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去王晓明家里,跟他一起在阳台上长时间坐着,希望能看到飞碟。
我们这样做有点痴。他的妻子吴然子显然根本不相信有外星人,即使有,她说也不见得就能被我们看到。但她正话反说,每次到了深夜,她要上床睡觉之前,都会把头探到阳台上说:“困死了,我要睡了。但愿不要等我醒来的时候你们就被外星人捉去了!”
其实我的想法跟吴然子比较接近,我不敢说地球是茫茫宇宙中唯一有文明的星球,但我对于自己能够亲眼看见外星人,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因为我想,宇宙这么浩大,不光是空间距离,还有时间的辽阔,让渺小的我们比一粒沙尘更小,比一瞬更短暂。遇见外星人的概率,几乎等于零。我们也许坚持买彩票会有朝一日中奖,但我们这样痴痴地看天,哪怕每天晚上看,哪怕我们一生不干任何事只是盯着天空看,也不可能如愿的。
但是王晓明却信心满满。他认为,既然宇宙几乎是无穷大,那么,有文明的星球,也可以理解为有无穷多。既然这样,相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目击者,而不是脑子里出现幻象,更不要像那些可鄙的谎言家,故意制造假象来迷惑公众。他之所以拉着我一起看,可能更多的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非常担心,有朝一日外星飞行器出现在他眼前却无人作证。他是要把我当作目击证人的证人。
当然我也并不讨厌这么做,否则我不可能一次次到他家陪他这样傻傻地坐在阳台上。首先我觉得他家的阳台很舒适,方方的,高高的,离天很近,离尘世很远,视野很广。有风的夜晚,微风凉爽地吹在身上,就像被爱人抚摸一样舒服。他还经常准备了一些小吃,花生米和牛肉干,沏上一杯绿茶,静静地坐着,吃着,很是享受。有一次,他还拿来一瓶白酒和两只小玻璃杯,跟我一杯一杯地喝起来。酒让我们飘飘然的,好像身体能从阳台上飞起来,飞向夜空,飞入浩瀚的宇宙。这样我们就更有可能遇见外星人了!或许我们自己就成了外星人。
我非常乐意去他家,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就是我似乎非常乐意见到吴然子。吴然子在一所大学当教授,学者风度和女性气息结合在一起,让她散发出一股特别迷人的气息。可惜的是,她从来都不跟我们一起观星。我只有在进入王晓明家的那一刻,才有可能见上她一面。
后来的某一天,我去王晓明家,没有见到吴然子。我有点失落,也很奇怪。“吴老师不在家吗?”我做贼心虚地问。
“我们离了!”王晓明无所谓地说。好像离婚是跟扔掉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简单。
离婚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吴然子爱上了别人。当然王晓明不这样表达,他说是因为别人把她勾引走了。对此王晓明表现得并不悲伤惋惜,这很让我不解。我是这样想的,即使他已经不怎么爱她,已经不太需要她,但是,事实是她有了新欢,他是被抛弃者,他难道就一点都不屈辱愤怒吗?他为什么如此洒脱?
“王晓明”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原名王哲。但他忽然在某一天,决定让自己叫王晓明。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呀,全中国估计叫王晓明的多得可以组成一个城市。他向我解释说,因为他是明末清初本土天文学家王晓庵的后代。他就是王晓庵的明天。
我查资料,历史上确实有个天文历算学家王晓庵,晓庵其实是他的号,王锡阐才是他的姓名。此人在孩童时代,就对天文感兴趣,经常爬到自家屋顶上观星,有一次困意袭来,从屋顶上跌了下来。当然没事,因为屋顶不高,而且地上又有一棵树,他跌落到树上的时候,竟然还在睡梦中。
要是当年他跟王晓明一样是住在十一层的高楼上,那就麻烦了。
王晓明告诉我,夜空中有一颗星星,就叫晓庵星。那是世界天文组织以王晓庵的名字命名的。是哪颗星?它在哪里?即使是在最晴朗的夜空,我们也看不见它。王晓明说,晓庵星肉眼是看不见的,但是如果有高倍的天文望远镜,就可以看到它。
后来我才知道,王晓明在离婚之前,就有一个情人,她叫姜芳仪,是吴然子的学生。所以说,他们离婚,是谁抛弃了谁,还真不好说。也许吴然子被别人勾引了去,只是王晓明编出来的。事实是他移情别恋,就想要结束这段婚姻。
他离婚之后,我还是经常去他家。不过,坐在阳台上看星星,我的心情与之前大不一样了。屋子里没有了吴然子,那股迷人的气息消失了。而星空对我来说,也不仅只是神秘,还变得有一点寂寞。
后来,我就见到了王晓明的女友姜芳仪。
姜芳仪虽然也每次都和我们一起坐在阳台上观星,但她显然并不满足于这样做。有一天,她突然提出来,要我们跟她一起去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看星星。“那儿的星星,每一颗都有黄豆大!”她表情夸张地说。
“为什么要去那里?”我问。
我知道草原上看星星肯定比在这里好,因为这里空气不好,城市的灯光也很影响观星。但是,空气更好,离天更近的地方,应该是西藏呀!为什么不去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呢?
