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交易……”
水猴子在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此刻,他正坐在一张病床边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整张脸被纱布包裹。
是小翠。
小翠刚刚做完手术,麻醉还没散去,她还未醒来。
水猴子坐在椅子上,双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看着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那个日记本,准确地说,是那个笔记本封面的残余,烧得只剩巴掌大小。
封面是塑胶的,四周被火烧得卷曲,残留着中间部分,还隐约能看见原来印在上面的图案。
水猴子很熟悉,封面上的画面是一座铁塔,他曾经查过,是著名的开封铁塔。
水猴子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残片,看了很久。
他答应了胡泉城的交易。
救了小翠,胡泉城一脚将燕三踢了下去。
燕三死了,在刑警队长胡泉城的安排下,他死于一场夜店酒后的斗殴,由于参与斗殴的人实在太多,凶手未知。
病房的窗外阳光灿烂,前天夜里的那场秋雨在昨晚就停了,蓉城少有的阳光终于洒了下来。
和煦的阳光照在小翠那张裹满纱布的脸,水猴子抬起头,柔情似水地看着小翠那双紧闭的眼睛,他在心中一直问自己。
自己的选择对吗?
杀燕三,救小翠,这是胡泉城给水猴子开出的条件。
而胡泉城要他做的,既不违法,也不违规。
水猴子知道胡泉城提出的那个看似普通的条件背后,一定有阴谋,一定有。
但是,水猴子却无法拒绝。
敌人太过强大了……
水猴子仰起脸,任着那窗外的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他紧紧地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他的手,紧紧地捏着那块烧焦的封面残片。
那座铁塔的塔尖黝黑发亮,如同一柄长枪直刺苍穹。
让水猴子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此刻也正拿着一本封面印同样铁塔的日记本,正坐在石凳上,认真地翻看着。
他的面前有一张石桌,石桌对面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卢千阳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卢千阳正在看那本日记,这个日记本不是胡泉城烧的那一本,但是两本日记本却一模一样,都是有些泛黄的塑胶封面,封面上依旧印着开封铁塔。
卢千阳低着头,翻看得很仔细,坐在对面的人满脸堆笑, 眯着一双小眼睛盯着卢千阳。
石桌边上,竹林丛丛,深秋的季节,竹叶依旧深绿。
阳光从梭梭竹叶缝里射出来,斑驳的光影洒在卢千阳脸上……
脸色凝重。
“那一本,已经烧了……”
那个人说话了。
卢千阳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那张圆胖的脸,还有那脸上那抹神秘的笑容。
卢千阳的眼神很冰冷,也很困惑。
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他们怎么会搅和在一起。
他们又怎么会是一伙的。
坐在他面前的居然会是蜀留香的老板,胖老板,武东来。
卢千阳一到虞山镇,武东来就约他到了这里。
这里是言凤贤的家,也曾经是言风秋的家。
这个院子,卢千阳很熟悉,他和老爷子言风秋见面也是在这张石桌边上。
言风秋上吊的那棵梅树还在,遒劲有力地生长在院门边上。
卢千阳慢慢地合上手中那本日记本,随意地丢在石桌上,平静地看着武东来。
“你和他怎么会是一伙的,我怎么也想不通……”
卢千阳叹了一口气,眼里的那份疑惑和不解绝对发自内心。
胖胖的老板武东来笑了笑,眼神里闪过一抹得意的神色。
“卢队长,你想不到的事情,还会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人,也会有很多……”
武东来一脸和善的笑容,眯着的双眼冒着狡黠的光芒。
“你给我看这个本子,就是想告诉我,我就是这个家族唯一的传人,也是这个家族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血脉?”
