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在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胡宗宪有两次“特殊”的完胜对决。
嘉靖四十年,马宁远听从杨金水三人的唆使,瞒着胡宗宪“水淹九县”。事发之后,马宁远把“自己”交给了胡宗宪,作为破局的武器……
然而,在接下来的两次对决中——
一次,胡宗宪对决郑泌昌、何茂才,要求对方把李玄(杨金水)扯入局中;
一次,胡宗宪对决杨金水三人,要求对方在奏疏中增加“三年不改稻为桑”的内容并签字。
胡宗宪都是在最后关头,祭出马宁远这个“大杀器”,才得以获胜!
既然如此,为何胡宗宪不一开始就把祭出杀器,直接获胜?
是剧情需要?
是胡宗宪轻敌,想简单了?
还是为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都不是!
胡宗宪到关键时刻才祭出“大杀器”,就是“语言艺术”。
《孙子兵法》有言“围师必阙”,如果胡宗宪一开始就祭出了“马宁远”,那么这两次对决,他未必会胜!
反面教材——着急亮杀招的何茂才,惨败!胡宗宪刚得到马宁远这个“杀器”,郑泌昌与何茂才就送上门来了。
两人的目的很明确:试探胡宗宪的态度,撇清自己的责任,给这件事定性。
一开局,郑泌昌与何茂才迎接的便是胡宗宪的“沉默”。
“沉默”,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优势者对劣势者,最惯用的“以静制动”的招数——我晾着你,全看你的表演。你说的话,我不想接便不接,直到听到我感兴趣、对我有益的话题,我再说话。
在这局中,胡宗宪便是上位者,也是优势者。
郑泌昌看着闭眼深思的胡宗宪,就明白了意图,于是用眼神示意何茂才打破这种平静,但没想到“猪队友”说了一句“没话找话”的废话:
“真没想到啊,会出这样的事。”
见胡宗宪快要睡着了,郑泌昌只好接过话来:
“属下听说了这个事情以后,立刻去了义仓,统算了一下,不足三万石粮,受灾的百姓有六十万之多,全赈了,也就够他们吃上十天半月,这当务之急是买粮,可藩库里的存银也不够啊,我们得……得立刻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拨粮赈灾。”
这就是郑泌昌比何茂才聪明的地方。
要想达成他们的目的,首先要打破胡宗宪的“沉默”,而想打破这种“沉默”,说废话是没有用的,必然要说对方在意的事。
百姓受灾了,无论“毁堤淹田”这事接下来如何定性,也无论胡宗宪究竟是何态度,“赈灾”都是必须要做的事,尤其是郑泌昌不仅提到了“赈灾”的难处,还给出了一个建议。
此时,胡宗宪想不说话都不行,但胡宗宪并不想让郑泌昌掌握主动权——在事件还未定性之前,先行讨论如何“赈灾”,就让郑泌昌得逞了,到时“事件定性”就要为“赈灾”让步。
于是,胡宗宪反问道:
“拨什么粮,报什么灾?”
胡宗宪一句话,话题就转回“事件定性”这个敏感话题。
郑泌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正是他们的“痛处”,而一旁的何茂才发言了:
“自然是报天灾。”
涉及到事件的定性,胡宗宪毫无让步地再次反问:
“是天灾吗?”
第一次小交锋打响了,见何茂才已主动出击,郑泌昌只能跟着开战:
“端午汛,三天三夜的暴雨,水位猛涨,这……这本是想不到的嘛。”
胡宗宪没选择在此纠缠,直接反将一军:
“奏疏就按你说的,由你来草拟。”
郑泌昌知道胡宗宪的用意,同样跟着反将:
“属下们可以拟疏,但最后,还得由部堂大人领衔上奏。”
胡宗宪自然不会答应,如果答应,也就相当于同意了对方对“毁堤淹田”一事的定性。
于是,胡宗宪说道:
“你们拟的疏,自然由你们上奏,我只提醒一句:同样的江河,同样的端午汛,临省的白茆河、吴淞江和我们都是去年修的堤,我们一条江,花了他们两条江的修堤款,他们那里堤固人安,我们这里倒出了这么大的水灾,这个谎,你们得扯圆了。”
胡宗宪这句话很是高明,软中带硬,硬中又夹着软,不仅驳回郑泌昌的“反将”,还给对方造成一种错觉:不是我不领衔上奏,是你们的谎,扯得太不圆了。
就在这个时候,何茂才直接亮出了所有的杀招:
“部堂大人既然这样说,属下也不得不斗胆说一句了,小阁老给我们写了信,想必也给部堂写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们头上,我们要不要把小阁老的信交给朝廷,部堂还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阁老,那朝廷改稻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请部堂明示!”