姜芳仪说,因为她在草原上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她大学同学,她们曾经在同一寝室住了两年。
“都是吴然子的学生!”王晓明插话说。
姜芳仪的朋友名叫其其格,是她对姜芳仪说,草原上可以看到豆子大的星星,还能看到一些在内地看不到的天文景象,比如流星,甚至流星雨。
“我还没看到过流星雨呢!”姜芳仪说,“一道道金色的光,在漆黑漆黑的天空上划过,那是多么浪漫哪!”
“我看到过一次流星!”王晓明说。
“它是不是掉进北斗七星的那个勺子里去了?”姜芳仪紧张地问。
王晓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姜芳仪叹了一口气,说:“还好还好!”
“为什么?”我感到好奇。
姜芳仪说:“亲眼看到流星飞进北斗勺,是会倒大霉的!”
我觉得好笑。
王晓明说:“你怎么这样迷信?我只相信科学!人倒不倒霉,跟星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那为什么古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口丁?天上掉下一颗星,地上就死去一个人!”姜芳仪说。
“那是古人愚昧!”王晓明说。
“你才愚昧呢!”姜芳仪有点生气。
“倒也不能说是愚昧,”我说,“是古代科学不发达,古人不知道星星是跟地球一样的天体,悬浮在宇宙中。古人还以为月亮里住着嫦娥和吴刚呢,还有一只玉兔和一棵桂花树,那都是古人的想象。”
王晓明说:“月球上就是有人,至少住过人!”
姜芳仪说:“那我怎么看不见?”
王晓明说:“月球的背面,就是外星人的基地。”
我基本同意王晓明的说法,因为我也看到过相关的报道,说美国宇航员登上月球后,确实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外星人曾在月球建立观测地球的基地,确实有此一说。但是,关于外星人,美国军方历来讳莫如深,是国家一级机密。种种与之有关的新闻,比如捕获两个外星人并对他们进行医学解剖之类的,大多并不靠谱。
“锡林郭勒草原能见到外星人吗?”王晓明问姜芳仪。
姜芳仪说:“这个我不知道。其其格就说那里的星星有黄豆大,亮得像钻石。她还说,那儿有一个上都湖,特别漂亮。草原、湖泊、鲜花、牛羊,美得就像仙境!”
“想象总是美好的!”王晓明似乎并不太感兴趣。
姜芳仪说:“你不愿意去,你就不去好了!”
她转而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你懂的,我不好说嘛!如果王晓明不去,我跟姜芳仪两个人去吗?当然不可能。但是,我又是很想去的,我不愿意说我不去。
“还有谁?”王晓明说。
“你是问还有谁去吗?”姜芳仪说,“再叫上柳琳琳吧!她人很好,像男的一样!”
我不知道柳琳琳是谁,更不明白为什么她像男的一样就好。像男的一样,是女人的优点吗?王晓明也许是知道柳琳琳的,因为他没问,就说“好的”。
确定下来要去锡林郭勒草原之后,姜芳仪很开心。她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分给我们吃。她说,其其格皮肤很黑,但她很漂亮,她就像一颗黑珍珠。她唱歌特别好听,会很多草原民歌。歌声悠扬,仿佛能把人带到草原。当然,这一回,我们就要去草原,在草原上亲耳聆听其其格唱歌,那就太美了。
我那时候刚结婚,对于经常夜晚不在家而自称是去王晓明家阳台上看星星,妻子当然不满意,充满疑虑也是正常的。如果两男两女结伴去草原,理由竟是看星星,妻子一定不会相信,更不可能同意。
没想到的是,妻子非常大度,她一句也没多问就同意了。她打开抽屉的锁,取出六百元递给我,神情凝重地说:“我有了。否则就跟你一起去了!”
