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卓短篇小说一子佛

浮生漫记 2023-06-12 21:57:51

一 字 佛

邢卓

冷冻厂工人徐天虹工余时间不推牌不酗酒不游逛,一心一意闷在家中写字。本市售卖文房四宝的地儿要数光雨斋了。这里的门槛子被他踢踏了十几年光景,老板跟他厮熟,见面称他徐秀才。

光雨斋的老板收了他不少的纸墨笔砚钱后,在一个雨蒙蒙的傍晚将他邀进一家菜馆,叫上四两二锅头,很开畅地痛饮起来。席间,老板迷登登提出要他一幅字,一幅阔长的对联--新开业的一家餐厅的朋友要用。徐天虹迷登登地答应了,可过后一直没给送来,再见面,老板问及,他晃晃头说:“对不起,鄙人的字实在是拿不出手,不敢献丑。”老板认为他是不肯赏脸,倒更有了几分佩服:大手笔的墨迹可称是宝呀,宝能随便送人?认定这徐天虹很是了不起的,凭他十多年孜孜以求的精神,那字想必不很了得,可惜是难得一见。

见识过徐天虹墨宝的人本市恐怕真没几个,徐秀才性情孤僻倔犟,没什么情朋好友,左邻右舍和工厂的同事也仅是知道他习字刻苦,他那间楼底层的斗室的窗户洞开后,总会有那么股好闻的墨香飘漾出来,还会溢出他那嗓音不怎么清丽的夫人的怨声:“收起你这桌破玩艺儿吧,整天摆弄这个,能当饭吃!” 多年来夫人怨声不止,也喊不腻,他一言不还,我行我素,人们总见发下工资的日子,他腋下挟了宣纸,手里拎了笔墨,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自《光雨斋》踏回家来。

由于“真人不露面”,在本市庞大的明码书法队伍里竟没有徐开虹的影痕。 书协的同志对徐天虹这个名字闻所未闻,他可真耐得住寂寞!

2003年中国不少省份闹大水,洪洪猛猛的,造成了千百万痛苦的灾民,政府全力以赴抗洪救灾,广大人民群众纷纷尽责尽力作支援。徐天虹没富余钱往灾民手里送,听说书法家美术家协会联手搞一次赈灾书画展卖活动,就精心制作了一件作品,往书画院的展室送。这次展卖的作品皆出自名家之手,这徐天虹名不见经传,书协的同志不打算收用,可展开作品一看,眼珠子就不由地扩张,那宣纸上的大字神采飞扬,绝对好货,就破格收了他的字幅留了他的名姓,然后问他标价多少合适,他伸出个巴掌一比划,就定了个五十元。

展卖开始,观者络绎不绝。徐天虹的作品是一个生龙活虎的佛字,此字粗犷豪放外柔内刚筋强骨健熠熠有光。虽挂在极不显眼的边角处,却在众多的墨迹中夺魂耀眼,令许多行家踯躅其前,赞声啧啧。

中国人毕竟是钱袋空瘪,暴发的大款们又都不肯登临此殿,虽是赈灾义举意义不凡,仍是只见欣赏者不见购买人,那佛字的受赏率虽然极高,也有人迟迟疑疑呈欲下狠心状,但三天过去终是没被提走;第四天午后,来了位知名作家,一见这字就留连忘返,凝思好一阵,将五十元人民币交出,很兴奋很小心地将其卷走了。

展卖活动进行了十天宣告结束。此乃地道的义卖,售出作品的作者分文不取,徐天虹也就没有经心此字的下落,书协方面也没人向他作什么通知,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秋深时候,与本市结成友好城市的日本米子市代表团一行二十几人前来访问。市政府热情地欢迎款待。团中一位作家在一番参观浏览之后,开始与当地文学界人士会晤。那位买去徐天虹作品的知名作家是日本客人重点造访的对象,这天,日本友人踏进了他的宅院,一杯铁观音未完全落肚,悬在墙上的那只活腾的佛字已蹦在日本人眼里令其目痴口呆了。在东瀛人看来,此字乃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之宝。

于是,客方在一阵漫不经心的赞赏之后,突然提出要购买这幅装裱也并不刻意的书法作品,中国作家一时陷入难境。不答应吧,客人态度是这般的恳切,实难开拒绝之口。让他摘走吧,又着实不舍,割心头肉似的。这幅字虽并非出于名家之手,却是上乘精品,他实在是太喜欢了。陪同客人的政府官员做作家的工作,翻译先生也帮客人恳求,作家心一软,为了友谊,忍痛割爱吧!钱款是坚决不受,那日本人却非给不可,已是夺人所爱了,能不有所表示?又知道中国文人来钱不易,就一定要留下三十万日元。中国作家无论如何推不掉,旁人也劝,就接受了。

