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形而上学确定一条科学的道路,康德首先还是向人类已经公认的成熟科学——形式逻辑、数学和物理学取经,在充分考察了这些科学的特点之后,终于开始了他在形而上学领域的“哥白尼式的革命”。
Day 3 2020年5月13日
形而上学这种完全孤立的、思辨的理性知识,是根本凌驾于经验教导之上的,亦即是凭借单纯的概念的(不像数学是凭借概念在直观上的应用的),因为理性在这里应当自己成为自己的学生。
康德还是首先给形而上学一个方向性的概括,就是它是一种凌驾于经验之上的理性知识,同时也给这个理性设定了一个目标——应当自己成为自己的学生。
跳脱出纯粹的哲学语境,该如何理解康德所定义的形而上学?超越经验值上的理性到底是什么呢?在经验领域,我们可以根据观察到的现象,进行总结、归纳,得到一些经验层面的原理,但如果进一步思考,这些原理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就像我们不能为了证明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就要把每只天鹅都看一遍一样,我们也不能一一例举所有的经验,最终形成一个普遍的、必然的判断。
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大脑中,就开始了一些超越经验的思考,就像牛顿思考引力和爱因斯坦思考相对论一样,在他们的思维里上演的,是在经验之上的纯粹的理性思辨。而康德所期望的,就是寻找出这些超越经验的理性思辨的共同模式,也就是所说的形而上学。只有找到了这些,并且我们足以确信这些共同的模式是稳定的、可靠的,我们才能够安然的躺在理性思考的成果之上,否则一切的思考都会成为无本之木,岌岌可危。
同时,康德给形而上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就是要在数学、物理学这些成熟科学之上更进一步,他说数学是凭借概念在直观上的应用。直观是康德的一个术语,是人通过对客观事物的直接接触而获得的感性认知。也就是数学虽然具备超越经验的理性思维,但最终还是要作用于人所认识到的现象当中。但形而上学则是纯粹的在概念层面去考察思维的原则,不涉及到具体的现象。
也正是如此,在形而上学领域,理性是孤独的,人只能用理性来去考察理性本身,所以康德说“理性在这里应当成为自己的学生”,其实他用学生做比喻并不是来贬低理性,背后的含义就是理性没有其他的导师,只有理性自己才能指导自己,理性是最高的导师。它必须批判自己、磨练自己、使自己变得精确、深刻和自觉,才能胜任自己作为自己导师的职责。
如果我们把康德的这几句话从他的理论中单独抽离出来,放置到哲学甚至是整个人类思想进程领域,我们会有更大的收获——从时代意义的角度看,我们用哲学的角度去思考理性自身的这个行为,在当前并不是无意义的,哲学在科学狂奔的现实之下,也不是思维的鸡肋。因为理性并不是天生完美的,只有通过克制和艰苦的磨练,才能胜任对日新月异的世界认知和改造的职责。
随后,康德再一次重申了当时形而上学所面临的危机:在这里,人们不得不无数次地走回头路,因为他发现,他达不到他所要去的地方,至于形而上学的追随者们在主张上的一致性,那么形而上学还远远没有达到这种一致,反而成了一个战场,这个战场似乎本来就是完全为着各种力量在战斗游戏中得到操练而设的,在其中还从来没有过任何参战者赢得哪怕一寸土地,并基于他的胜利建立起某种稳固的占领。
康德是失望的,一方面失望于当时形而上学总是在兜兜转转,在构建走向目标的道路上总是遇到问题,又重新回到起点,导致毫无建树;另一方面也失望于形而上学领域唯理论和经验论、唯物论和唯心论、无神论和有神论之间毫无意义的争斗,他们只是在一种操作层面进行着一种“战斗游戏”,而并不是在为了形而上学的发展开展一场真正的战争,以及赢得一场真正的战役。
对此,康德来了一个灵魂四问——
那么,在这方面还未能发现一门科学的可靠道路的原因何在呢?
难道这条道路是不可能的吗?
大自然究竟通过什么方式使理性沉溺于这种不知疲惫的努力,要把这条道路当作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来追踪呢?
更有甚者如果理性在我们的求知欲的一个最为重要的部分不仅是抛开了我们,而且用一些假象来搪塞并最终欺骗了我们,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来信任我们的理性?