我当即就决定不去了。去什么草原呀!妻子怀上了,我就要当爸爸了,再也不能像无知少年,整天脑子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我应该承担起丈夫的责任,做好当父亲的准备,少些幻想,多做实事。看星星,去草原,这种浪漫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妻子却力劝我不要改变主意。“你还是去吧,都已经答应了!我没事的。再说,你又不是一去不回。也就是一个星期是不是?等你回来,就会看到我的肚子鼓起来了!”
她用双手在肚子上比画了一下。我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充满了幸福。而我想象她肚子隆起的样子,竟也有一些激动。
一路上柳琳琳说个不停。她并不像姜芳仪所说,像个男的。相比之下,她的女人味更足。当然,对此各有各的看法。也许姜芳仪觉得自己才是最像女人的。我倒觉得她太瘦了,我更欣赏柳琳琳这样有一点肉的女人。皮下脂肪不应该是女性的特征之一吗?柳琳琳的嗓音比姜芳仪也要更柔和一点。可能是因为她一头很短的短发,所以姜芳仪才说她像个男人吧!
柳琳琳说,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爸爸就不见了。妈妈始终都是对她说,爸爸是被外星人掳去了。所以从小她就对外星人充满了恐惧。但是随着年岁的增加,好奇心慢慢取代了恐惧。是真的吗?爸爸真的是被外星人掳走的吗?真的有外星人吗?对于后一个问题,柳琳琳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做过无数关于外星人的梦,她有时候把梦理解为真实发生的事——等她醒来,她觉得自己也许确实是见到了外星人。
即使是在十分恐惧外星人的阶段,在她的梦里,外星人也是友好的。也正因为这样,在她的意识里,恐惧才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外星的向往和好感。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上了初中,有个同学对她说,哪里会有什么外星人!都是你妈妈骗你的!你爸爸一定是死了!
柳琳琳很生气,说:“你爸爸才死了呢!”
同学说:“要不,就是他有了另外的家,不要你和你妈妈了!”
柳琳琳没有反驳。因为她确实也曾这样怀疑过。她甚至斗胆对妈妈这样说过。但是,妈妈的反应让她吃惊。妈妈随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歇斯底里地说:“谁说的?是谁对你说的?”
柳琳琳捂着脸,说:“是我自己。”
妈妈说:“你是脑子有病吗,才会这样想?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去了外星球!他不是不要我们,他是没办法,他被外星人绑架了,他反抗不了,他哪里能反抗外星人哪!”
柳琳琳觉得妈妈说的是对的,外星人既然能来地球,他们的文明一定远高于地球人,他们跟地球人的差别,肯定是热兵器与冷兵器的差别。不对,差别还要更大,是飞机和独木舟的差别,是洲际导弹和弓箭的差别。
但柳琳琳始终相信,外星人是文明而友好的,无数次的梦境证实了这一点。她尽量不为爸爸担忧,因为外星人一定会善待他。他们把他带走,并不见得是把他当作俘虏,更不可能为了研究而残忍地解剖他。他们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跟地球人深度接触,他们选中了他,也许是他以及他们全家的荣幸呢!也许某一天,爸爸就会神奇地归来,他会变得更帅更年轻吗?完全有这个可能啊!因为外星的时间,跟地球是不一样的。宇宙飞行器是能顺着光的曲度航行的,会让时间倒流。但愿归来的爸爸不要看上去年龄反倒比她还小,那就很滑稽了。
原来,在我和王晓明在阳台上等待外星人的同时,柳琳琳也在她卧室小小的窗口痴痴地看着夜空。每到夜幕降临,在我们的地球上,有多少人在仰望着星空啊!人们默不作声,怀着不同的心事和期待,看着辽阔的夜空。无数奇迹早已在他们的脑海里反复演练,只期待在某一时刻被夜空验证。
让柳琳琳感到奇怪的是,妈妈为什么从来都不认真地守着夜空观望呢?她不想爸爸吗?她不希望突然看到一只飞碟向她驶来吗?有时候柳琳琳会在深夜醒来,听到妈妈的低声哭泣,哭声就像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猫叫。柳琳琳的心揪紧了。她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子,移到窗口,把窗户打开,将目光投向灰蓝色的夜空。她的心很快放松下来。她看到了一些星星在向她眨眼,它们的光一闪一闪的,十分神秘。她还看到了一颗星在移动,是人造卫星吧?最后她发现,那只是一架夜航班而已。
她赤着脚,走到妈妈的房间外,轻轻将门推开。“妈妈——”她幽幽地喊了一声。妈妈惊恐地叫了一声,打开灯发现是柳琳琳,便恨恨地骂道:“你是人是鬼呀?想吓死我呀!”