客人离寓后,作家郁闷不乐,心头若有所失惆怅不已。墙上的那佛字不见了,屋宇黯然失光,唉,多提神的艺术品呀,没了!饭桌前仍然精神不爽,当教师的夫人就提示说,值得发这么大愁么?这字不是本市书法家写的么,再求一幅不就得了?这话把作家昏暗的心窝一下子捅亮了,是啊,怎么没想到这条道儿呢?马上拨电话给当市书协主席的好友俞大通,俞老先生说不知此字作者是何人氏,说查询一下再做通知。

第二天晚间,作家宅中电话铃起,俞主席告之,查了送展作者登记簿,那佛字是冷冻厂工人徐天虹所书。作家问徐天虹情况,俞主席一无所知,作家就对这位主席先生的官僚作风作几句调侃,遂决定自己去拜望徐天虹,第一步当然是先打听出此人的家庭住址。

是个天高云淡的公休日。作家叩开了徐宅门板,递上名片,道了来意,天虹热情待客,并应请当即铺纸研墨,挥毫作书,一只横空而荡的佛字傲然出世,作家喜不胜收,五百元人民币拍在案上,揣上作品,乐颠颠出了徐家,当晚情不自禁写下一篇随笔文章,讲了得此墨宝的前后经过,欢悦之情溢在字里行间。

两天后,随笔在市报副刊发表。

徐天虹一只佛字被日本人三十万收走的消息不胫而走。秀才名声大噪,一夜间成为著名书法家。俞主席赶忙将徐天虹批准为市书协会员,继尔省书协也送来了入会申请表请他填。

天虹那不足十平米的斗室热闹起来了。求字者纷至沓来,天虹则来者不拒地挥毫售字,很快成为脱贫致富的典范,也成为税务员瞄准的对象和新闻记者们笔下的常客,于是声名更加响亮。

名人多有个性。书法家徐天虹未能例外。对求字者,凡要这佛字的,他欣然命笔,而请其为店铺写匾做牌或另有所求者一概拒绝。任你出多高的价钱也不侍候。此个性被张扬出去,成了人们谈说的资料,街谈巷议多了,更高了他 和佛字的身价。

本市市长也是位书法爱好者。春暖花开后即要率团到日本那结好的城市做回访活动。礼品准备了一些,又忽然想到徐天虹书法作品在日本人眼里的价值,便派秘书找他商议购字事宜。市长不信佛 ,也觉得一个佛字太单调, 出了另外一个题目,欲请天虹手书一幅唐代李商隐的一首名诗。秘书讲明意思,天虹频频晃头,不肯书写。秘书除了进一步开价,还恳情讲解文化交流的政治意义,希望他尽一份本市公民的责任义务。而徐天虹任你千言万语,自己是坚守一定之规,就不动笔。秘书无奈,回去如实汇报,市长肚里窝了一股气,近几年来,给文人墨客们一宽松,他们就过分狂妄,吃几碗干饭也不知道了,不是那阵当牛鬼蛇神的模样了,不识抬举!可又恼怒不得,总讲尊重知识分子,也得言行一致。命令秘书再去做工作。秘书二进徐宅,仍败兴而返,市长就决定亲自出面,来识一识这书法大腕的真面目。

派奥迪车把徐天虹接到自己家中,让夫人摆设一桌好菜,端出贵州的好酒,市长把盏相敬,并把徐天虹的艺术造诣赞了个一溜八开。受了感动的徐天虹终于向市长道了真情:“实不相瞒,本人练了十多年书法不假,可只能写好一个佛字,天天练的也就是这一个字,其他绝对写不出水平,市长若不相信,我可当面一试。”

纸砚备好,徐天虹将市长出的题目书写下来,市长睁大眼睛细细鉴察,他毕竟也是行家,见这三十八个字的书写确无马虎搪塞,虽说得过去,却与其流在世间那拿手的佛字差着一个等级。天虹以为市长会因失望而阴霾上脸,谁料他眉梢轻抖,开口呵呵一笑,一把拉住天虹的手,连说:“好,好,就要你的佛字,物以稀为贵嘛!”

载《小小说月报》199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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