对郑泌昌与何茂才来说,他们的底气源于两点:一是他们听的是小阁老的令;二是头上悬着改稻为桑的国策。
何茂才认为以此直接向胡宗宪逼宫,胡宗宪只能就范。却忘了,凡是杀招,只要一交,不胜就败。
此时双方的对决才开始不久,话题也刚从“赈灾”转到“事件定性”,他们完全可以就“扯谎”的细节东拉西扯一会,等到哪个具体又关键的点上,再亮杀招不迟。
只要时机掐的对,关键的点找的准——撼动了对方的底线,且在对方的底线上下徘徊,到时杀招一亮,胡宗宪未必不会让步。
然而,何茂才却选择了在此时此刻亮杀招,必然会引发胡宗宪全力的反扑。
何茂才话罢,胡宗宪连想都没想,就连连追问道:(硬碰硬,胡宗宪敢杀,他们却未必敢接)
“你是说,毁堤淹田是小阁老让你干的?”
虽然这就是事实,可当胡宗宪摆到明面上去问,何茂才哪敢承认。
何茂才否认,胡宗宪又问:
“那你刚才说的小阁老的信,是怎么回事?还有,要追查小阁老,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放在明面上,硬碰硬,何茂才同样不敢回答,他又退了一步,说:
“属……属下说的是改稻为桑的国策。”
见何茂才气势已衰,胡宗宪乘胜追击,再次反问:
“改稻为桑和九个县的堤堰决口,有什么关系?水灾和国策推行又有什么关系?”
反问之后,直接反将一军:
“要有关系,你们不妨也在奏疏里一并陈明!”
至此,何茂才哑口无言。
《孙子兵法·九地》说:“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入深则拘,不得已则斗。”在《十一家注孙子》中也有:“围其三面,阙其一面,所以示生路也”的话。
两者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围师必阙”。
对决也好,谈判也罢,一大忌讳便是“操之过急”,一旦不能一举歼灭(压制)对方,那就万不能将对方逼到绝地,或是不给对方留余地,否则必将引起对方殊死的反击。
一旦硬碰硬,即便是赢,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而且,更多时候,还未必能确保“惨胜”。
何茂才败,就败在了这里。
胡宗宪,一杀!还是这一局,反观胡宗宪就很高明,很懂说话的艺术。
此局,胡宗宪的目的很明确:扯李玄(杨金水)入局,以便联合浙江主要官员(两方势力)一同上疏——延缓改稻为桑。
胡宗宪想达成这个目的需要两个步骤,每个步骤都存有一个难点:
(1)事件的定性,不能是“天灾”,必须是“河堤失修”,难点在于:一旦定性为“河堤失修”,郑泌昌与何茂才会担忧涉及到自己;
(2)“河堤失修”的责任人必须得有李玄,难点在于:胡宗宪没理由直接向杨金水要人,而郑泌昌与何茂才又不愿得罪杨金水。
胡宗宪清楚这两点后,将马宁远藏在内堂屏风后,便开始了谈判。
胡宗宪起初的“沉默”,就是在等对方将话题扯到与“事件定性”相关的事情上,好方便他引导话题。
当对方将话题指向“赈灾”“报天灾”时,胡宗宪两个轻轻的反问——“报什么灾,拨什么粮?”“是天灾吗?”将话题自然而然引导到了“事件定性”上面。
若按何茂才的性子,此时就会祭出马宁远这件“杀器”,但胡宗宪却没有!
即便“天灾”的说法,不是胡宗宪想要的答案,他也没有将对方直接逼到绝路,而是软硬兼施地暗示:天灾不行,谎扯不圆。
胡宗宪为何这么做?