“我听到妈妈哭了……”柳琳琳怯怯地说。“我没哭!”妈妈说。
“可是,我听到了呀!”
“我做噩梦了!”妈妈算是承认自己哭了。
柳琳琳爬上妈妈的床,把窗帘拉开,推开了窗户,说:“你看,这么多星星!”
妈妈用被子角擦了一下眼睛,说:“哎,今天星星特别多!”
“爸爸去的那个星球,不知道离我们会有多远?”柳琳琳挨着妈妈坐下说。
妈妈搂紧柳琳琳,两个人看着夜空。月亮出现了,它是这样的圆,这样的亮。它的出现,让无数星星不见了,淹没在了它的光辉之中。
“到过年的时候,爸爸一定会回来吧?”柳琳琳说。
妈妈说:“不一定,外星又不过年。”
柳琳琳说:“外星肯定也过年的,只是历法不跟我们一样。”
“外星的时间跟我们肯定不一样!”妈妈说。
柳琳琳想起了观棋烂柯的故事,说:“会不会爸爸那里才过了两个星期,我们地球上就已经是几百年过去了?”
她后悔这么说,她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妈妈又哭了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了。柳琳琳的感觉是,妈妈一定担心一松手,女儿也会从窗口飞走——被隐形的外星人拉向浩渺的宇宙。
去草原看星星,柳琳琳比任何人都积极。我知道她内心充满了期待。我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样子,突然有点同情她。她是不是过于乐观了?城市的夜空,虽然星星稀疏黯淡,却跟草原是一样的宇宙,并不会因为能见度高就出现飞碟。虽然我跟她一样,深信宇宙中一定存在着外星文明,对亲眼见到外星飞行器充满了期待,但我并没有觉得此番草原之行跟平常日子有什么不同。这又不是看戏,非得到剧场才能目睹演员的表演。
只有我饶有兴味地听柳琳琳说着她荒诞不经的故事,王晓明和姜芳仪也许早已听过不止一遍,所以始终态度冷淡。不过我看出来,柳琳琳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叙述中,至于别人是不是在听,是不是爱听,她根本无所谓。
姜芳仪说得没错,其其格是位皮肤黝黑的美人。她不仅有漂亮的面孔,身材还特别好,是纤细饱满的,健康的。唯一让我没想到的是,她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见了姜芳仪,两人激动得大叫起来,然后热烈地拥抱。她们的身体,仿佛是撞击到了一起,把其其格的眼镜都撞落了。
在其其格家蒙古包里的那个夜晚,是无比欢乐的。其其格的妈妈山丹婶子烙了一摞摞的羊肉馅饼,熬了芳香的奶茶,还拿出奶豆腐和烈酒。所有的人都吃了不知道多少张羊肉馅饼,包括一向饭量不大的我。因为担心肠胃不好,开始我并不敢吃太多奶豆腐,奶茶也喝得比较节制。但是后来,完全放开了。在酒的燃烧中,在其其格婉转又嘹亮的歌声中,在巴图叔叔悠扬的马头琴声里,我们已经没有了任何顾忌。
遗憾的是天空布满了乌云。其其格说,马上就要下雨了。她还说,草原的雨,可是稀罕东西,这是贵客到来的待遇。她让我们不必担心,雨下一阵就会过去,乌云很快就会散开。“再说了,今天看不到,可以明天看哪!明天一定会是满天星星,让你们看个够!”她说。
果然就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蒙古包上,啪嗒地响。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雨点,而是冰雹,或者小石子。
在其其格家蒙古包不远处,巴图叔叔特意为我们搭了另外一个蒙古包。男人们住临时搭起的蒙古包,姜芳仪和柳琳琳就跟其其格和她母亲住在她家较大的蒙古包里。
雨下个不停。快到半夜,王晓明提出来,不能影响其其格父母休息,大家还是早点睡觉吧。我们从其其格家的蒙古包里钻出来,奔向小蒙古包。草原的夜真黑呀,奔跑中我感觉自己的右脚踝凉凉的,是被一条蛇缠住了吗?我惊得猛甩了一下右腿,结果把自己的鞋子甩了出去。
我和王晓明战战兢兢地找鞋,担心草地上真的有蛇。巴图反复说,现在草原上很少有蛇了,即使有也是草蛇,不会有毒。但我还是害怕。
鞋是王晓明找到的,他拿着我的一只鞋,第一个冲进了小蒙古包。我们都被淋湿了,头发上的水滴下来,把蒙古包里的地毯也弄湿了。
躺下不久,巴图的鼾声就响起来了。
