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北京现代舞团:有光的地方就是舞台

信息周末 2025-04-20 16:10:45

舞者刘洋在地铁站。他每天乘坐地铁往返于燕郊和三里屯之间,单程将近40公里(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初春的一个周末,北京吉祥大戏院,离开场不到20分钟,高艳津子给演员们做最后一次点评和示范,“你是野兽的身体,要疯起来、跑起来,不要太‘人’了。”她时而匍匐于地面,时而飞快地跳下又跃上舞台,头上的发髻在不知不觉中散落。

即将上演的是北京现代舞团(以下简称“北现”)的原创剧目《花间十二声·二十四节气》。演员们将身体幻化成花朵、昆虫、丛林的野兽和花间的水滴……万物历经春、夏、秋、冬,完成生命的轮回。

该剧的编导高艳津子担任北现艺术总监和团长将近二十年,带领舞团在国内外主流剧院演出上百场。她擅长运用东方意象和自然元素,被誉为“最具东方哲学色彩、最神秘的舞蹈家”。

1995年,刚从北京舞蹈学院第一届编导系现代舞专业毕业的高艳津子和几位同学一起创立了北现。三十年来,这里成为中国现代舞发展的重要基地,许多优秀的舞者都与北现产生过交集——滕爱民(北京城市当代舞蹈团创始人)、杨云涛(香港舞蹈团艺术总监)、陶冶(陶身体剧场创始人)……

在吉祥大戏院的“演后谈”上,一位观看过多部北现舞剧的观众动情地说,“感谢津子老师和优秀的舞者带我们进入一场又一场的梦境。每一场梦都是从物理世界的出离,又是一次体验和感知的回归。”台下坐着零零散散的观众。

这场演出北现收入大概一万元,去掉演员的演出费、工作人员的报酬和各种杂费,所剩无几。虽然冠以“北京”之名,但北现是自负盈亏的民营单位,舞团的主要收入来自门票。现代舞相对小众。多年来,舞团的经营状况并不理想,特别是新冠疫情期间,由于无法正常演出,北现一度面临“倒闭”。

舞者曾金在他每天都会经过的天桥上,旁边是他通勤用的摩托车。作为目前舞团里资历最深的舞者,曾金加入北现已满六年(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从创办之初到现在,我们最大的挑战一直都是‘钱’。因为付不起更高的工资,我们错失了很多优秀的舞者——他们不能靠在这里跳舞生存下去,只能离开。另外,舞团的创作力和传播力也受制于经费。我们想为大众提供更好的作品,但没有足够的制作经费。好不容易把作品做出来了,又担心大众不知道,我们只好自己去做宣传、一张张地卖票。很多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这些非专业的事务上。”高艳津子坦言自己常常陷入这样一种困局。

2022年9月,因无力负担场地费用,高艳津子和队员们选择成为“行走的舞团”,开始“流浪”生涯。他们在北京东北五环外的费家村举行了一场长达三小时的演出,以此告别租用了八年的团址和排练厅。

当天,由于半月板受伤,高艳津子右腿绑着护具,借助一台轮椅参与了整场演出。现场坐满了北现的“亲友团”,包括姜文、黄渤、程琳、周国平等。“北京现代舞团,不管遇到任何困难,绝不说解散。解散意味着消失,这不是现代舞的精神,我不认为现代舞会脆弱到在物质的社会被物质灭掉。”高艳津子在这场告别演出中说,“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也更自由了,我们将轻装而行,在天地间跳舞,在彩云下、在路边……有光的地方,就是舞台。”

舞者王衎在北海公园,这里留有她儿时的记忆(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之后,她带领队员走出剧场,将舞台扩展到山川湖海,在日月星辰下起舞。2024年,北现除了37场剧场演出,还进行了17场特殊空间的表演和10次自然场域的天地共舞。

2024年4月,北现在一艘邮轮完成了连续93小时的剧目表演和舞蹈接龙。在行进的邮轮上起舞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王衎在《三更雨·愿》中饰演一条鱼,有一个动作是双脚站在地上,只有上身在动。“在邮轮上,我站在那里,感觉上身根本不用自己发力,自然而然地就随着海浪游动起来,非常自如。”王衎至今难忘那种体验,“好像是把那条鱼放回大海,有一种回归的感觉。”

舞蹈接龙安排每位舞者在邮轮上任选位置即兴舞蹈一小时。曾金有一轮被安排跳凌晨3点那场,“在夜深人静的海面独舞,感觉整艘船都寂静地睡着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运行。夜空中繁星点点,无论你看到或没看到,它一直都在转,就像无论你看没看到我,我一直都在跳。”

舞者曹奥迪文,2019年加入北现。闲暇时,她喜欢独自找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感受大自然或用肢体记录自己在大自然留下的痕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邮轮上的观众为舞者鼓掌喝彩,有的情不自禁跟着一起跳。“舞蹈是身体的歌唱,是每个人都可以的,它能激活生命本身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所以当你舞动的时候,生命会感到鲜活,让人回归到生命的本质。”在高艳津子看来,这是舞蹈的意义,也是她绝不肯放弃的一块“生命阵地”。

2024年9月下旬,高艳津子和舞者们又来到敦煌沙漠,在《行走的云》大型舞蹈项目中,进行了12小时的不间断舞蹈。日落穿越日出,舞者用身体在沙漠上写下千言万语。每做一个动作,眼睛和嘴里都可能会进沙子,而身上就像绑着沙袋。