如果康德参加现代的辩论会,一定会让对方辩友哑口无言。他仿佛在质问那些形而上学领域的“猪队友”们,同时也在反问所有人,为什么形而上学一直都没搞好?是因为这是个伪命题么?如果这条路不通,那么可能我们都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理性了,所以这一定不是伪命题,一定可以走得通。
至于为什么此前的哲学家们没有做到,那就一定是他们的方法哪里出了问题。所以接下来,康德就要揪前人的问题,并拿出他认为完全不同于前人的革命性理论了。
先来直接看康德是怎么说的:向来人们都认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必须依照对象;但是在这个假定下,想要通过概念先天地构造成有关这些对象的东西以扩展我们的知识的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因此我们不妨试试,当我们假定对象必须依照我们的知识时,我们在形而上学的任务中是否会有更好的进展。
这段加黑的文字,是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之中的基石,也是最违反人们日常感觉以及受到最多质疑的理论出发点。没有这个观念的转换,就没有康德后面所构建出来的一切,如果只能去了解康德所有理论中的一条的话,那么应该就是上面这一段了。
所以在此要从几个层面去理解,首先就是康德为什么会从这个角度入手。他对之前形而上学的不满,或者说失望,就是没有建立起一个能够达到目标的通路,而这个目标就是揭示人类知识运作的原则——人何以认识到知识,又何以将知识发展,并运用到世界当中去。
既然过去的努力都失败了,康德就去考察他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而所有的此前的哲学家在考察知识或者人类认知能力的时候,都会有一个默认假设,也就是知识是依照外界的对象而形成的,这个可能也是大多数人的直觉所反应出来的判断。知识就是关于某个物体,某个实际的东西的规则,这似乎没什么好质疑的。
但正是这个看似毋庸置疑的假设,就会带来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如果所有的知识都必然是对象的一种反应,那么人类又怎么能够在不依照对象、不依靠经验的情况下,去构建出一些可以应用在现实中并被检验为正确的知识呢?
如果知识必然且必须是对象的反应的话,我们的知识的来源,就必须是考察每一个蕴藏知识的对象,从而获得一个“知识黄页”,人类认识能力的责任,就是不断地去考察对象,总结知识,并把它们写入到我们的百科全书中。但稍微对数学和物理学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发现,人们获取知识的方式并不是这样的,虽然很多时候在最初是必须要借助与外界对象的经验,但大多数的理论的发现,都是在超越经验的纯粹理性思考的领域完成的。那么脱离了对象的理性演绎,又是怎么能保存以及把握住知识的本质呢?
所以康德看到了大部分形而上学没有成功的原因,都是在于这个看似合乎常理的假设上,于是他就大胆地向前迈了一步,问了一个问题,是不是这个假设本身出了问题,是不是我们认知世界、我们的知识并不是由对象所决定的,或者说他们的决定关系被倒置了,也就是对象实际上是依照知识的。
虽然到现在,我们还没能看到这种有悖常理的视角变化带来了什么根本的转变,但康德却从此发展出一整套形而上学原则,同时他也把这个假设的颠倒,得意的与哥白尼当年的发现并论。
这里的情况与哥白尼的最初的观点是同样的,哥白尼在假定全部星体围绕观测者旋转时,对天体运动的解释已无法进行下去了,于是他试着让观测者自己旋转,反倒让形体停留在静止之中,看看这样是否有可能取得更好的成绩。现在,在形而上学中,当涉及到对象的直观时,我们也能够以类似的方式来试验一下。
在此还要插入一点评论,关于康德举出的哥白尼的例子,在现代已经有学者对这种例子归纳总结为一种理论,库恩将这种在学术领域由于视角、方法的变化带来的理论革新称作“范式转换”。
如果用一种现代的、绝对化的思维去看,地心说、日心说都是有缺陷的,或者说都是错误的,但如果简单的用对错来衡量理论,那是非常狭隘和不公的。只要是在科学发展的历程中,一种理论和另一种理论相比较时,并不存在绝对的好坏,只有哪一种更加能够揭示和解释真相,并能够更恰当的应用在现实中。
所以从地心说到日心说,是一种“范式转换”,我们要看到转换背后真正的原因,而不是去评价转换后所得到的结果。就像相对论是经典力学的范式转换,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经典力学,在很多领域他依旧发挥着它的作用。
康德在形而上学领域的新观念,也可以视为一种“范式转换”,他是希望通过视角的变换,修改基本假设,以获得对真相的趋近。所以现代人去读康德也好,去读任何一种古典理论也罢,如果是以一种从现代视角去分辨对错的态度,那几乎吸收不到任何营养。经典对于现代人的意义,主要不在理论的对错上,而是在于其“范式转换”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那些有价值的尝试,包括对当时理论困境的认知,对问题的发现,寻求解决办法的突破口,以及构建体系的整体思维。
继续回到正题,在深入去了解康德的革命理念之前,首先要搞清楚他的一些定义。在康德的话语体系中,有一些与我们通常约定俗成的意义不一样的词语。比如说现象,大多数人理解的现象,都是在自然或者社会中的一些物或事,而康德的“现象”,指的就是人“直观”(直观的概念前文已经解释)后在头脑中的认知,也就是在世界在人大脑中的反应。
