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当花魁的童养媳和做贼的船妓,夹缝里挣扎求生的苦命人

南山橘暖红楼 2024-09-08 01:38:59

大家好,今天说一说《儒林外史》中两个堕落风尘的女子,一个是当了花魁招揽官宦纨绔的童养媳,一个是伙同丈夫做贼的船妓。

这两个角色无论是在社会地位、人生遭遇以及性对象数量上都和多姑娘有的一比,而且这两个女子在小说描写中看来,也跟多姑娘类似,都是会主动去勾搭目标的。那么她们到底是自甘堕落、天生下流的淫妇,还是在现实、欲望和道德的几重夹缝里挣扎生存的苦命人呢?

首先来看花魁聘娘,她出身教坊,也是优伶家的童养媳

聘娘这个人物,出现在第五十三回里。她是一个生下来就身份低低微的乐籍女子,因为祖上是元朝功臣被没入教坊司的,到书中描写的明朝时期,已经过了好多年,她的母亲,她外公、她舅舅都是贱籍。

她外公金次福也小有名气,就是鲍廷玺家戏班里教唱曲的,又给鲍廷玺说媒王太太,想要坐收渔利的那个人。

聘娘从小被卖给了来宾楼的一个优伶人家做了童养媳。她公公原来是在临春班做正旦的,后来长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娶了一个老婆想要生儿子“替他接接气”,但没想到娶了一个又胖又黑的老婆,多年无生育,只好过激了一个儿子,又买了聘娘来给自己的儿子做童养媳。

只是说是童养媳,但却要让聘娘先倚门卖笑,给他家来宾楼做花魁兜揽生意,她婆婆就是虔婆。

聘娘长得美貌,性格风流,聪明灵巧,她公婆就花钱请师傅教她读书识字,吟诗作对,下棋弹琴唱曲。她长到十六岁,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门槛。

这里的“孤老”不是字面意思,而是指怪那种长期去青楼光顾的嫖客。

聘娘虽然每天迎来送往,倚门卖笑,但她实际上心里瞧不上这些人。

那聘娘虽是个门户人家,心里最喜欢相与官

她心里盼着有朝一日被哪位官宦公子哥儿看上,那男子真心爱她,替她赎身从良,娶她回家做太太。

然后她的舅舅金修义就给她介绍了一位公子哥陈四老爷陈木南。这个人是南京国公府徐九公子的表兄,实际是个破落子弟。他年轻、俊美,温文儒雅,潇洒倜傥,出手十分大方,在聘娘看来这已经十分尊贵的人物了,他对聘娘也是一见钟情。

虔婆子更觉得天降贵人了,对她来说国公府“不知怎样象天宫一般哩”,她还说:“国公府不点蜡烛,他家那些娘娘们房里,一个人一个斗大的夜明珠挂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点蜡烛。”可以说就跟认为皇帝扛着金锄头差不多的意思了。

她还奉承国公府的贵妇们:“他府里那些娘娘,不知怎样象画儿上画的美人!老爷若是把聘娘带了去,就比下来了。”

但是聘娘却心比天高,尤其是对容貌最为自信,她并不认为自己哪里就不如这些贵族的女人。

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那在乎贵贱!难道做官的、有钱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旧年在石观音庵烧香,遇着国公府里十几乘(sheng四声)轿子下来,一个个团头团脸的,也没有甚么出奇!

当晚留宿在这里,一听聘娘问他:“四老爷,你既同国公府里是亲戚,你几时才做官?”陈木南就夸下海口说:“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荐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得个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将来和你妈说了,拿几百两银子赎了你,同到任上去。”

结合前面陈木南和表兄的谈话,对青楼女子的评价是这样的。

“自古妇人无贵贱。任凭她是青楼婢妾,到得收他做了侧室,后来生出儿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贵。”

所以,陈木南对这个聘娘虽然十分喜爱,但最多就是打算让她做个妾而已。

聘娘却见陈木南人品风流,出手豪阔,又是国公府的实在亲戚,以为自己终身有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当即表示:“我是好人家儿女,也不是贪图你做官,就是爱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点心!”