我感到有些恐惧。在这个寂静的草原之夜,伴着这如雷的鼾声,我能入睡吗?如果能关闭自己的听觉就好了!偏偏这时候耳朵又特别灵,仿佛时刻都在捕捉任何细小的声音。会不会有狼?我推了一下身旁的王晓明,希望他没有睡着。他如果也像我一样醒着,我就不会过于害怕。
还好他醒着。
“没睡着哇?”他轻声说。
“怎么睡得着!”我说。
“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也以为你睡着了。”
“柳琳琳的爸爸,根本不是去了外星球!”他突然这么说。
他告诉我,柳琳琳的爸爸,是为了躲债而逃走的,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而柳琳琳却一直相信她妈妈的话,真的以为他是被外星人掳去了。有人在四川江油的一个宾馆门口见到过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女人。他不会再回家了,他逃到了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有了另外的女人。
“是这样啊!”我感到惊诧。
“也不一定,”王晓明说,“只是传言。”
“反正肯定不会是去了外星球!”我说。
我们说话的声音一开始是很轻的,慢慢就响了起来。但是尽管这样,巴图还是激情洋溢地打着他的呼噜。
“还有人说,柳琳琳的爸爸,其实是被自己的老婆杀死了!”王晓明说,“有人看到他回过家。据说,柳琳琳妈妈把他杀了,就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一棵石榴树边。”
我感到惊悚,简直不可思议。在我们的生活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柳琳琳对此一无所知吗?她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会对被外星人掳去这样的谎言深信不疑吗?抑或她心里其实非常明白,只是坚持用幻想来掩盖残酷的真相?妈妈用谎言欺骗她,她也很愿意自欺。如果她父亲被杀是真的,也许她是帮凶呢!说不定是她们母女一起干的,先把人杀了,再把他埋在院子里,就让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就像被外星人掳了去一样。
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但是其间多次惊醒。梦与现实彼此纠缠,让我无法分清孰真孰幻。耳朵里灌满了巴图的鼾声,以及似有若无的狼的嗥叫。脑子里翻腾着石榴树旁的尸体、柳琳琳母女狰狞的面孔,还有蛇,以及外星人。
由于晚上没睡好,白天晕晕乎乎的。草原上蒸腾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还有牛羊粪便的气味,广阔的大地看不到边际,成团的浓烈的白云在天空有的推搡拥挤有的孤单零落,这越发让我感受到世界的陌生。白云在蓝天上翻滚,脚下的地球正绕着太阳旋转,它一刻不停地在宇宙中飞奔。众星隐匿,我们的星球在白天显得更为寂寞。
其其格骑了一匹马,马上还带着姜芳仪和柳琳琳。她们在遥远的地平线出现的时候,就像一只蚂蚁。后来她们越来越大,嘚嘚的马蹄声也渐渐可以听到。当我和王晓明能够看清这是一匹马,并且看到了马背上坐着三个女人的时候,她们哇哇地对我们尖叫起来。
姜芳仪坐在其其格前面,柳琳琳在其其格的身后。她们的马迅速抵达我们面前,马似乎比她们还要兴奋,它长长地嘶鸣了一声,粗重喘息的声音,让我觉得它的鼻子就像一件古老的乐器。
柳琳琳搂着其其格的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她很矫健,稳稳地落地,脸红扑扑的,鼻子也像马一样喘着粗气。“好酷哇!”她大声说。
其其格一甩腿,便轻松地下了马。“想骑马吗?”她对我和王晓明说。
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姜芳仪就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她跌倒在地上,样子很是狼狈。
“摔痛了没有?”其其格上前想把她扶起来,说,“你怎么突然就下来了?”
