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阿萝小时候,每天要来桥上玩,她喜欢看鱼,见了鱼,啊啊啊快活地叫。”在晌午,严春推一辆推车,来到河边,对车上裹着脸的人说。
桥是木桥,四块栲木板拼一块桥板,桥板和桥板用铁索连接在一起,钉在木墩上。木墩用松木,以“人”字形撑起来。木桥有五个木墩。
河面的映光漂上来,黑亮的白色。“阿萝六岁就会下河摸虾了呢。”推上桥的时候,严春的说话声特别大。他说一声,河边槐树上的鸟雀,会啪啪啪,惊飞一下,在树四周,飞一圈,回到树上。喊一声,他站一会儿,看看四野。四野褐黄得浓烈,溢出稀稀的青蓝色。河水直溜溜而下,也听不见水声。若是夏天,紫壳蝉翘起尖尖的尾部,贴在桑树上,吱呀吱呀,让旷野陷入巨大的寂静。若是冬天,冷风从河面扑上来,像一条饥饿的蛇。“阿萝走路比大人走得还快呢。撇着脚跑。”他又说了一声,缓了缓神,看看推车上的人,嘀咕一句:“你想睡了?”
到了对岸。对岸是西瓜地。瓜地有二十多亩,瓜棚四季耸立。瓜棚搭在一个方柱形的木架上,高高的,像个哨站。守瓜的人,站在瓜棚的檐廊上,也喊一声:“严春叔,又推车出来晒太阳了?”
晃一晃手上的水壶,严春说:“今年又出很多好瓜了。”
他推车返身下了桥,沿着河堤往下,走一华里的碎石路,到了橘子林里的家。
橘子林,有十几年了,青油油的绿。他的房子是一栋三层半小楼房,也是这几年才修的,以前是老式石头房。厅堂挂着莲花状的灯具,右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件开着荞麦花的红短袄。
短袄是阿萝的秋衣。阿萝是严春的女儿。1983年腊月初八早晨,在乡政府守门房的白劳提一个竹篮,冒着噗嗤嗤的雪花,到严春家,说:“这里有一个闺女,想想,你适合收养。”严春是个老鳏夫,因右半边脸结青墨色的胎记,左腿有骨髓炎,三十四岁了,还说不上媳妇。村里人背地里叫他阴阳脸。白劳是严春的堂叔,一直在乡政府做杂工。严春掀开篮子里的棉包被,是个女婴,肥嘟嘟的脸,浓眉,厚耳朵。女婴闭着眼睛吐口沫。
看了一眼,严春便抱起了婴儿,说:“阿有福,阿供佛祖一样供着她。”(注:上饶市中北部方言,“阿”指“我”)白劳从篮子里摸出一张写在草纸上的纸条,说:“这是孩子的生辰八字,孩子是腊月初一出生的。”严春不识字,捏着纸条,问堂叔:“孩子叫什么名字?你给孩子取个名吧。”
雪一直在下,落在门前萝卜上,像萝卜开出的白花。萝卜花是迎春的花,春日来临,暖阳初照,萝卜花一畦一畦开起来,河滩如春雪徐降。白劳看看飞舞的白雪,说:“叫阿萝吧,天越冷,萝卜越甜,孩子是个萝卜命,有你这样的人收养她,她有福了。”
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常有弃婴在凌晨被搁在乡政府门口。弃婴大多是女婴,放在竹篮子或小箩筐里,摆在过廊的长板凳上,用包被包裹着,放几块钱,放一张写有孩子生辰八字的红纸。有的被过路人抱走,有的被卖菜人抱走。要抱养孩子的人,私底下,会跟看守门房的人说一声。严春也跟白劳说了好几次。白劳留心着,说要抱养可心健康的孩子,少灾少痛的。阿萝才七天,要喝奶,憋着通红的脸哭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严春抱着孩子,找奶吃。村里有三个奶孩子的妇人,有奶多了的,喂给阿萝吃。
河对岸有个小村,叫彭家坞,十几户人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刚夭折了得肺炎的孩子,奶水旺。正月,严春拎了一个白糖包,抱着孩子认妇人作奶娘。妇人也答应了。严春抱孩子去彭家坞,一天吸四次奶。奶娘对严春说:“奶娘钱,一个月十五块,别人是这样收的,你收阿萝不容易,我一个月收十二块钱吧。”严春是个无依无靠的人,父母早过世了,说:“阿一个种田的,钱没来路,这样吧,阿一个月给你做七天的工,割稻栽秧耙田,阿都会,你头天说好,阿第二天来。”