“直观”也可以理解为感性,而知性就是我们人类认知世界的能力,知性的核心,就是理性。除此之外在通常的理解中,现象中的物体,我们会称之为客体,或者对象。而康德所说的“对象”,有两种含义,一种是人通过“直观”而在大脑中组织而成的一种认知反应,也就是头脑中的对象。还有一种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实际存在的物体,也被康德称为“物自体”或“自在之物”。
在初步的了解了一些概念之后,就可以进入康德的探讨,在此我不打算引用康德的原文,因为过于艰深,会让现代人抓不住他的思维走向,所以用我拙劣的理解,尽最大努力,将康德的思考过程呈现出来。
人们认识世界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现实世界当中有着一些对象,他们被我们的感性所捕获,而在我们的大脑中成为一堆“表象”,比如一个椅子进入我们的大脑之后,实际上先是各种关于它的材质、大小、形状等方面的表象,我们用已有的“概念”,来将这些表象统合在一起,最终完成对这个椅子的认知。
在以往的观念中,现实的对象决定了人头脑中的对象,而头脑中的对象也就对应了人的知识。但康德认为,人头脑中的概念,决定了人能够将认识到的表象组合成的思维中的对象。也就是说不是由外界的对象决定人的知识,而是由人的知识中的概念,决定了人头脑中形成的对象。
在此,我也展开两个让容易让现代人理解的自我的认识。康德的表述,很容易让现代人理解为,人思维中的结构,决定了外部的世界。实际上康德的意思是,人思维中天然所具有的那种理性理论,决定了人能够获取的外部信息,也决定了人将这些信息在头脑中组合成什么。对于那些不符合或者不在感知范围内的东西,人是无法将他们吸收进思维,就像红外线,紫外线一样,我们是无法将他们纳入我们的直观经验体系中,即便他们是存在的,在技术能力达到之前,他们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可知的,是隐身的。
也就是说我们思维的特点,决定了我们认识到的对象。
或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用一种折衷的,相对温和的方式来理解,那就是人类思维的模式,与世界当中蕴藏的规则是同构的,他们具有相同的结构、相同的动力,相同的判断原理,这样人类才可以在脱离经验的时候,依然可以用理性来获取知识,并可以将知识运用到现实当中去。
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关于人的认知,出现了两个类别。一类就是由我们头脑中先天的概念决定的现象,也就是我们可以认知,可以扩展,可以检验的东西;还有一类是我们无法认知的,没有呈现在我们头脑中的东西。
第一类直观的来看,就很像我们现在称作科学的东西,而第二类,就像我们现在所说的宗教信仰等内容。康德把关于前者的理论称为“自然形而上学”,而后者称为“道德形而上学”。前者更多的是关于认识,而后者更多的是关于实践。
之前我们也看到过康德所说的理论和实践的问题,但康德的实践,与现代人所谓的实践是有一些差异的。现代人的理论和实践更多的是像科学和技术的关系,一个负责认知世界,一个负责改造世界。
而康德认为,在那些我们可以用理性认知的领域,我们的认知就可以发挥巨大作用,这自然就是一门关于认知的科学。而在那些我们无法认知的领域,人的自然经验无法发挥作用,在这个超越经验的地带,就只剩下纯粹的人类理性,没有了自然经验的辅佐,人类的理性就无法发挥认知的能力,但康德却看到了这个领域的积极意义。
在自然无法提供经验的领域里,人的理性必须发挥积极的实践意义,因为无法认知,只能去实践。康德做了一个思想的实验,他认为人类的理性核心就是去探求条件,也就是能够找到的原因。在我们的认知领域里,而当我们不断去回溯,最终会到了原因的尽头,会有一个“无条件者”,它推动了后来的发展,但它本身是无法再用理性去寻求他的条件。
所以我们能探索到的条件和原因,都在理性的认知地带,都是科学的范畴。一旦上升到那个“无条件者”,人类就进入了理性无法发挥认知作用的领域。康德看似把人引入到了一种认知的虚无地带,但实际上他却是想把主动权还给人类。他认为,在“无条件”中,大多数都是道德领域的问题,或者说很多时候人的一些行为本身就是无条件的,人就是在自然科学之外的,无法用理性认知,只能道德去理解和规范的。
这个意义究竟在哪儿?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我们把人归纳到自然的科学范畴内,就会让人成为决定论的棋子,成为自然因果链条当中的一环,那么人的自由意志又能体现在哪儿?
所以康德用了一套看似不合常理的假设,饶了一个大圈子,构筑了两个不同的领域,最终把人类的自由意志,从上帝的决定中、从科学的因果中解放出来。
阐明了革命性理论之后,康德就开始着手去明确自己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任务了。在进入下一部分之前,用康德将人类从决定论中解放出来的那句话结束今天的内容:
而在这样一种处理中思辨理性倒总是至少为我们作出这样一种扩展留下了余地,它必须让这个位置仿佛是空在那里,因而仍然听便于我们,我们甚至还受到了思辨理性的催促,要我们在可能的时候用理性的实践依据去充实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