“我一动都没敢动,不知怎么就下来了!”姜芳仪说。
姜芳仪还没站起身,马就一口把她的肩膀咬住了。她大叫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痛呢,还是受了惊吓。
其其格打了一个唿哨,这声响特别地尖锐,马就立刻松开了嘴。
“马也会咬人哪?”王晓明说。
其其格说:“马不咬人,从来不咬人的!”
“它咬我了!好痛!”坐在地上的姜芳仪,用手捂着自己的肩膀。
“它以为你是一堆草!”其其格笑了起来。
是啊,姜芳仪穿着一件绿色的上衣,颜色真的跟青草一样。马儿早上起来,还没吃东西吧,带着三个人奔跑,它一定饿了,以为姜芳仪是一撮鲜嫩的青草,所以张嘴咬住了她。
“你没事吧?”几乎所有的人都问了姜芳仪同样的问题。
她苦着脸,转动了一下她的肩,说:“应该没事,就是很痛。”
其其格把姜芳仪绿色的外套脱掉,将她里面衣裳的领口解开,说:“哟,有点肿呀!”
“还好不是被狼咬了!”王晓明说。
姜芳仪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生气地对王晓明说:“你才被狼咬呢!狼撕了你!”
王晓明自嘲地笑笑,说:“快用热水敷一下吧!”
姜芳仪甩动了一圈手臂,说:“不用你管!”
其其格拉起姜芳仪的手说:“我有点后怕,要是从奔跑的马背上摔下来,肯定比这个痛!”
“我可不敢骑马!”我对其其格说,“你们的马连马鞍都没有,跑那么快,摔下来非断条胳膊断条腿不可!”
其其格说:“没那么严重啦!有我呢,又不是让你自己骑。”
我想象自己上了马,坐在其其格身后,紧紧搂住她柔韧的细腰,内心忽然有了小小的激动。
这匹马真漂亮!棕色的毛闪着光,面容英俊镇定,腿长长的,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油画。
柳琳琳上去爱抚了一下马的面孔,说:“帅哥,大长腿,你怎么咬人呢?”
其其格说:“它叫阿穆尔,腿比纯种的蒙古马长一些。”
“它不是纯种的呀?”王晓明说。
其其格说:“它有欧洲血统,比纯种的蒙古马贵一些。去年阿尔善嘎查那达慕赛马我得了冠军,它是我的奖品。”
“你这么厉害呀!”姜芳仪说,“赛马冠军,你是草原霸王花啊!”
从姜芳仪的表情看,她的肩膀已经不那么痛了。马毕竟只是食草动物,牙齿并不尖利。
柳琳琳将脸贴住阿穆尔的脑袋,它突然打了一个响鼻,喷了柳琳琳一脸。
大家都乐不可支。姜芳仪最是笑得花枝乱颤,她一定是觉得马在欺侮了她之后,也恶搞了一下别人,她心里就平衡了。
草原的星空果然不一般哪!繁星像蜂群一样,在头顶乱飞。这当然只是我的错觉。我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是巨大的天体,我根本不可能感觉到它们的旋转。它们只是像萤火虫屁股一样闪烁着,神秘地眨着眼,让仰头观望的我们不知道该把目光停留在哪一颗上才好。如此多的星星,散布在浩瀚的宇宙中,到底哪一颗星球也有着我们地球一样的万家灯火和车水马龙?我和王晓明认真讨论过,达尔文的进化论破绽百出,我们完全不能相信人类最早是从大海里爬上来的。单细胞生命最多进化到猿,人类更可能是从外星而来。为什么几乎我们所有的人,夜晚仰望星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望乡的亲切感?我们在星辉的照耀下,内心不仅不再感到孤独,反倒有一种幸福的感情油然而生,这不正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来证明我们的祖先也许来自一颗遥远的星球吗?然而,它又是哪一颗呢?蜂群般的繁星,哪一颗才是我们的故乡?它是较亮的一颗呢,还是黯淡到几乎看不见?也许就是看不见。它躲藏在宇宙的深处,与我们隔着百生百世,我们不仅身体无法抵达,肉眼不能看见,就是我们的想象飞驰如电,也需要几亿年才能与之靠近。这样遥远,这样阻隔,这样无望,这样教人常思量、难相忘!
