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冬天为主题的艺术品的出现开启了通往另一个时代的大门,得以让观赏者知晓从前的人是如何过冬的。第一批冬景画的出现可以追溯到15世纪初。林堡兄弟制作的《贝利公爵祈祷书》(Stundenbuch des Herzogs von Berry)中,就有这样一幅反映二月间的生活场景的画:伐木工在雪中作业,羊群挤在一起御寒,鸟儿在雪中啄食谷粒,蜂巢上盖了一层雪被——这正是书中描述的冬日景象。壁炉把房间烘得火热,屋里有些人甚至没穿衣服——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我们不得而知。这也是书中唯一一幅能明显看出季节的画——雪在这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冬景画还十分罕见,通常人们只描绘夏季的景色。或许是因为冬天色彩有限,一方面会束缚画家的艺术想象力,另一方面又对技巧有很高的要求?这一点在当时的耶稣降生画中体现得尤为明显。1452年,布鲁日画家佩特鲁斯·克里斯图斯在一座祭坛侧翼创作了一幅基督降生像,画中,玛利亚、约瑟和助产士围在新生儿旁边,虽然这个故事发生在圣诞节期间,整幅画的背景却是一派夏日景色。
亨利克·阿维坎普的作品中有不少冬景人物画。相传这位荷兰画家双耳失聪,所以又被称为“无声的坎普”。他的绘画大多创作于“小冰期”最为寒冷的岁月,但画中的人物却没有蜷缩在房间里瑟瑟发抖,恰恰相反,他们似乎是在冰面上庆祝冬天。有人在滑冰时编排设计出精巧的队形,让表演者以相同的速度行进;有人驾驶马拉雪橇;有人则聚在一起交谈。我们当然不知道画中的人物在严寒面前究竟有何感想,但至少从这些画来看,他们对此似乎并不在意。阿维坎普的《冰上高尔夫球手》一画,描绘了几位穿着时下流行服装的富家男子打“高尔夫球”的场景。这项运动或许就是现代高尔夫球的前身。他们打球的场地可能是结冰的艾瑟尔湖。仔细观察,还能在背景中看到为球手指示击球方向的人。
朱塞佩·阿尔钦博托的系列画《四季》在这一时期的冬景画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冬》是这一系列的最后一幅画,朱塞佩以拟人的方式,将冬季画成了一个“树墩老人”。嘴唇状的蘑菇成了这个“老人”肿胀的嘴巴。一段枯折的树枝成了他的耳朵。树干上的裂缝成了他的眼睛。另一根奇异的枝条上结着一个橙子和一个柠檬,与原本阴郁的画面形成了讽刺性的对比。“老人”脑后垂下的常春藤,似乎在暗示冬天终将结束。
从前,冬景画十分罕见。《贝利公爵祈祷书》中的《二月》大概创作于1410—1416年间
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以冬天为主题的作品一直处于艺术的边缘位置。直到浪漫主义运动在19世纪兴起,人们才再次注意到雪景和山景的美学价值。这也为一批作家、画家和音乐家开启了一个尘封的世界。在这以前,冰雪和冰川是人们避犹不及的事物。18世纪建于日内瓦湖旁的房子,其面向萨瓦山的一侧均被围墙封死,以免人们看到雪景。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人们才会在冬天翻山越岭。除了朝圣者、商人和偷渡客之外,没有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冰上高尔夫球手”——荷兰画家亨利克·阿维坎普冬景画片段
但一切都有例外:英勇无畏的歌德就曾三次攀上海拔2106米高的瑞士圣哥达山口。多座山脉在此交会,莱茵河、罗讷河、罗伊斯河和提契诺河在此发源。到达此地绝非易事。1779年11月,他在当地向导的指引下,不顾强降雪的危险,登上直入云霄的富尔卡山口。眼前那“光芒万丈的冰川”让他惊叹不已。他的登山之路是从瓦莱州的上瓦尔德开始的。“九点过后,我们来到了这里,并在一家餐馆落座。这个季节竟然还有外来客,显然让餐馆里的人感到惊讶。我们打听去富尔卡山口的路是否还走得通。他们回答说,本地人冬天大多数时候都能顺利通过,但我们是否能够成功到达就不好说了。”这条路上时常有极厚的积雪,得多次穿越冰冻的罗讷河,走过陡峭的冰岩——在冰岩上能看到“硫蓝色的岩缝”。接着,便进入了漫长的攀爬过程:“当人们暂时将视线从脚底的道路上移开,将目光投向自己和同伴,便会注意到一幅奇特的景象:在这个荒芜之境,在这片十分单调、终年积雪的山川之间,无论是继续攀爬还是原路返回,走上三个小时恐怕都碰不到一个生物。只见一支队伍在其间穿行,每个人都沿着前面那个人的脚印前行。在这个广袤无垠的世界中,映入眼帘的只有队伍留下的一道轨迹。”接着,一行人到达了海拔2430米的富尔卡山口。虽然恨不得立刻进到一座“石头砌成、半埋在雪堆里的废弃牧羊小屋”里休息,但众人还是抵制住了诱惑。最终,这支队伍到达了雷阿尔卑,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小屋,里面有一些面包、葡萄酒,还有一些当地嘉布遣会的修士。由于修士们在圣诞节期间需要进行斋戒,他们这群访客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吃这些食物。第二天,歌德一行朝着覆盖着积雪的乌尔泽伦山谷进发。圣哥达山口已经近在眼前。几个向导负责在光滑的路面上撒上泥土,“好让道路更适合通行”。他们从瀑布旁穿过,最终到达了圣哥达山口,并登上了霍斯佩茨峰。返程时,歌德又回到了修士那儿。歌德四年前曾来过此地,后来,一场雪崩严重损坏了这个小屋。坐到温暖的壁炉旁后,歌德说:“到了这儿还有瓷砖壁炉可烤,实在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这时,一名僧人从圣哥达山口南麓的艾罗洛归来。他浑身都被冻僵了,好长时间才说出话来。用来生火的干柴枝是人们从山下步行三小时扛来的,因为霍斯佩茨峰周围根本找不到木头。天气如此寒冷,以至于他们只能短暂外出,让人给指一指山峰的方向。“我猜这一次我们得困在房子里,直到第二天再出发了。这让我们有时间慢慢回味这一带的奇景。”
