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苏轼49岁。
就在这年12月,他被调任汝州。
在长久的贬谪沉寂后,苏轼即将迎来自己仕途的高峰。
一路舟车劳顿,十八日,苏轼来到了泗州雍熙塔下的公共浴池洗浴。
就在这里,他写下了两首极富禅意哲理的《如梦令》。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
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
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
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
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提及《如梦令》这个词牌名,恐怕我们大多想到的,都是“婉约高雅”。
李清照的“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纳兰容若的“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
苏轼的这两首词,却颇为特别。
你说他雅吧,他写的是在澡堂沐浴搓背,写进诗里似乎有些不成体统;
你说他俗吧,他偏又能自小小的沐浴中,顿悟哲理,写出通透明净般的禅意来。
古时,“沐浴”是一个很庄重的词。
沐者,濯发也;浴者,洒身也。
秦汉之时,人们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
汉时有专门的假期,曰“休沐”,每五日官员放假一天,洗澡浣衣。
而皇帝每逢祭天拜祖,事前必要细心沐浴,以表示庄重敬畏。
及至宋朝,沐浴早已变得习以为常,甚至成为俗世里一种人人都能负担的享受。
如都城汴京,无论大街小巷,公共浴室随处可见。
甚至,它们还有一个颇为风雅的名字——“香水行”。
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这天,苏轼途经泗州,在雍熙塔下的公共浴池里,好好沐浴了一番。
苏轼坐在热水中,后背被专业搓背人揉搓着,力道有些重。
浴池水温舒适宜人,热气熏熏然,催人欲睡。
似梦似醒的苏轼,低头冥思,忽然便生出些醍醐灌顶之感。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
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
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清净的水,与污浊的垢,何曾相互容纳过呢。细看之下,这水中没有污垢,污垢中也无水。
我要告诉搓背人你呀,这一日劳烦你挥动胳膊,为我搓洗。
只盼你,手放轻些吧,再轻些吧,居士我身上呀,本来就没有污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
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
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且看这浴池里,热气熏蒸,惹得人汗流浃背。
一个人自身清净了,方能去清净别人。
我要告诉这来沐浴的人们呀,凡尘种种,不过是一场清洗肉身的游戏。
但去洗吧,但去洗吧,洗去污垢,洗去妄求,洗去千百般思虑,方可飘飘然于云端之上,以慈悲之心,俯看人间众生。
这两首词,如果说前一首,讲的是“本来无垢”的清净自在;那么后一首,说的便是“自渡渡人”的慈悲心肠。
“清净”是佛教里一个很重要的术语。
诸法性空,原无所得。如莲花生于污泥,而不为污泥所染。非有而有,有而非有,是为“清净观”。
《心经》里有“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维摩诘经》里有偈云:“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满。布以七净华,浴此无垢人。”
而更为大家所熟知的,莫过于禅宗六祖慧能著名的四句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