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魏晋南北朝时代，士族门阀永远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西晋末年，部分北方士族为避战乱，选择南下在江南重立根基。这些选择南下的士族，被统称为侨姓。琅琊王司马睿，是晋宣帝司马懿的曾孙。八王之乱末期，他投靠东海王司马越，获得了出镇吴国故都建邺的机会。但是，司马睿属于宗室疏属，自身威望严重不足，兵微将寡。江南本土士族即所谓的吴姓，根本不把司马睿放在眼里。于是，司马睿不得不依靠以琅琊王氏王导、王敦兄弟为首的一众侨姓士族，对抗、打压吴姓士族。永嘉之乱后，司马睿在王氏兄弟的扶持下登基称帝，建立东晋王朝，史称“王与马，共天下”。

终东晋一朝，侨姓士族门阀地位超然。尤其是与那些留守在北方故土、出仕于异族政权的的士族门阀相比，东晋的侨姓门阀权势滔天。著名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曾总结说，“门阀”历代皆有，但是“门阀政治”，只在东晋一朝。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东晋皇权衰微，才有了侨姓门阀的崛起。而北方各政权，都是以军事起家，必然实行皇权政治，门阀要依附皇权才可生存。到了唐代，关于士族门阀，唐人柳芳曾在《氏族论》中有过详细阐述：

《新唐书 儒学 柳冲传》附柳芳《氏族论》：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

士族门阀

柳芳在《氏族论》中所述，其实是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间，士族门阀几经沉浮更替，所形成的最终格局。如柳芳所云，江左侨姓士族代表为“王、谢、袁、萧”，但若细读历史就可以发现，东晋时期具有巨大影响力的门阀士族其实是“王、庾、桓、谢”四大家族。其中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在整个东晋、南朝都长盛不衰，直到隋朝统一天下后才沉寂。颍川庾氏、龙亢桓氏在东晋时期因政治斗争失败而没落。陈郡袁氏起家最早，在东汉已是显族。其分支汝南袁氏在东汉更是“四世三公”，但是若论在东晋、南朝的地位，陈郡袁氏是无法与王、谢以及“两朝皇族”的兰陵萧氏相提并论的。不知为何，柳芳要将陈郡袁氏列为侨姓门阀的代表。

而门阀士族又分“旧出门户”、“新出门户”。旧出门户指起家较早的家族，一般起于东汉，有的可追至西汉。而“新出门户”多起于曹魏和西晋。当时士庶之隔没有形成，一个家族只要两至三代官至两千石，文化上有一定成就，一般就可以位列士族之林。其实，江左侨姓门阀多是起自魏晋的新出门户，琅琊王氏的王祥、王衍、王戎在西晋时期位列三公，陈郡谢氏的谢缵在曹魏时期任典农中郎将。但无论是新出，还是旧出，能够荣耀江左的士族门阀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最迟在西晋时期已经起家。

纵观东晋与南朝，兰陵萧氏是唯一的例外：这个家族在东晋时期还默默无闻，晋书中也只记载了济阴太守萧鎋一人。而到了南朝，靠着萧道成、萧衍二人创立的南齐、南梁皇朝，兰陵萧氏以皇族之尊，完成家族转变，一跃成为门阀。但是，南朝覆灭后，江左侨姓门阀集体没落，为何唯独兰陵萧氏一枝独秀，荣耀隋唐，成为柳芳笔下江南侨姓士族的代表呢？

我们首先来讲一讲，侨姓门阀兰陵萧氏的起源。兰陵县，在徐州东海郡。《南齐书》记载，兰陵萧氏是西汉丞相萧何之后。而《梁书》也采用《南齐书》的说法。

《南齐书 武帝纪》：太祖高皇帝讳道成，字绍伯，姓萧氏，小讳斗将，汉相国萧何二十四世孙也。何子酂定侯延生侍中彪，彪生公府掾章，章生皓，皓生仰，仰生御史大夫望之，望之生光禄大夫育，育生御史中丞绍，绍生光禄勋闳，闳生济阴太守阐，阐生吴郡太守永，永生中山相苞，苞生博士周，周生蛇丘长矫，矫生州从事逵，逵生孝廉休，休生广陵府丞豹，豹生太中大夫裔，裔生淮阴令整，整生即丘令隽，隽生辅国参军乐子，宋升明二年九月赠太常，生皇考。