巴图叔叔的马头琴,才拉了半首曲子,弦就断了。他把它放到身后,清唱了一首古老的蒙古族长调。其其格悄声向我们介绍,这是一首草原情歌,它的歌词并不复杂,只是简单地重复着“我思念你,想见到你”这样的话。歌声是这样的悠扬苍凉,真假声的转换,让歌声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或者说是来自天上吧!我们听呆了,连鼓掌都忘记了。这样的歌声,在这样的夜晚,让我们变得忧伤起来。我们在星空下,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小得就像草丛间尘屑一样的虫子。让我们变成昆虫吧,让我们扇动翅膀,飞起来,飞入蜂群一样的繁星,飞入宇宙深处,飞到时间的另一端去。
“你们看到了吗,在我们头顶正中,有一颗星正在暗下去。”巴图叔叔抬起头说。
“哪里?哪里?”
“是哪一颗?”
大家都抬起头,但是谁也没有看出有一颗星星正由亮变暗。
“它又亮起来了!”巴图说。
“我看到了!”姜芳仪说。
王晓明问她:“你真的看到了吗?”
“好像!”姜芳仪说。
“乱说!我都没有看到,你怎么会看到?”王晓明说。
姜芳仪说:“我为什么不能看到?为什么只能你看到?你又不是望远镜!”
“他的老祖宗是天文学家!”我说。
“天文学家会算命吗?”柳琳琳说。
其其格说:“我爸会呀!”
“真的吗?”姜芳仪来了兴致。
“真的吗?”柳琳琳挽住巴图的手臂说,“巴图叔叔,你能算出来我爸去哪颗星球了吗?”
巴图缓缓转动脑袋,仿佛是把整个星空看了个遍。
“他去了南方,”他说,“那儿有一片海,那儿看不到星星,他在那里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巴图叔叔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是真的吗?他真的会算命吗?就像王晓明的老祖宗,每天晚上都爬上自家屋顶,看着星空的变化,企图知晓自己的从前和未来吗?人类命运的答案,果真是藏在这满天繁星之中吗?
柳琳琳低声哭泣起来。
坐在她身旁的姜芳仪将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知道他还在地球上,”柳琳琳幽幽地说,仿佛自语,“谁会相信他是被外星人抓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外星人!”
“这个我反对!”王晓明说,“我一直都相信有外星人!”
“你见过了吗?你见到过外星人吗?”其其格问。
“总有一天会见到的!”王晓明说。
“芳仪,你也相信有外星人吗?”其其格说。
姜芳仪说:“有时候相信吧。”
“我也是有时候相信,有时候不信!”我说。
王晓明说:“那你们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看飞碟?不相信,为什么要看?”
“万一看到呢?”我说。
姜芳仪说:“你那么痴,我不陪你看,还能做什么?”
王晓明说:“地球绝对不会是孤独的!文明不可能是唯一的!”
姜芳仪和柳琳琳躺了下来。姜芳仪说:“今晚,我们都睡在外面吧,这样整夜面朝星空,一辈子也许只有一回!”
“会有狼的!”其其格说。
“昨天好像还有一条蛇缠住了我的脚!”我说。
姜芳仪和柳琳琳吓得跳了起来,“我最怕蛇了!”柳琳琳说。
“我也是!”姜芳仪说。
其其格说:“以前草原上蛇多,现在蛇很少了。我姥姥小时候踩到了蛇,蛇在她的脚趾上咬了一口,她姥爷就把她那个脚趾用刀割掉了。”
“我们还是回到蒙古包里去吧!”王晓明说。看来他也怕蛇。
“为什么人会怕蛇?”姜芳仪说。
“因为它有毒!”其其格说。
柳琳琳说:“因为它太长了!”
