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辆灰色马车飞驰在山道上,车里的妇人一脸焦急,只希望马车能快些、再快些。
妇人名唤翠娘,二十年前嫁给了当时还是穷小伙儿的梅有志梅员外为妻,年轻时陪他吃尽苦头,如今日子是好过了,她却再没开心过。
“吁……吁……”
马车突然停下,由于惯性,翠娘险些被甩出车外。
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车外便传来一声闷哼。
“夫人,快、走!”
掀开帘子,就看到车夫满脸是血挡在车前。
他身后的黑衣人目露凶光,一把将车夫扔上马车,他也提着带血的剑跳了上来。
“啊!”
“别喊!”黑衣人声音毫无感情,将剑抵在翠娘脖子上,“听闻你平素是个行善积德之人,只可惜我受雇于人,答应她来取你性命,这颗毒药你服下,能免你受皮肉之苦,也算是你的福报了。”
“是谁……雇你来杀我?”翠娘深吸一口气,掐着指尖道:“我愿出双倍价钱,求你放过我,我还有心愿未完成,不想死不瞑目。”
得知翠娘是在与他谈判,杀手竟冷笑一声,果断拒绝。
“我们杀手也得遵守道上的规矩,你,我放不了。”
他将毒药又递近些,翠娘知晓自己怕是逃不掉了。
她并非滥善之人,今日贴身丫鬟借口先行离去,她心里便已有猜测。
可她不想认命,也没有圣母心,只见她从容的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到杀手面前,嘴角压着一丝苦涩,道:“既然我就要死了,那我便以这块古玉作为酬金,雇你去杀那害我之人,你可愿意?”
“自然。”
杀手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他很识货,这块玉,是个好东西。
“给我吧。”
见她伸手,杀手倒是讶住,反应过来后,便将那颗毒药递给她。
毒药到了嘴边,她却顿住,杀手刚要催促,一条麻绳就缠紧了他的脖子。
他毕竟过久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哪那么容易就范?奈何马车内窄,倒是限制了他自救,但也只是几息间,他猛地抵着背后那人就落下了马车。
此时他已挣脱束缚,一场对战无可避免,但来人武功极好,两人你来我往,倒也难分胜负。
“啊,小心!”
翠娘有意提醒,不知为何,方才仅仅是一个眼神对视,她便莫名觉得心安,如今看那小伙子一时失势伤了胳膊,她一颗心已然揪起,隐隐的,竟还有一丝心痛的感觉?
最终小伙还是打败了黑衣杀手,对方被打落山崖,想来是活不了了。
“这位夫人,贼人已除,若是需要,在下倒是可以护您一程。”
如今天色已晚,山道上甚至看不到一个行人,翠娘受了惊吓,求之不得。
好在马没被惊,马车也还能走,翠娘忍着害怕,还是让死去车夫躺在马车里,毕竟是自家的下人,临死前都还在担心自己,理应厚葬。
小伙儿看到这一幕,对她钦佩有加,仿佛是认识了许久的长辈一般,很想亲近她。
他们先将车夫的遗体送回,又主动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翠娘还在铺子里支了一百两银子,作为补偿。
车夫本就与她们家签了卖身契,如今救主而亡,也是命数。家里人虽难过,但也不敢有怨言。
更何况主家大方,赔偿了这么多银子,还承诺日后的保障,本就是一场意外,他们无话可说。
见识了翠娘的所作所为,小伙在回去路上,扑通一声,就朝她跪了下去。
“恩人,你这是作甚?快,赶紧起来!”
“夫人。”小伙朝她磕了一个头,垂头道:“夫人,我是个孤儿,八岁前与祖母相依为命,祖母去世后,我被迫流落街头,受尽欺负。”
他说自己后来靠与人打架练就一身蛮力,被一云游侠士看中,于是教授他本领,如今学有所成,想找事做却连连碰壁。
“我看夫人是个好人,能不能,为在下找份差事做呀?只要不饿肚子就成!”
他很怕饿肚子的感觉,看着翠娘,眼神里充满渴望。
“快起来。”翠娘将他扶起,“我们家好像还缺个长工,要不你去老爷那里试试?但千万别说是我介绍你去的,若是成了,也要装作不认识我,这样对你好。”
翠娘有难言之隐,但没有明说,小伙儿在外流落街头近十年,也不是毫无见识,于是点头应下。只是心里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夫人。
第二天一早,他便根据翠娘提供的地址过来,此时梅府外已经来了不少竞聘者,可小伙儿那大块头往那一站,立即就引起了府中管事的注意,一番询问后,他被招进府内,成为了一名长工。
“我们家老爷昨日临时有事外出,如今府中当家做主的是刘姨娘,你可仔细些,别冲撞了她。”
老管家将他带到做工的地方,又谈定了工钱和住处,临走时还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名叫陈轩的男子,总觉得他长相酷似夫人,心里想到昨晚夫人回府后的交代,他这心里也有些不安。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道。
可天不遂人愿,在陈轩入府做工的第三天,府里就出事了。
梅老爷才刚回府,刘姨娘身边的丫鬟就哭哭啼啼找过来,说是家里新招的长工想要欺辱姨娘,姨娘被吓到,如今正哭个不停。
梅老爷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连主屋都没来得及进,匆匆往姨娘房中跑去。
刘姨娘仿佛有了主心骨,哭着扑进梅老爷怀里,惹得他更加心疼。
再看地上跪着的长工,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挥手让压着他的两个下人退下,让他抬起头来。
“呜呜,老爷是不是也觉得,此人眉眼长得很像夫人,他莫不是夫人……”
“你胡说,我与夫人毫无瓜葛,可不许你这般污蔑!”