《梁书 武帝纪》：高祖武皇帝，讳衍，字叔达，小字练儿，南兰陵中都里人，汉相国何之后也。何生酂定侯延，延生侍中彪，彪生公府掾章，章生皓，皓生仰，仰生太子太傅望之，望之生光禄大夫育，育生御史中丞绍，绍生光禄勋闳，闳生济阴太守阐，阐生吴郡太守冰，冰生中山相苞，苞生博士周，周生蛇丘长矫，矫生州从事逵，逵生孝廉休，休生广陵郡丞豹，豹生太中大夫裔，裔生淮阴令整，整生济阴太守辖，辖生州治中副子，副子生南台治书道赐，道赐生皇考讳。

西晋淮阴令萧整，是兰陵萧氏在永嘉之乱后南迁的第一代。东晋政府在原晋陵郡侨置南兰陵县，在今江苏省常州武进市境内。南迁的兰陵萧氏族人从此侨居于此。关于萧整之后的世系，史学界基本没有争议。而史学界历来争议的焦点，集中在萧整之前。可以看到，《梁书》在兰陵萧氏晋代淮阴令萧整之前的世系，完全是照抄《南齐书》。而《南齐书》作者萧子显，其为南齐皇族。萧子显的这份谱牒，最大的问题出在西汉丞相萧何以及汉宣帝、元帝时期的太子太傅萧望之，这两个重要人物身上。

出自沛县的汉初丞相萧何与开国皇帝刘邦

因为萧何和萧望之，是西汉的知名人物，在汉书中均有传记。萧何，是沛县人。而萧望之，却是东海兰陵县人，后举家迁徙到杜陵。二人籍贯不同。《汉书》的作者班固生活在两汉之际，而其做《汉书》的素材更是传承自其父班彪整理的一手资料。《汉书》中对于重要人物的血缘关系和家世传承记载十分详细，但却并没有记载萧望之是萧何之后。萧何后人多次袭爵，汉宣帝时期还特意找到萧何后裔，共计12人，而萧望之就是活跃在汉宣帝时期的人物。如果这12人中有萧望之，那么必然《汉书》中要有记载。而东汉中期的著名学者王符也曾在《潜夫论志姓氏篇》中描述道，“相国萧何封酂侯，本沛人，今长陵萧其后也。前将军萧望之，东海、杜陵萧其后也”。王符对各姓氏的渊源与传承甚有研究，从他的记载看，很明显是将萧何、萧望之当做两个不同族群看待，并指出了两个家族不同的后裔支系。

也正是如此，唐代史学家颜师古就直接指出，兰陵萧氏的谱牒属于“妄相托付”。另外一位唐代史学家李延寿修撰《南史》时，也没有采用《南齐书》的说法。甚至直到清代，依旧有王鸣盛等史学家在质疑兰陵萧氏的谱牒。在南北朝时代，很多显贵，为了获得士族身份，都有杜撰自家谱牒的传统。即“冒用谱牒，便成冠族”。而兰陵萧氏的这份谱牒，史学界多认为是南齐末代皇族萧子显在家族失国后，为提升家族地位而杜撰的，为的就是攀附历史上的名流盛族。萧何、萧望之是公认的名臣，因此萧氏将二人联系起来、追为祖先，也是很自然的事。而南梁皇室又和南齐皇室属于刚出五服的同族，因此本就草草成书的《梁书》也直接照搬了《南齐书》的说法。

但是，本着严谨的治学态度，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没有人采信《南齐书》的说法。北宋时期编纂的《新唐书》中《宰相世系表》，就采信了《南齐书》中“萧何之后”的说法。但《新唐书》漏洞很大，连萧何孙子辈的记载都不正确，而且连南北朝时期的世系也部分与《南齐书》、《梁书》矛盾。因此《新唐书》中兰陵萧氏的世系记载又为历代所批判。

但是杜少这里想说的是，无论多少人批判兰陵萧氏的谱牒，也没有绝对的证据足以证明兰陵萧氏的谱牒是杜撰的。同时，就算兰陵萧氏是冒认萧何、萧望之之后，也并不影响这个家族之后的辉煌历史。另外，对于兰陵萧氏的谱牒，无论是“采信派”还是“质疑驳斥派”，均承认的一个事实是：在南齐、南梁担任皇族的兰陵萧氏，他们的直系和近支亲属在东汉到西晋三百年间并无杰出人物。到了东晋，也只有萧鎋一人事迹存于《晋书》中，且并无单独传记，而是活在别人的传记中。按照我之前提到的说法，东汉起家为“旧出”，魏晋起家为“新出”，南朝的兰陵萧氏在门阀士族中完全是新出门户，而且是起家最晚的侨姓门阀。