舞者彤彤在自己的房间,她目前跟朋友合租在五环外。彤彤2023年9月孤身一人来到北京加入北现,经历了一年的实习期。彤彤从十几岁开始学习舞蹈,梦想成为一名舞者,“我现在做的就是儿时梦想中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在正式演出时,舞者们踏上了一片没有彩排过的沙丘。按计划他们要从背面跑上坡,但坡度非常陡,大家手和脚都扒在沙子里才不会滑落,每迈一步都很吃力。音乐一响,大家彼此拉着、拖着把这段路走了下来。“绝对是极限挑战,但大家特别团结。”王衎回忆,“感觉自己的生命力能从这种磨练中生长出来。”

沙漠里的舞蹈接龙是每人跳半小时。午夜时分,刘洋、彤彤和其他两位舞者一起即兴跳了两个小时,他们把头灯架在沙子里模拟舞台灯光,用手机播放音乐,身体随着旋律扭转。敦煌夜里的气温不到10℃,他们跳得大汗淋漓。刘洋至今难忘那种“舞蹈把身体和沙子连接在一起”的感觉。彤彤感觉沙子是柔软的,“它一定会接住你,不管怎么摔都没问题”,因此在沙漠里更敢跳。

在北现的一次公益课程上,高艳津子为舞蹈爱好者示范动作(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目前,北现有五名驻团舞者,年龄在24岁至30岁之间。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拧巴”、舒展、阳刚和柔美并存。“津姐在很好地保护我们的性格,没有要达到一个统一的标准,而是允许每个人展现自己,并根据每个人的特点赋予我们最匹配的角色。”刘洋说。曾金毕业后曾加入过其他舞团,他认为北现舞剧的特点是“能通过角色认识演员”。

王衎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刚毕业时她跳舞总是一板一眼的,“后来津姐跟我说,‘很多时候要给天意留一点空间’,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在学校练就了一个严谨的身体,在这里慢慢学会打开一点,自由一点。”

离开费家村后,北现曾短暂落脚在798艺术区的一间工作室,2023年秋天又来到一个位于三里屯的艺术主题酒店,在宴会厅排练。场地由高艳津子的朋友提供,遇到宴会厅被租用的情况,他们就转移到酒店的地下空间。

舞者在酒店宴会厅排练期间,一名保洁员在打扫卫生。由于不是专门的舞蹈排练厅,这里没有地胶,也没有镜子(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宴会厅没有地胶,地面由许多小的木板拼接而成,接缝处不时冒出的木刺常常划到舞者的脚底或衣服。更关键的是没有镜子,排练时大家只能用手机录下来回放着看。舞蹈界有一句话,“镜子是你最好的老师”,它不但可以帮助舞者纠正动作,也能带来自信和笃定。“没有镜子总觉得空落落的,得到的反馈很少。”

曾金加入北现已满六年,是目前团里资历最深的舞者。他怀念在费家村的日子:当时有十几名队员,每天排练完,大家都留下来继续切磋舞艺,毫无保留地给新人传授经验。晚上一起做饭、聚餐和聊天。随着那些朝夕相处的队友陆续离开,他时常陷入难以名状的孤独。

刘洋和彤彤在回家路上跳起即兴舞蹈,并用手机录下来。在他们的日常排练中已经很久没有镜子了(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曾金来北京后一直租住在同一个小区,从他家到费家村大概七八分钟,搬到798后是半小时,现在则需要50分钟,“慢慢拉长的时间线,让我有通勤的感觉。”酒店位于城中心地段,而队员们散布在北京的“边边角角”,每天排练完就要忙着往回赶,没什么机会聚餐了。

驻团舞者的收入主要是底薪和演出费,在演出淡季(比如疫情期间),他们拿到手的工资有时只有两千元。目前,根据每月的演出量,舞者的月薪从五六千到万元不等,勉强能维持在北京的房租和生活开销,有的还需做兼职或家里资助。曾金在疫情期间靠送外卖维持生活;彤彤现在跟朋友合租在五环外;刘洋每天往返于燕郊和三里屯,单程将近40公里。

2018年,北现在北京红砖美术馆上演《形隐·不离》之《水》。当时参演的舞者后来陆续离开了北现(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最美好的精神之花应该开在肥沃的土壤上,而不该是最艰难的石缝里。”舞团顾问郭红在费家村的告别演出中鼓励高艳津子利用流量开直播、卖课,以改变北现的经营状况。

目前,北现除了演出和培训班,还开通了线上直播和课程,并尝试与品牌跨界合作、推出私塾性质的“生命涌动坊”和面向大众的舞蹈公开课,通过增加曝光率来提升影响力和商业价值。但一切都需要时间和积淀。

剧场演出前,舞者自己准备妆发(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纵然现实有很多无奈,几名年轻的舞者依然珍惜并感恩当下的生活。“妈妈小时候没有什么理想,你有理想就去做吧。”刘洋的动力很大程度来自妈妈的支持。他想通过舞蹈鼓励人们勇敢地表达,“无论你多么内向和胆怯,都可以用身体告诉这个世界:我是存在的。”

高艳津子在一次排练中手持手机架进行线上直播。为提升知名度和影响力,北现的日常排练常常通过不同社交平台进行直播(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曾金是由奶奶“散养”带大的留守儿童,他高中才开始跳舞,本想用舞蹈“混个文凭”。大三时的第一节现代舞课彻底改变了他对舞蹈的认知。老师上来就把灯关掉,拉上窗帘,播放迪斯科舞曲,让大家尽情跳。“我们是男生班,最后大家跳得衣服裤子都脱了,只剩内裤,还停不下来。那种打破陈规、解放天性的自由,很吸引我。”

在吉祥大戏院上演《花间十二声·二十四节气》后,舞者与观众一起舞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王衎想象着自己七八十岁的样子,“那时腿可能没法抬这么高了,那就趁现在还能抬得很高,继续跳吧!”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责编 郑洁 方迎忠

0 阅读:6

信息周末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