陈轩早被她羞辱了一番,刘姨娘甚至还威胁他,让他承认自己是夫人在外的私生子,好借他彻底拉夫人下马。
“老爷,你看,他长得和夫人起码有五六分相似,这也太、太奇怪了。”
梅老爷此时心里也疑惑,他与发妻十七年前倒是生过一个孩子,只是那孩子命不好,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要是还活着,倒是与眼前这小伙子差不多大。
难道翠娘早就出轨了?
梅老爷这样想着,狠狠捏紧了拳头,冲着管家怒吼:“去,把夫人叫过来!”
“老爷,夫人昨日回了娘家,说是娘家老夫人病重,本来前日就要赶过去的,夫人从庙里回来时遇到匪徒,车夫也死了,这才迟了一天。”
“来人,先将这小子关进柴房,断了他吃喝,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梅老爷心里气极,仿佛妻子真不知检点一般,他如今的希望,可全在刘姨娘身上了。
“老爷放心,我这胎一定是个男孩儿,妾身已经找大师算过了,不会出错。”
梅老爷的心情总算好多了,要知道,他与妻子这十七年来再无所处,倒是梅姨娘的肚子争气,可生了五个孩子,无一个是男丁,他如今可就指望着这第六胎了,绝不能有误。
“该死的东西,居然来欺负你,真当我是死的,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好好出了这口气!”
“老爷,你真好!”
刘姨娘再次抱住梅老爷,惹得梅老爷心猿意马。
他这些年之所以没再纳妾,皆是因为刘姨娘。
刘姨娘比他小了十几岁,长得艳丽柔媚,死死的抓住了他的心,甚至越发讨厌发妻,觉得她呆板无趣又人老珠黄,早就恨不得休了她,再扶刘姨娘上位。
“老爷,老爷,夫人、夫人她出事了!”
“什么事,你快说。”刘姨娘不等梅老爷开口,径直问那个慌里慌张的下人。
此人正是翠娘的贴身丫鬟梓儿,只见她惶恐的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说道:“夫人、夫人的娘根本就没重病,夫人也不是去了娘家,而是,而是去了城外桃花镇,与、与情郎私会去了。”
“什么?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快,带我去,我要杀了她!”
“老爷,老爷别动怒,小心身体呀!”
刘姨娘假意劝他,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看来,这梅府,就快要换女主人了!
再说梅老爷跟着梓儿一路奔过去,还带着六个家丁,誓要让那对奸夫淫妇付出代价。
“老爷,就是这里,夫人,正和那个男的,白日宣淫呢!”
梓儿趾高气扬,带着老爷和家丁就往屋里冲,可进去一看,却傻眼了:“夫、夫人?”
只见夫人身边站着十来个手持长剑的高手,十人皆是女子,而在她们的下方,一个白面男子正衣衫不整的被绑在柱子上,看到梓儿时,忙求她救他。
“梓儿姑娘,救我啊!”
“哼!你们倒是熟悉。要不是我对你早有防备,今日便当真着了你们的道了。”
翠娘不仅不慢地说道,目光看向丈夫,充满自嘲:“看来是我高估了你,你从未信任过我,既如此,那你我二人今日便做个了断,和离吧。”
“信你?你们的私生子如今被我关在柴房,李氏,我竟不知,你是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真令我祖上蒙羞,如今还在我面前演戏,以为我会信你?和离,你想都别想,我只会休妻!”
翠娘也不争辩,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对他,再无半分感情可言。
她一挥手,身后的持剑女子便走出来两位,将剑架在梅老爷脖子上,其中一位的剑锋果断划破梅老爷脖颈上的皮肉,吓得他一阵胆颤。
“写吧,不然,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看着她身后目露凶光的女剑客们,又感觉到脖子两边的冰冷,梅老爷最终还是怂了,不甘心的写下和离书,被身边的女剑客抓住手指抹了一点脖子上的血,盖在了那封和离书上。
“李氏,你别得意,我看你今后离了我,怎么存活!”
“就不劳你梅员外操心了,你我从今往后,只是路人。”
翠娘看了一眼梓儿,将她的卖身契扔给她,并道:“你我毕竟主仆一场,以前也情同姊妹,我今日还你卖身契,跟着你的新主子去吧。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坏事做多了,终究是要还的。”
在梓儿震惊的眼神里,翠娘被十名女剑客拥着出了屋子,顺便还带走了那个白面男子,既然想害他,那就去吃牢饭吧。
“老爷,那个新来的长工跑了。”
梅老爷刚回家,就有下人来报,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纠缠这些事了,但心里还是恨得牙痒痒,要不是让他跑了,他真想将他碎尸万段!