这话说的谁能信呢?反正陈木南不信,他只贪图暂时的露水欢愉,只有聘娘自己十分当真,后半夜做梦有锣鼓喧天,八人大轿来接她先去国公府,她穿上凤冠霞帔成了杭州府的官太太,还要叫差役抓走前来闹事的人。

虽然只是南柯一梦,但从此两人打的火热,陈木南因为眷恋聘娘,暂时都推辞了九表兄邀请他一起去当知府的三表兄那里找工作的邀请。只是陈木南他花在聘娘身上的大笔银子,可都是九表兄临走时借给他的。

聘娘撒娇撒痴的犯一回心疼病,他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外加半斤人参,半斤黄连,捧着去送到青楼里,钱不够就赊账。人家看他是国公府的亲戚,也只好赊给他。

只是可惜九表兄给他的银子一共也就二百两,在青楼里根本不抗花,很快陈木南自己吃饭也吃不起了,长随小厮也跑了,租金也交不上了,去找聘娘,虔婆子拦着不让见,连热茶也不给喝了。陈木南于是卷包跑了,去福建去找表兄们打秋风。

聘娘美梦破碎,只好再次倚门卖笑为生。虔婆为了赚钱,什么人都往里招揽,聘娘苦不堪言。

有一天,有个靠算命测字为生的书呆子因为听陈木南说聘娘懂诗词,就拿着一卷诗稿来向聘娘讨教,花了辛苦攒下的二两四钱五分银子买的虔婆放行上楼,结果面对聘娘要钱的时候,他只拿出来二十个铜钱,被聘娘无情嘲笑一番。

书呆子羞愧逃跑,虔婆子立刻上来找聘娘要钱:“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就说没有,于是老鸨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

聘娘也撒泼打滚,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最后终于闹得她公婆受不了,按她的意思,放她出家去了。

请问部分读者,看到聘娘的地狱模式的人生,你还能认为认为“以色侍人就是贱”,古代娼妓就是一味淫靡纵欲要往下流走的淫妇吗?

出身最底层的聘娘倒是十分的想往上流走呢,她靠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才貌双绝,拼命的结交相与那些和名士。就是因为这些人有权有势有钱,才有可能带她脱离这个火坑。

这就可以骂聘娘没有人格尊严,只想当娇妻吗?我认为是不能的,因为她作为封建社会最底层的人,一生下来就是乐籍,只能屈辱卑微的活着,她从小学的都是讨好娱乐男人的手段,依附男人生存就是她的本能。

遇见陈木南之后,聘娘可以说是用尽一切自己的头脑去打探他的底细,又用尽一切温柔去讨好、奉承他。不仅有男欢女爱,更会撒娇撒痴,表白爱意情浓,还给他洗手洗脚,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这就是聘娘能拿得出来的所有能和陈木南交换的代价。

有读者肯定会说,这不过就是一个古代娼妓的交易,实在恶劣肮脏。可是我们现代读者在批判的时候也应该看到聘娘的精神世界,她并不是只为了物质和欲望,她希望不再受青楼的压迫剥削,她渴望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美好生活,她倚门卖笑,为的是能赎身从良,而不是一直恣情纵欲当什么花魁娘子。

但是她的出身、眼界限制了她根本不懂得何为自我价值?在当时的环境里,她一个贱籍女子,也不可能找不到一个什么“一人独美”的生活方式,所以她最高的追求也就是坐大轿,穿凤冠霞帔,当个官太太了。

她为此用尽了心机,使尽了手段,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痴心傻意的盼着陈木南能给她赎身,带她离开,成为一个官宦人家的女眷。

但陈木南却根本没这个能力,虽然曾对聘娘动心,但也不过是一时新鲜热乎,钱花完了,就一走了之,不管是对聘娘,还是对自己的房东、赊欠了人参的老板都毫无责任心可言。

聘娘的美梦彻底破碎之后,正当那些认为她痴心妄想攀高枝,做梦一步登天的人心中痛快,想要嘲讽她两句时,作者笔锋一转却给了聘娘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书中写聘娘心灰意懒,借着虔婆寻衅大闹了一场:“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最终她不惜用生命相抗争,终于离开了青楼,真的剃头出家了。

这样的聘娘,你说她贪慕虚荣、风流浪荡,虚伪逢迎、出尽百宝都没问题,但她又是如此的痴心,单纯,刚烈。这样一位女子,岂是简单一句“淫妇”能定义的呢?她分明是个鲜活生动,血肉丰满,有感情,有人性,也有反抗意识的古代女性。