因为,一旦胡宗宪直接祭出“马宁远”,那就相当于要在“事件定性”的这一步开始决战,郑泌昌与何茂才唯恐此后将步步受限,于已不利,自会与胡宗宪硬碰硬。
如果郑泌昌与何茂才赢了,那么“事件定性”就得听从他们,“改稻为桑”还得继续;而即便胡宗宪赢了,经此消耗,赢得了“事件定性”,也无力再让他们扯李玄入局。
而且,胡宗宪手握的杀器——“马宁远”,在这一步也并没有“一击必胜”的力量。
一旦郑泌昌与何茂殊死反抗——向胡宗宪说道,“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你随便报,到时死的又不只是我俩……”,胡宗宪为了保严嵩,还真就只能退步。
而在这个时候,何茂才鲁莽地先亮出了所有的底牌,被胡宗宪反扑之后,失了锐气。
郑泌昌见状,只好说道:
“改稻为桑的国策和这次水灾,肯定是没有关系,可这次水灾愣要说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点说不过去。属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时候没有修好,河道衙门的人在修堤的时候,贪墨了修河工款,造成水灾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过呀。”
此时,因何茂才刚刚的鲁莽,郑泌昌已不求“大获全胜”,唯求撇清他俩的责任,于是提出了“河道失修”这一定性。
对此,何茂才连忙附和,而这一定性也深和胡宗宪之意。
由此,胡宗宪第一步的目的已经达成,就差第二步扯李玄入局了。
胡宗宪听何茂才把“河道失修”的主要责任都推到了马宁远的身上,还让他用“王命旗牌”将有关人员就地正法。
胡宗宪抓住了机会,反问:
“你说的有关人员是哪些人呢?”
何茂才怕涉及到自身,立刻强调地说道:
“当然是河道衙门该管的官员。”
胡宗宪再次抓住机会,反问:
“该管的官员又是哪些人?”
胡宗宪这番反问,除了有将话题引向李玄之意外,还为最终“祭杀器”埋下一个关键的伏笔(暗示)——我同意把责任推向与河道衙门相关的官员,与你们无关。
这样一来,等胡宗宪亮杀招时,不至于引发郑泌昌与何茂才的殊死反扑。
郑泌昌回答:河道总管马宁远,以及两个知县。
胡宗宪听后又问:“还有吗?”
此时,胡宗宪已经打算敲定胜局了,而对方也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
在郑泌昌试探着说:
“是不是不宜牵扯的人太多啊?”
胡宗宪直接发起了总攻,提出要把李玄扯进来。
见郑泌昌与何茂才不同意,胡宗宪先表示:“不如此,我便没法上奏”(话外音:不把李玄拉进来,咱们刚才谈的那些都不算数),随后直接喊来手下,叫出了马宁远。
胡宗宪选择的时机十分高明,分寸(力量)把握的更妙——
时机选择的好:已谈好,可以只涉及河道衙门,郑泌昌与何茂才并没有被逼到绝路;
分寸(力量)把握的好:看似“杀器”的力量全打在了郑泌昌与何茂才身上,但实际上大部分却都打在了李玄身上,郑泌昌与何茂才只是感觉到了恐惧(担忧),而非绝望。
到此,郑泌昌与何茂才也没啥好犹豫的了,胡宗宪要的就是李玄,又不是想害死他俩,他俩何必为了李玄跟胡宗宪拼命呢……
于是,马宁远走后,郑泌昌直接应下了胡宗宪的要求:
“我们俩(我和何茂才)一起去见杨公公。”
何茂才也跟着表态:
“如果以河道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们的人,那个李玄却没事,那怎么也说不过去。”
就这样,胡宗宪完胜了这一局。
胡宗宪,二杀!用“王命旗牌”处决马宁远、李玄等人之前,胡宗宪与杨金水三人又进行了一番对决——
虽然杨金水交出了李玄,但杨金水三人在草拟的奏疏上却没写延缓改稻为桑的内容。
此次对决,双方的目的都很明确:
胡宗宪:你们必须按之前说的写,还得签字;
杨金水三人:你见好就收吧,署名是不可能的,延缓改稻为桑的念头,趁早打消了。
这次对决最大的看点,还是胡宗宪祭出“马宁远”的时机,以及对“围师必阙”的利用。
一开局,胡宗宪看完奏疏,就质问为何没写事先说好的内容。
郑泌昌解释,他们三人一致认为,是否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他们不能说。他们能做的就是将当前的处理结果上报给朝廷,由朝廷决定。
胡宗宪清楚,真这样报给朝廷,改稻为桑恐怕还得继续,于是反问道:
“那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
郑泌昌回答:
“那我们只有勉为其难了。”
而这种大概率会出现的结果,正是杨金水三人想要的。
胡宗宪听后,开始发难:
“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吃吗?”