东晋门阀，门第虽有变化，但是像兰陵萧氏这种直系近支亲属官位不过西晋淮阴令的家族，社会地位是较低的。于是，兰陵萧氏采用了东晋时期大部分寒门和次等士族的进阶之路：投身军旅，靠军功做官。

东晋兰陵萧氏一门，最初起势的房支，并非后来两朝皇族的“齐梁房”，而是与南朝刘宋皇族联姻的“皇舅房”。宋武帝刘裕出自彭城刘氏，属于寒门将领，在东晋末年靠着军功升迁，一路平定孙恩、桓玄之乱，并在北伐中原后获得巨大威望，篡位建立南朝宋王朝。而兰陵萧氏有一位女子叫萧文涛，是宋武帝刘裕的继母。凭借着这层关系，兰陵萧氏的子孙获得了一定的权势，并且大量投身军旅。南齐高帝萧道成的父亲萧承之，最初就是以亲戚关系，追随“皇舅房”的萧思话征战而步步高升，为自己的儿子萧道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萧道成后期就是依靠对军队的掌握，在刘宋末年皇室大乱后，自立为帝，使萧氏一跃成为皇族。

纵观东晋、南朝历史，就算不是士族，富贵、权势滔天者也大有人在。但是若想提升整个家族的政治地位，拥有文化底蕴是必备条件。北朝士族一般坚守自东汉以来的儒学，而南朝士族在学习儒学的基础上，还要由儒入玄，研究自曹魏时代正始年间（曹爽执政时期）兴起的玄学。没有文化底蕴，虽为显贵，但是家族地位依旧很低，类似暴发户，被王谢等大族看不起。故整个刘宋时代，兰陵萧氏的家族地位依旧很低，家族子弟入仕被看作是“以外戚恩幸入仕，为恩戚家子”，备受歧视。

但是成为皇族后，就有了接触王谢大族、附庸风雅的机会。史书记载，刘裕篡位建宋后，就喜好上了谈玄，常与门阀世家坐而论道。如果不是仗着自己的皇帝身份，王谢这种大族哪会陪着寒门大老粗刘裕谈玄。而兰陵萧氏成为皇族后，家风极具转变，大量宗族子弟弃武从文，开始研习经史学问，迅速完成家族的脱茧蜕变。像南齐竟陵王萧子良，集文臣雅士“萧衍、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八人在侧，史称“竟陵八友”。修《南齐书》的萧子良，一生光史书就编纂了五部，沈约称其文锋如同东汉的班固。而南梁皇族更是人才辈出，开国之君萧衍文采斐然，其子昭明太子萧统，幼时便熟读经史，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大巅峰人物，编有《文选》三十卷。萧衍三子萧纲和七子萧绎，更是被誉为南朝的“曹丕”、“曹植”。

昭明太子 萧统

正是因为在文化成就上的突飞猛进，使得兰陵萧氏获得了士族认可。自刘裕建立南朝宋后，东晋的门阀政治便已悄然结束。因为南朝建立在军事强人的基础上，皇权复苏，门阀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与皇权并驾齐驱，其地位悄然回归到了魏晋时代的水平，即虽有特权，但要依附于皇权。但是，门阀政治的结束，却使得最终士庶之隔形成。门阀士族不再如东晋之时一般家门偶有沉浮，而是变得等级森严，寒门再难入士族之林。南齐武帝之时，就发生了武帝心腹纪僧真位列中枢，想讨个士族身份而不得的事件。士族身份“非天子所命”，需要门阀承认，武帝都不敢擅自作主。而纪僧真去找士族商量此事，士族连见都不愿意见他，最后不了了之。而门阀士族自认为门第比皇族还要高贵，尤其体现在婚姻上，与皇族都很少通婚。但南齐时江左首望、琅琊王氏的王俭，却主动联姻“皇舅房”，这代表着江左侨姓对兰陵萧氏门第的逐渐认可。可以说，兰陵萧氏是南朝士庶之隔形成后仅有的，以新出门户身份跻身门阀士族、位列高门甲等的家族。

文化上的辉煌，并不能掩盖兰陵萧氏在政治上的失败。梁武帝萧衍晚年昏聩，致使爆发侯景之乱，国力崩溃。而萧氏子孙不思报国，争相内斗，其中最狠毒的要数武帝第七子，即梁元帝萧绎。他坐看京师失陷而不救，在击败了河东王萧誉（昭明太子萧统子）、邵陵王萧纶（武帝第六子）、武陵王萧纪（武帝第八子）后，登基称帝，定都江陵。昭明太子的另一个儿子岳阳王萧詧看到亲兄弟被七叔消灭，起兵反抗梁元帝萧绎，但是失败，遂以襄阳郡投降北方西魏权臣宇文泰，成为西魏的傀儡。

