了这段恩怨。稍后，老爹在夏天去世，老爷甚至还来吊了丧。

如果就这样完了，这个故事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可实际上却远远没有结束。

奶奶走后，爷爷却没有和岳父家断了关系，岳父家的生日，平常某个节日之类，他还是像奶奶在的时候一样，恪守礼信去岳家走动。

这一走就是三四年，到后来，连岳父也不忍心了，劝他再找一个成家，也要把黄家的香火接上。

可爷爷心如死灰，哪里还有再娶的心情，说自己一闭眼，就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实在没有心情再娶。

爷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岳父家，后来兵荒马乱，岳父家门口经常有乱兵走过，爷爷干脆就在那里长住了好几个月，贴身保护起岳父一家来了。

那时候，奶奶的妹妹也十六七岁了，一直还是叫着姐夫，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也觉得姐夫是个可靠人。

这一切，爷爷的岳父都看在眼里，当着两人的面问清了情况。

于是，爷爷还是再婚了，奶奶的妹妹嫁给了他。

新奶奶过门后，打骂子女的老爹已经不在，爷爷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妻子，更是宝贝得不得了。

他们两人的婚姻非常融洽，五年里，先后生下了三个孩子，也就是我二叔、姑妈和三叔，而我三叔出生那年，新奶奶刚23岁。

那么，我父亲又是这么回事？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话说爷爷和新奶奶婚后，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家里三个孩子要养，似乎也让他彻底忘了，很多年前在洞庭湖上的那个早晨。

应该是三叔刚满月那年的一个傍晚，新奶奶正在喂奶，门口走进来一对母子，嘴里叫着我老爹的名字，女的看上去四十上下，孩子也就七八岁。

新奶奶一开始只是觉得来人有点脸熟，但对方叫着爷爷的名字，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是姐姐？

不错，回来的正是八年前在洞庭湖跳水殉情的奶奶，身边的那个小孩，当然就是我父亲。

爷爷回来了，一家人团聚，搂着奶奶和父亲哭得成了个泪人。

但哭过之后，摆在眼前的窘况也是愁死个人。

虽然续娶的新奶奶是奶奶的亲妹妹，但那是以为奶奶不可能生还、甚至还是三年以后才结婚的啊。

奶奶告诉爷爷和自己的妹妹，自己那天早晨跳湖之后，没几下就被水呛晕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船上。

原来，自己晕过去之后，或许是怀孕的缘故，竟然肚子向上浮在水面，也是命不该绝，被一艘路过的船给看到，才被船老大救了上来。

船老大是江西人，还是个孤寡老人，从岳阳卸了货顺风顺水赶正着回家过年，看着奶奶一个人挺着大肚子，问清楚她是丈夫跳了湖才寻短见的，便让她跟着船回江西，暂时活下来再说。

奶奶认了船老大做义父，也跟着船到了九江，顺利地生下了孩子，也就是我父亲。

孩子出生后，奶奶一直想回家去。虽然丈夫没有了，可自己的孩子可是夫家的血脉，总得回去认祖归宗吧。

但那个好心的义父也是穷得当当响的人，短时间也凑不起会湖南的路费。

再说了，奶奶一个没有出过门的女人，也就知道自己是湖南人，门口有条资江而已，除了小地名之外，都说不出准确的地址来。

加上孩子又刚出生，肯定不能长途跋涉，更主要是以为丈夫、也就是我爷爷没了，回家的打算就不是那么太迫切。

等到慢慢有点起色之后，义父的身体又不好病倒在床。虽然是义父，但那可是救命之恩的再生父母，奶奶当然不能丢下不管。

于是这一照顾就是七八年，直到今年义父去世了，在当地邻居的帮衬下，奶奶给义父送老归山，这才带着我父亲回来了。

令奶奶万万想不到的是，公公（我老爹）早就不在了，反倒是自己认为不在了的丈夫（我爷爷）却活蹦乱跳在家，还娶了自己的妹子，甚至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既然回来了，首先是全家欢喜的大事，奶奶亲姐妹劫后重逢，一点嫉妒的心思都没有。

一切都安排妥当，奶奶就回了娘家，一直陪着自己的亲爹。

对她来说，把儿子送回来了，就不能再去打扰爷爷和奶奶的生活。

时间过得很快，后来就是解放，奶奶的父亲去世，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爷爷也去世了，父亲和新奶奶商量，干脆就把她也接了回来。

从那时候起，我们家就有了两个奶奶。我父亲早就对新奶奶视同母亲，而两个叔叔和姑妈，对奶奶这个“姨娘”也一直叫娘。

再后来，我们这一代出生了，堂兄弟们的嘴里，干脆就都是奶奶，她们老姐妹坐在一起，也总是笑呵呵地应着我们。

奶奶年长了十岁，96年的时候去世，享年93岁。

她去世的时候，80多的新奶奶哭得像个泪人儿。哭喊着说，我们几十年的姐妹，曾经有过一次生死之别，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次？

奶奶去世后，父亲和两个叔叔以及姑妈，对新奶奶更加亲密了。

父亲虽然是奶奶生的，和这个原本是姨妈的娘，却没有半点隔阂。

2007年的时候，新奶奶也是93岁，也走到了她的人生尽头，和十年前去世的奶奶竟然同样的高寿。

临终前的几个月里，只比她小八九岁的父亲，衣不解带地服侍着老人家。

新奶奶最后说道：明仔，我死了你们都不要哭，应该高兴呢，我要去和你娘会合了。

那天晚上，新奶奶睡得很沉，沉得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