这个故事里的虔婆实在太过典型,值得单独一说。

聘娘得意的时候,她就百般奉承“姑娘说的是”,各种殷勤伺候吃穿用度,茶水医药。聘娘被陈木南抛弃了,又不肯好好接客,她就打骂不停,

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困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曾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

听听这话说的,某些只看表面的小可爱,是不是要相信虔婆说的是真的,聘娘这些年赚的皮肉钱都是自己花了吧?说到底,哪有什么藏愚守拙就可以躲得过接客的青楼女,哪有什么教坊司里教妓女算账的嬷嬷呢?聘娘可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她是这个虔婆家的童养媳,都过得这么悲惨。

虔婆结局让聘娘出家,也根本不是她发了善心,实在是聘娘这些年也给她挣了不少钱,而且聘娘的娘家外祖、舅舅都在教坊司混了多年,是有一定门路的,万一真的闹出人命,这个虔婆和丈夫、儿子都会有大麻烦。在这个故事中,聘娘的未婚夫居然是全程隐身的,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那么聘娘出家之后就会好过吗?她做梦当官太太的时候曾被师姑一把从轿子里揪着,偏偏她跟随的延寿庵的师姑本慧,前月刚死了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所以,实在堪忧。

同理《红楼梦》里不肯屈从的芳官、藕官等几个小戏子寻死觅活的反抗大闹,终于跟了地藏庵的几个姑子出家去了,虽然摆脱了被她们干娘卖出去换钱,受人折辱磋磨的命运,但等待她们的将是别样的不幸罢了。

二、与丈夫合谋做贼的船妓,是无耻淫荡还是屈辱求生?

第二个故事比较简单,发生在《儒林外史》的第五十一回“少妇骗人折风月”,说的是一艘客船停在一个小小的村落旁,因为艄公的家在这个村里,他要回家一趟,就让客人在船上休息一晚上。

船上除了水手、艄公只有三个客人,晚上无聊他们就打开窗子,一边赏月一边打骨牌。这时候本故事女主角就上场了。

那小船靠拢了来,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在里边拿舵,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舱里去了。

其实她这一下出来就是露个脸,给客船里的男人们看的,谁看上她了,必然舍不得睡觉,她待会儿好趁机勾搭。果然三个人中那个年轻俊秀的丝客人看上了这个女子。

昨晚都睡静了,这客人还倚着船窗,顾盼那船上妇人,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才立出舱来,望着丝客人笑。船本靠得紧,虽是隔船,离身甚近,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就做了巫山一夕。

虽然丝客人还以为自己有了艳遇,其实这个女子并不是寻常船妓,等丝客人次日一早醒来,女子不见了,行李内四封二百两银子也都不见了,才晓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来的苦!

同行的三个人里有个爱管闲事,聪明有武艺的凤四老爹,他在开船后听丝客人说了这件事,一想就知道和艄公脱不了干系,这夫妻俩肯定是惯犯,于是就让艄公把船开到昨天停泊的村庄附近去,果然又看到了那艘船。

果然到了夜深人静,那妇人又坐在船上卖弄风情,凤四老爹和她调情一番,说服她跟着自己回到这边客船的船舱里共度良宵,等妇人先钻了被窝,他把人家衣服藏起来,然后抬腿压住人家不让动,还让船家开船了,吓得那妇人连连哀告。

第二天,凤四老爹让被骗的丝客人拿了妇人的衣服走回十多里路找着她丈夫,寻回了二百两银子,才把老婆还给他。

书中写:(那男人)又不敢上船,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着胆子走上去。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他汉子走上前,把衣裳递与她,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起来又磕了两个头,同乌龟满面羞愧,下船去了。

这个故事最精彩的点睛之笔我认为并不是凤四老爹如何骗了那哥做贼的妇人,而是最有一句:“(那妇人)同乌龟满面羞愧,下船去了。”羞的是妻子卖身做局骗钱反被套路,愧的是无以为生,只得做这些奸淫狗盗的事糊口。

这才是作者吴敬梓对底层穷苦人最大的悲悯和同情。这夫妻俩一看就是经常在这村口泊船的地方,不知道哄骗偷窃了多少客人。但作者却给他俩留了一丝羞耻意识,并不是完全堕落成钱财欲望的野兽,寡廉鲜耻,丧尽天良的禽兽。