卢千阳侧过脸去,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放在石桌上的那本日记,日记的封面上印着一座黝黑的铁塔。
开封铁塔。
“这个本子记载的是你们家在华夏的起源,那本被烧了的记载着你们家历代的传承。”
武东来一直盯着卢千阳的眼睛,淡淡地说道。
卢千阳苦涩一笑,轻轻地摇摇头。
“我们家?我们卢家……”
“不,是你们向家……”
武东来打断了卢千阳。
卢千阳抬起眼皮,看着武东来那双小眼睛,久久没有作声。
向家,是的,卢千阳本应该姓向的。
他的爷爷向子忠在上海殉国,在那一仗死里逃生的陈树恭专程去了一趟万县,去探望向子忠的十二岁的儿子,也就是卢千阳的父亲。
在那个年月里,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
卢千阳的父亲最终被卢家老爷收养,成了卢家继承香火的儿子。
“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我们向家居然是……”
卢千阳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脑袋。
“卢队长,我刚刚说过了,你想不到的事情会很多。”
武东来仿佛很享受卢千阳此刻的情绪,那种无法想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表情。
“卢队长,其实吧……”
武东来又顿了顿,默默地看着卢千阳,直到卢千阳抬起眼睛盯着他,他才继续往下说。
“其实,事情不复杂,复杂的是人……”
这是什么话,这个世界上,人,永远是最复杂的;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人而变得复杂。
“为了让你能够走到今天,能够接受今天你所看到的这个东西……”
武东来指了指石桌上的那个日记本,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们设计了很久很久。在我们内部,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言无忌那种传统派,直接告诉你真相;另外一种是胡队长那种的谨慎派,让你逐渐了解,并最终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
武东来说得很轻松,卢千阳心里却异常的沉重。
原来,自己的师哥胡泉城早就和言无忌是一伙的,他们都是共济会的人。
胡泉城既是蓉城公安局的刑警队长,而且还可能是国安的秘密人员。
但是他真正的身份却共济会成员,你说他是间谍,是特务吗?也许他从未出卖过国家的利益;你说他不是间谍特务,他却一直秘密地为国外的神秘组织效力。
一个胡泉城不算什么,卢千阳从他刚刚看过的那本日记里,看到却是比胡泉城地位更高,隐藏得更深的人。
那些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活着,而且还有些人的名字如雷贯耳。
卢千阳没有说话,低着头,看着地上那斑驳的光影。
阳光从竹叶丛中射下来,竹林摇曳,满地的金黄,又是满地的灰暗……
“胡队长判断得对,如果你不经历这些,也许当你猛然看到这本日记里记载的内容,你一定会把所有人都戴上手铐……”
武东来微微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对卢千阳的反应很是满意。
卢千阳双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交叉握着,眼神有些迷离。
过了许久,他又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你们,你们怎么可能是一路人……”
武东来微微地弯了弯腰,侧下脸,看着卢千阳。
“你是说我,我和蓉城的胡泉城,上海的言无忌,我们相隔千里,怎么会是一路人?”
卢千阳侧过脸,看着武东来,点点头。
武东来圆胖的脸上顿时涌起笑容。
“你一定听过,共济会是一群石匠组成的……”
卢千阳点点头,这个故事他听过,听武东来的大舅哥言玉山说过。
武东来又浅浅地笑了笑。
“那你一定没听过那群被上帝打发到世界各地的石匠中,有三个到了中国……”
若是以前,卢千阳听有人说这种故事,他一定会嗤之以鼻,这种故事,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相信。
但是,此刻,卢千阳却想听下去。
有些看似不合理的故事里,其实饱含着真相,历史的真相,只是被后人用神话故事进行掩盖。
“那三个石匠在中国开枝散叶,经过千年的融合、繁衍,最后的结局是剩下了一家……”
卢千阳笑了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们向家?”
武东来笑着点点头。
“不错,你们向家。”
“那你和胡泉城……”
卢千阳知道武东来说这些故事,一定还有其他的秘密。
武东来重重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
“不错,我和胡泉城是另外两个石匠的后代。”
卢千阳不屑地笑了笑。
“你不是说,最后的结局只剩下一家了么?”
武东来丝毫没有理会卢千阳眼里的不屑和嘲讽,他伸出手,拿着石桌上的那本日记本,慢慢地在卢千阳的眼前晃了晃,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我们武家和胡泉城他们胡家,早在五百年前就离开了这里……”
卢千阳顿时双眼一眯,盯着武东来手中的那个日记本。
开封铁塔。
向家本出自开封,在中原大乱的那个年代,向家老太爷带着儿子向子忠离开了开封,逃往西南内地。
向家,是犹太人……
卢千阳,也是犹太人!