胡宗宪这句话中的“你们”,其实就是在施压,“你们”所暗指的便是“毁堤淹田”的事。同时,胡宗宪在话中强调“你们”,还意在说明:现在是我在帮你们“擦屁股”。
何茂才又发言了:
“那现在就是不把稻田改为桑田,田已经淹了,许多人没有粮还是没有粮。”
胡宗宪听到何茂才这段话,内心必是大为“感动”的,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再重申一遍要求,何茂才就送上了机会。
胡宗宪说道:
“由官府请朝廷调粮借贷,叫百姓抓紧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借贷的粮食今年还不了,分三年归还,因此这三年内不能改稻为桑,照这个意思写上去。”
再次把要求详细地重申,胡宗宪是为了后续祭“杀器”做准备。
凡放“杀招”,必要有具体的“受力点”。如果这个点不明确,不仅会让“杀招”的力量分散(引起对方额外的顾虑),还有可能得不到想达到的效果(事后对方完全有可能借口“双方对有些事的理解有偏差”,导致所放的“杀招”无效,到时也没可能再次祭出“杀招”)。
胡宗宪话罢,气氛一下子凝滞了,随后杨金水反击了:
“这样写的话,我可不署名。”
杨金水给出的理由是:
“我一个织造局的,只管给宫里织造丝绸,我能有什么意思?”
杨金水这段话的“角度”也很刁钻,强调自己是“局外人”,来回击胡宗宪。
也因此,当胡宗宪质问“为了丝绸饿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时,杨金水仍旧风轻云淡地答复:
“那是你们的事!”
胡宗宪意识到不妙,随后摆出了“毁堤淹田”的事。
杨金水反问:
“谁决口淹田了?决了堤,您要抓人,我把人也给您送来了,您还要咋样?胡部堂,你们地方官可以这山望那山高,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在宫里。您可以不买阁老的账,我可是归宫里管,翻了脸,自有吕公公跟皇上说去。”
杨金水的反击很犀利,但有赌的成分。
杨金水是在告诉胡宗宪:“毁堤淹田”的事到了李玄那就结束了,李玄任着河道监管,你涉及到他是正常的,可我杨金水是织造局的人,堤怎么毁的都和我无关。你想用此要挟我,没用。你想动我,也动不了,我是吕芳和嘉靖的人。
杨金水这一番话,大有转被动为主动之势,在话中还暗示着胡宗宪,我之所以交出李玄,不是怕你,而是因为李玄是河道监管。
但是,杨金水这一番无懈可击的反击,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胡宗宪不改已经谈好的“事件定性”,所以杨金水这番话是有赌的成分在,赌胡宗宪不敢推翻“事件定性”。
然而,杨金水不清楚,胡宗宪的“杀器”正是针对于此的。
杨金水说完,胡宗宪便让手下把马宁远带了上来。
马宁远一出现,就交给胡宗宪一份供状,这是可以改变“事件定性”的东西。
看着杨金水三人有些慌了神,胡宗宪并没有直接将其逼向绝地,真要硬碰硬,他胡宗宪确实不敢改“事件定性”,为了不让杨金水殊死反扑,胡宗宪给其留了生路:
“这份供状,你们要不要看一看。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宪也希望这份供状永远不再有第二个人看到。”
这是胡宗宪在给对方留余地,又给了一个台阶:
“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机酿成大势,我胡宗宪不但要献出这颗人头,千秋万代要留下骂名。因此,我不能让有些人借着改稻为桑乱了浙江,乱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没有退路,你们也不要打量有什么退路。我再问一句,这道奏疏你们改不改?”
随后,听杨金水改口,胡宗宪直接起身离去,他清楚,这一局又赢了!
结语在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最令我可惜的莫过于“比清流要清,比严党有谋”的胡宗宪,最终没能进入内阁。
当然,对于这个结果,胡宗宪早在“保严”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所以才会有那句感慨: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一饮一啄,自有天意,或许这就是胡宗宪的命吧。
卿心君悦,读别人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温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