尤其是这个做了船妓的妻子,她才十八九岁年纪,丈夫已经四十多岁,这桩年龄都不对等的婚事背后应该也是一场悲剧。

按照《儒林外史》小说里描写的官场黑暗腐朽,贫富差距巨大和底层人生活之穷困艰难来推测,很可能是个十来岁小女孩被爹妈卖给了老光棍的故事。

更悲惨的是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子,她的老丈夫不仅不能照顾她,反而让她卖身做掩护,那么他丈夫偷来的钱到底算赃物还是嫖资甚至都说不清,但应该都与她无关,只不过给她口饭吃,最多给她做一身稍微体面点的衣裳,买些廉价脂粉用上,继续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罢了。

她卖弄风情,她做皮肉生意,是被迫用最原始的手段“性”求生存,否则不是被饿死,就是被丈夫打死,甚至典卖出去。或者学学祥林嫂“烈女不侍二夫”,幸运的话一头碰死,不幸的话包扎一下伤口还是要被卖。

今天分享这两个小故事,是希望越来越多的读者能看到船妓,聘娘、多姑娘等这些堕落风尘的古代底层女性被男权奴役和控制的无奈,在道德、世俗和生存压力的夹缝里艰难挣扎的悲辛,被压抑和扭曲的欲望,没有泯灭的人性。

这些古代女性在令人窒息的封建制度里,背负着最沉重的屈辱,她们是沦落风尘,是出卖色相,是放弃贞操,是与社会道德中的女性背道而驰,但她们绝不是自甘堕落,天生下流,请不要再用封建礼教那一套被异化的僵死而冰冷无情的理性法则去审判她们,在几百年后还要给她们打上“淫妇”的烙印,了解一下古代的“迫妻为娼”,或者沈从文的《丈夫》,可能会大开眼界。

清朝的作者一定深知道这些女人的困难,所以他们塑造这样的人物都能笔下留情,是因为不忍苛刻的去审判这些受害者,只想要借她们的遭遇向当时社会和掌控着封建礼教上层表达愤慨与嘲讽。

“堕落”两个字,实在应该呼到贾赦、贾珍、多浑虫、陈木南等丧失了人性、伦理和尊严的人脸上,而不应该把脏水全都泼在多姑娘和聘娘等女子的罗裙上。那个时代让她们生在淤泥里,甚至都没给一点下降的余地,对这些连吃饭穿衣等人类最低等的生理需求都难以保障的古代风尘女高谈道德廉耻和忠贞,简直比孔乙己要教人回字的几种写法更好笑且又更辛酸。

古代有皇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今日有人问多姑娘“为何不道德”?到底是饥民太挑食?还是多姑娘太不爱挑食?我也不太明白。

拿着传统贤良淑德的道德教条去对照这些被奴役,被侮辱,被损害的古代底层女性,是一件近乎残忍的事情,她们人性中展示出的任何一点微茫的温情与善良、悔恨与愧疚,都足以震撼读者的心灵,因为这至少证明她们还没有被磋磨的彻底麻木不仁,逆来顺受,这是多么难得。

正是因为这样的小人物的存在,结构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只会僵化说教、矫揉造作、没有感情,也没有独立人格,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伪君子们。

古代传统道德里的“ 思无邪 ”、“不淫 ” 、 “ 不伤 ” 、 “ 不怒 ”、“ 发乎情 , 止乎礼义 ”等等教条是一种强制的规范。

这些传统道德教条和古代底层女性的生存困境、人类正常的情感需求、生理需求、心理需求等比起来,其中是非轻重,作为现代读者一定有自己的判断。

最后说一下其实读《儒林外史》和《金瓶梅》这两本小说,阅读体验要比读《红楼梦》轻松很多。

这两本小说的作者写故事和塑造人物都很写实,不会故弄玄虚,故布疑云,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美就是美,丑就是丑,是非善恶都分明,但又没有脸谱化。

尤其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在小人物身上写大悲喜,小场景里写大景观,不仅刻画真小人、伪君子还是真君子,都塑造的十分真实鲜活,对书中许多古代女性角色的遭遇也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甚至创造出了沈琼枝这样的大女主,真的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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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橘暖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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