虽然几百年来,向家早已和无数的华夏儿女一样,从来把自己都当作炎黄子孙,可是他们的血管里却流淌着犹太人的血脉。
武东来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地卢千阳,两人头顶的竹叶在秋风中飒飒作响,地上斑驳的影子也随着那秋风摇曳不停。
白的光,黑的影,随着秋风来回晃动……
“卢队长,你们向家的先祖,就是唯一的那个登上通天塔,把脑袋伸进凿开的窟窿,看了天堂那一眼的石匠……”
武东来说得很严肃,很认真。
卢千阳默默地看着他,也许在过去,他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在此刻,他居然能够理解武东来眼里的那份坚毅和笃定。
也许,经历了这么多,见过了这许多的人,经过了这许多的事,所有的人和事背后都有秘密。
秘密,从来都不会是荒唐的神话。
“想要重新建起那通天塔,重新把天堂的地板凿开,只有向家的子孙才能办到,这是共济会千百年经过无数次的努力,无数次的试验后,得到的结论。”
武东来居然慢慢地站起了身,他慢慢地把手中的那本日记本放在石桌上,放得很轻,很慢。
“当年,蓉城的王义生探明了你父亲的下落……”
武东来慢慢地走到卢千阳的身后,语气轻柔地说道。
“你的父亲进了卢家门,继了卢家的香火。王义生本事很大,居然从万县查到了蓉城,他以为可以用两本向家的日记打动你父亲,令王义生想不到的是……”
武东来在卢千阳身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卢千阳眉头微微地皱了皱,也慢慢地站起了身。
也许是出于多年刑警的敏感,卢千阳很不习惯背后有人站着,更不习惯一个危险的人物站在自己身后。
武东来,对卢千阳来说,就是危险的人物。
卢千阳站起身,慢慢地转过身,盯着武东来。
武东来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卢千阳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心里不由得一愣。
“我父亲的死,是不是和王义生有关?”
卢千阳问得很平静,眼里波澜不惊。
武东来迟疑片刻,想了想,开了口。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也问过胡泉城……”
胡泉城是蓉城的刑警队长,他又是三个石匠之一的后人,胡泉城一定会去调查卢千阳父亲的死因的。
“……”
卢千阳眼神变得冰冷,紧紧地盯着武东来。
武东来心里 一怔,又想了想,随即说道。
“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卢千阳慢慢地收敛起如刀的目光,微微地点了点头,又默默地踱了两步,抬起头,看着那头顶墨绿的竹叶,竹叶飒飒作响。
好一片祥和的岁月,好一阵如水秋凉。
卢千阳不用问,他知道,胡泉城应该也到了虞山镇。
“你想问我什么?”
远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卢千阳背对着远门,站在他身边的武东来倒是微微一惊,立即满脸堆着笑,迎了出去。
进来的人居然是胡泉城,一身黑色的皮衣,淡蓝色的牛仔裤,黑色的高帮皮鞋,头发梳得齐整,腋下夹着平日里的那个皮包。
“胡队长,你什么时候到的?”
武东来微笑着问胡泉城。
胡泉城也冲他微微一笑,点点头。
“上午就到了,刚刚去见了一个人……”
武东来没有多说,回过头,看了一眼卢千阳,又看了看胡泉城的眼睛,冲着他点点头,不再多说一句,走出了院落。
卢千阳慢慢地回过身,平静异常。
“你还是来了……”
卢千阳没有动,静静地看着缓缓朝他走来的胡泉城。
胡泉城伸出手,把腋下的手包放在石桌上的日记本上,面带浅浅的微笑,看着卢千阳,点了点头。
“我整整想了一天,觉得还是应该来一趟的……”
胡泉城说得很轻松,仿佛他丝毫不在意卢千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不在乎他身份暴露后的结局。
卢千阳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冰凉的石凳上。
胡泉城也坐了下来,他没有看卢千阳,左右看了看这个寂静的小院。
幽静,美雅。
“你们已经肆无忌惮到了这个地步了……”
卢千阳眼神冰冷,语气阴郁,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胡泉城一脸轻松,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掉落下来的竹叶,饶有兴致地看了看。
“不是你们,是我们。我们都是那群石匠的后人,你和我都是犹太人……”
那片竹叶从胡泉城的手中滑落,滑落在地上那斑驳摇曳的光影里。
白的光,黑的影,飘曳晃动,变幻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