只是今晚注定不是一个平凡夜,睡在她身边的刘姨娘忽然梦魇,说起了胡话。
梅老爷被吵醒,闻言不可置信的捏紧了拳头。
他气得将刘姨娘推醒,并质问她:“你方才说,那个新来的长工真是我儿子?”
原来,刘姨娘说梦话,说当年要不是她娘亲聪明,借着梅府内院丫鬟的身份,买通稳婆,制造梅家小少爷出生就夭折的假象,如今她也没机会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刘姨娘后悔死了,怎么就说梦话了呢,还说出了这个隐藏了十七年的大秘密。
她想否认,可梅老爷也不是好糊弄的,立即让人去查,这一查竟真不得了,一段尘封往事,很快就揭开了遮羞布。
原来十七年前,梅员外刚发达没两年,于是便学着大户人家买了不少丫鬟和仆人,过起了富豪生活。
他那时忙于生意,妻子翠娘怀孕后,便一直由母亲照顾着。
但梅母身体不太好,琐事都由丫鬟料理,当时有个名叫喜儿丫鬟十分伶俐,梅母和翠娘都很喜欢她,便让她做了院里的大丫鬟,替她管理琐事。
哪知这喜儿被人捧着,渐渐生出了旁的心思,她想要鸠占鹊巢,过上真正的富贵日子,于是便买通稳婆,假传孩子夭折,实则是将他偷偷带出城外,寄养在了自己姐姐家。
姐姐没有生育能力,早些年她与人无媒苟合,悄悄生下一女也养在姐姐膝下,姐妹两死守这个秘密,就连姐夫都以为,孩子是他与她姐姐亲生。
只是后来,姐姐姐夫意外身亡,孩子就由姐夫母亲带着,因梅家少爷是男丁,那些年倒也没苛刻过他,反倒是丫鬟夺主母位置失败,被梅母发卖出去,没多久就死在了青楼里。
她临死之前曾回过老家一趟,告诉女儿她的身世,母女相认后,她便让女儿长大后要为她报仇,自己没能坐上的梅家主母之位,女儿一定要坐上。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梅少爷八岁时,那位祖母因病过世,他被那位所谓的姐姐骗去很远的地方卖掉,她如愿进了梅府, 他却死里逃生,被迫流落街头。
得知真相的梅老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最离谱的是,刘姨娘居然还偷养小白脸,那几个女儿,也不知有几个是他亲生的,一想到这些,他就两眼一抹黑,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就看到梅府一片凄凉,原来她早就私底下转移了他所有财产,跟着小白脸跑了,孩子一个没给他留下。
他气得再次晕死过去,没过多久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亲生儿子被丫鬟以夭折名义骗走,然后在那个家里艰辛长大。
八岁时,还算疼爱他的那个老婆子死了,他被成年后的刘姨娘卖掉,死里逃生被迫流落街头。
好在他大难不死,被一侠士救下,教他一身武功,如今更是自立门派,门中学徒无数,而被他休掉的发妻此刻也在门中,成为了受人尊敬的老夫人。
他又梦到妻子被刘姨娘设计,几次险象环生,更是恨得咬碎了后槽牙。
就在他悔恨交加时,亡故多年的老母亲忽然乘着烟雾而来,指着他鼻子骂,骂他蠢,骂他瞎,骂他没美色迷惑冷落发妻,如今种种皆是报应,他就该为自己作下的孽买单,活该受苦受累。
梅员外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想着梦里的种种,他近乎崩溃,可母亲说的对,这都是他活该。
而此时的翠娘,已经同亲生儿子相认。
原来陈轩有一次与她偶遇,就觉得这位妇人很眼熟,身后弟子更是惊呼,觉得他与那妇人长得很像。
陈轩小时候也曾听那位假祖母说漏嘴,说自己本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他有心去查,果然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更是从当年稳婆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他想直接认亲,又得知刘姨娘就是他那个所谓的姐姐,她们母女二人害得他们骨肉分离十几年,这笔账,他不能不算。
所以他才一直偷偷跟在亲生母亲身边保护,然后顺利进入梅府,故意让自己暴露在刘姨娘面前,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让人救下母亲,并告诉她所有真相,他逃出梅府后,母子两终于相认。
但他拒绝认爹,觉得他对不起娘,甚至还要打杀他这个亲生儿子。
但毕竟血浓于水,在梅员外成为孤家寡人一个时,暗中为他追回刘姨娘卷走的财产,只是他和母亲,不会再归那个家了。
梅员外深知自己有愧于他们母子,于是捐出所有财产给朝廷做军饷,他自己则选了个偏远的寺庙剃度出家,来赎自己的罪恶。
几年后,陈轩成亲生子,翠娘含饴弄孙,过得逍遥又自在,直到八十岁才无疾而终。
临死前让儿子送她去了一趟梅老爷坟前,也算全了这半生夫妻之情了。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