襄阳与江陵互相依存，隔江而望。称帝后的萧绎狂妄自大，出言不逊，向宇文泰讨要在侯景之乱以及后期南梁诸王混战中被西魏占据的益州、雍州诸地。宇文泰大怒，趁萧绎大意之际，派柱国大将军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率军五万突袭江陵。岳阳王萧詧主动让出襄阳，使得西魏大军得以迅速进攻江陵，仅用不到一月时间就攻下江陵，俘获萧绎，后者被萧詧杀死。

攻下江陵后，部将尹德毅劝萧詧趁着西魏军没有防备，率军背刺于谨军，这样不仅能够获得梁朝百姓的支持，也可一举摆脱附庸的地位。而萧詧本人为昭明太子的儿子，是南梁正统，具有天然的号召力，其他地方将领可以传檄而定，再造南梁江山。萧詧犹豫再三，没有采纳。不久，西魏军不仅没收了萧詧的襄阳郡，还将江陵一分为二，东城让萧詧管理，西城则驻扎西魏兵马监视萧詧。同时，西魏军野蛮的将江陵上至群臣、下至百姓全部掳回长安为奴隶。看到如此惨状，萧詧后悔不已，但是木已成舟，无奈之下，在江陵登基，这个小朝廷就是历史上的南朝后梁政权，也叫西梁政权。其完全是西魏的附庸。

经过侯景之乱和江陵之役，南朝江左侨姓门阀损失惨重，而萧詧一族继承了昭明太子的文化属性，家族成员坚持研习经史，遂成为南方侨姓士族仅存之硕果，也续上了兰陵萧氏的辉煌。萧詧死后，其子萧岿即位。此时西魏成了北周，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时期。等到隋文帝杨坚篡位后，对萧岿礼遇更高。隋开皇二年，发生了一件改变兰陵萧氏命运的大事：隋文帝聘萧岿的女儿萧氏，为儿子晋王杨广的正妃。至此，兰陵萧氏与隋朝皇室紧紧的拴在了一起，也奠定了兰陵萧氏荣耀隋唐的基础。

萧岿驾崩后，其子萧琮即位。隋文帝废黜西梁后，萧琮入长安为上柱国，莒国公。北朝向来仰慕南朝文化，因此北返后的兰陵萧氏声誉虽比不上当时北方的“五姓七家”，但是依旧声誉日隆，尤其在民间，备受青睐。统一天下的关陇集团也愿意与之联姻借以提高自身门第。于是，隋朝以后，在王、谢等老牌侨姓门阀全部沉寂没落后，兰陵萧氏成为南方侨姓门阀的代表。

虽然萧琮晚年因为遭到隋炀帝杨广的猜忌被废为平民，但兰陵萧氏没有家门坠落。隋唐之际，萧琮的弟弟萧瑀，他以皇后之弟的身份，被杨广委以机要。之前，他又娶了隋文帝的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因此，唐高祖李渊与萧瑀之妻是姑舅表兄妹，李世民见到萧瑀也要叫一声姑父。在李世民与李建成的争斗中，萧瑀坚决支持李世民，并几次劝诫李渊求立李世民为太子。李世民后来亲自作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赠予萧瑀。太宗李世民登基后，重用萧瑀，使其六任宰相。而李世民又将女儿许配给萧瑀之子，亲上加亲。一次，李世民宴请众臣，请最尊贵者先饮酒。萧瑀拿起酒喝了起来，并说道：“臣是梁朝天子儿，隋室皇后弟，唐朝左仆射，天子亲家翁。”唐太宗李世民听到抚掌大笑，极欢而散。后来，萧瑀在凌烟阁二十四位功臣中位列第九。

初唐宰相 萧瑀

唐朝，是我国士族门阀走向衰落的时期。由于科举制度的实行，动摇了士族门阀的根基，因此在一开始实行之时，很多士族门阀并不配合 ，甚至抵制科举。而兰陵萧氏凭借其厚重的家风和底蕴，在唐朝科举刚兴之时，再次成功转型成为科举世家。有唐一代，兰陵萧氏共十人为宰相，其中自萧瑀开始，八人出自萧詧、萧岿一脉，号“八叶宰相”。唐代世家为相者，兰陵萧氏并非最多。但若讲出自一脉的宰相，兰陵萧氏却为翘楚。故新唐书赞曰：

梁萧氏兴江左，实有功在民，厥终无大恶，以浸微二王，故余祉及其后裔。自瑀逮遘，凡八叶宰相，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