王晓明说:“不知道外星球有没有蛇。”
我说:“肯定也有这一类的动物,但长得不一定完全一样!”
姜芳仪说:“说不定外星人就长得跟蛇一样呢!”
王晓明说:“又胡说了!高等智慧的外星人,怎么可能像爬行动物!”
“为什么不能?”姜芳仪抬杠道。
王晓明说:“头太小!智慧生物大脑发达,怎么可能会有像蛇一样小的脑袋?”
“好像你真的见到过外星人一样!”姜芳仪讥讽道。
“这么说有什么意思?”王晓明很生气。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姜芳仪也生气了。
柳琳琳说:“好了,你们别这样嘛,这也能让你们闹不愉快,大家都无趣了。”
王晓明气鼓鼓地独自朝小蒙古包走去,不慎踢到了巴图身后的马头琴。断弦的马头琴发出了很古怪的声音。
“睡觉了,睡觉吧!”其其格说。
巴图的鼾声比昨晚还要响。我一点倦意都没有,脑子里胡乱想着柳琳琳的事,她果然不是小孩子了,城府不是一般地深哪!她在车上说得煞有介事,我有一阵还真的差点就相信了,真以为她爸爸就是被外星人掳了去。
“我都后悔来!”王晓明说。
“还生气呀?多大的事,犯得着吗?”我说。
“不是生气!”他说,“是后悔跟她一起来!”
我觉得挺好哇,此行不仅有浪漫的色彩,还有一点点传奇性。人活着做每一件事,都想得到预期的结果吗?我们来草原,又想得到什么呢?结果又得到了什么呢?
王晓明告诉我,其实他跟吴然子并没有离婚,他说:“她只是去韩国做访问学者了。”
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姜芳仪。从前他不在家的时候,姜芳仪会过来陪吴然子睡觉。吴然子去了韩国之后,姜芳仪还来。“男人嘛,守不住寂寞,嘿嘿!”王晓明有点无耻地说。
“那,她会逼婚吗?”我指的是姜芳仪。“希望她主动退出。”
“要是她不呢?”
“再说吧,管不了那么多!”
我背对着王晓明说:“要是外星人来把你带走,你愿意吗?”
“愿意!”他不假思索地说。
“一点都不留恋地球吗?”
“地球上麻烦事太多了!”他说。
他说得太大声,巴图的鼾声突然停了。我们便不再说话。
告别的时刻,姜芳仪和其其格又撞到了一起,又一次把其其格的眼镜撞落在地。她俩紧紧地抱着,姜芳仪还哭了起来。柳琳琳在一旁说:“又不是生离死别,这样的难舍难分,太夸张了吧!”
我注意到,拎着挤奶桶的山丹婶子也在用衣袖抹泪。她淳朴的样子让我鼻子一酸。
我也不管是不是合乎当地的礼仪,在和巴图叔叔拥抱之后,上前抱了一下山丹婶子。她没有放下奶桶,用另外一条手臂回抱了我。我真的很感动,心无杂念,这一刻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是像孩子一样纯真的,好像自己就是山丹婶子的孩子。
其其格的眼镜,一直在柳琳琳手里。我和王晓明跟巴图叔叔拥抱之后,柳琳琳也跟巴图叔叔拥抱了一下。接着她又去跟山丹婶子拥抱。
姜芳仪松开其其格之后,也去抱了山丹婶子,但她没有跟巴图叔叔拥抱。
柳琳琳把眼镜交给其其格的时候说:“你的眼镜太重了!”
其其格说:“没办法,深度近视,是阿爸的遗传!阿爸已经 看不 见五十米之外的东西了。我以后可能会瞎。”
什么?巴图叔叔的视力,已经看不到五十米之外的东西了吗?那他是怎么看星星的?昨晚他还让我们看一颗星,说它由亮变暗,又慢慢亮起来,为什么?我们都看不到,他又是怎么看到的?
送我们的皮卡车已经停在一旁,所有的人都没有提出疑问。车在草原上一路突突地吼着,大家好像都累了,没有人说话。我闭上眼,仿佛看见妻子挺了个大肚子站在家门口。我想不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我们都会叫她“小星星”。没错,我用了“她”字,是我潜意识里更想要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