1786年,歌德取道茵斯布鲁克和相对不那么危险的奥地利的布伦纳山口,终于第一次来到了意大利。但彼时他已经不再追求寒冬、山川和极限体验了。1775年,歌德第一次前往圣哥达山口时给霍斯佩茨峰画了一幅素描。十几年后,专业画家才开始描绘这座山口。
后来,冬天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了。人们原本将严寒和冰雪视作洪水猛兽,现在也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常常把他人的见解和自己的观察自由结合在一起。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一生注定和冬天紧密相连,这一切是从他哥哥克里斯朵夫在1787年冬天意外溺亡后开始的——无论这一切是否发生在滑雪过程中,总之意外已经产生。弗里德里希一生都为哥哥的死感到愧疚,对冬天和北极的研究(或者说是想象)贯穿了他的创作生涯。虽然他曾表达过去冰岛的愿望,但实际上从未成行。这并不妨碍他以戏剧化的方式表现北极的世界。1823年至1824年,他创作了《北极冰海遇难船》,画中有一大片棱角分明的浮冰,散落在其间的一艘帆船的残骸几乎难以辨识。此前,他还于1821年临摹了易北河的冰层开始融化流动的画面——当时他所居住的埃尔伯贝格区正好位于河畔。约翰·卡尔·恩斯伦的全景画《在冬天停留的北极探险队》可能也给了他很多启示。这幅画于1822年在德累斯顿展出,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受到关注的原因可能是此前威廉·爱德华·帕里的北极探险队由于遇到巨大的冰层被迫无功而返这件事成了热议事件。弗里德里希画中的那艘沉船甚至可能就是帕里探险队的一艘破损的船只。
英国画家威廉·透纳曾于1802年到访瑞士。1808年,他听说塞尔瓦的一次雪崩造成了25人丧生,便创作了一幅生动的油画——《格里松山的雪崩》。圣哥达山口也出现在了这幅画中。后来,他又创作了《捕鲸船》,但这幅画明显只是透纳对北极冰雪的想象。约翰·拉斯金曾多次深入高山之中研究冰川。两位法国画家克劳德·莫奈和保罗·高更也对北方和冰雪尤为关注。这或许跟瑞典作家斯特林堡和易卜生有关,正是他们的作品激发了法国艺术家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兴趣。
或许莫奈和高更读过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写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冬天一直充当着重要的背景,如童话《白雪皇后》和小说《只是一个提琴手》。安徒生曾在小说中提到,冰块将丹麦的海域和瑞典的斯科讷连在了一起,人们可以徒步穿越厄勒海峡,而船只却会被牢牢地冻在海面上。他笔下的那只可怜的丑小鸭,也深切感受到了冰雪的威胁:“冬天变得越来越冷。丑小鸭不得不在水面上游来游去,这样才能不被冻在水里。可到了晚上,它能游动的范围越来越小。水冻得厉害,甚至可以听见冰块的碎裂声。丑小鸭只能用它的双腿不停地游动,以免被冰块封住。最后,它终于昏倒了,躺着一动也不动,被冻在了冰块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的那个女孩也让我们印象深刻,她在寒风和一片黑暗中“光着脑袋,赤裸着双脚走在街上”,“双颊通红,面带微笑”地冻死在了平安夜里。
1885年,莫奈在挪威过冬,开始临摹深陷风雪之中的农家院。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就连他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如果没有白雪的存在,或者说如果没有那么多雪,这片土地无疑将显得更美。”由于他既不会滑雪,也到不了更远的地方,所以可供选择的主题着实有限。尽管如此,他还是创作了七十幅冬景图,红笔勾勒出的挪威木屋和白雪相得益彰。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整个人都陷入了风雪之中,但手头还有许多油画需要完成。由于担心天气会突然转变,我不得不抓紧时间,努力工作。”
1884年到1885年,高更随他的丹麦妻子梅特在哥本哈根待了半年。对他而言,北方只是一个中转站。从那里回到法国后,他动身前往塔希提,并最终在那儿找到了他的天堂。与此同时,随着日本木版画的出现,欧洲艺术家对冬天也有了全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