过木桥,沿河岸往上走半华里,绕过一个半月形的荷塘,便到奶娘家。吸了三个月的奶,每次到了桥头,阿萝会看着荷塘的大枫树,咯咯咯地笑。初春多雨。雨绵密细长,抽丝一般。严春穿一件黄蓑衣,戴一顶大圆斗笠,抱阿萝去吸奶。早上一次,临近中午一次,傍晚一次,临睡前一次,一天来回走四次。夜深了,严春一只手抱小孩,一只手打一个灯笼,去奶娘家。严春踮着左脚,一脚深一脚浅,来回一次走三里多路。路上,牛筋草丛生,脚踩下去泥浆溅上来。
芒种了,田里的事多。耖田打秧,他把阿萝背在胸前,像一只袋鼠。割油菜了,他把摇篮板车拉到地里。阿萝饿了,哇哇哇哭起来,他把竹筒里的咸米汤,一勺子一勺子地喂阿萝吃。阿萝张开嘴巴吃,他也张开嘴巴。村里人都说,阴阳脸真是个细心的人,是烟囱下来的灶神。
断了奶,阿萝会走路了,撇着脚,鸭子一样,左摇右晃。严春出门做事,把阿萝架在脖子上,阿萝抱着严春的头,荡着小腿,骑马一样。
六岁的阿萝,会做饭了,站在矮板凳上,踮起脚尖,靠着灶台烧饭。烧好了饭,跑到桥头喊:“爸,爸,吃饭了。”严春在河滩上做事。他的沙地在河滩。他种了甘蔗,种了花生,种了荸荠。这些都是阿萝喜欢吃的。
八岁的阿萝会上街卖泥鳅了。街离村子有五华里。阿萝提一个瓦罐,沿饶北河边的樟树林往上走,卖了泥鳅回村小学上课。泥鳅是田沟里扒的。她家门前是开阔的田野,田沟横七竖八。田沟里有扒不完的泥鳅,她放了学,去扒泥鳅,扒到晚边,可以扒三两斤泥鳅黄鳝。
村里的妇人水花,守寡三年多了,几次在机米厂机米,对老德师傅说:“阴阳脸真是一个善人,吃了那么多苦,把阿萝带大,孩子教得好,有适合的女人嫁给他,也是有福的。”老德师傅说:“他一张阴阳脸,看着吃不下饭,腿也不方便,人是个难得的好人。”水花说:“看惯了,也就习惯了,腿使不上力,又不要担不要驮,有板车有手扶拖拉机,哪要得了那么大力气。”老德开机米厂,开在村委会背后的大晒场,六年了。村里人都来这里机米。老德为人和善,爱喝点小酒,酒糟鼻红红的。他看看水花,露出烟牙,说:“是不是我有媒酒喝了,要不要我去说一声。”水花把手插进米堆里,掏了一把白米,说:“好米不一定出得了好饭,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呢。”
过了半个月,严春来机米了。老德师傅说:“严春啊,阿萝才这么大的孩子,我看了看,她这一拨,她是村里最懂事的孩子了。”
“是懂事,帮阿做好多事呢。是阿福厚。”严春说。
“你也可以考虑找一个女人。凡人都会老,人老了抵不上翻毛猪,得有个伴。”
“哪个女人会愿意上我的门啊,屋里空空,桌上两个碗,狗都不来阿家里找骨头吃。”
“水花怎么样,做事是一把好手,她孩子也十五六岁了。她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人是好人,她哪会看上阿。阿也没这个能力,养一个家啊。”
“她有手有脚,哪要你养啊。你是可靠人,她安心。”
“阿萝是个没妈的孩子,命苦。哪个女人做了阿堂客,对阿萝不好,阿就有罪孽了。”
“水花可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有意和你一起生活。”
“有自己孩子的女人,都会偏心的。一碗水,哪端得平呢?阿也端不平。”
机了米,严春拖着板车走了。老德师傅站在机米厂门口,看着严春晃脚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句,这也是一种人,上门的老婆不要,死心塌地养着别人的孩子。
1995年,阿萝去了郑坊中学读书。学校有一条幽深的弄堂直通大街。严春在街口摆补鞋摊。早上,他骑一辆带雨篷的脚踏三轮车,拉上补鞋机,带上阿萝去学校。他戴一顶麦秸帽,弓着腰蹬车,裤脚用布条扎起来,塞在鞋缝。他脖子上,挂一条蓝毛巾,蹬几百米,抹一下脸。傍晚,又把阿萝带回来。白天,他撑一个印有“雪花啤酒”的遮阳棚,坐在街口,摆上补鞋机,靛青围裙扎在腰上,裙布盖在膝盖上,用锉刀锉鞋跟,给鞋跟钉铁片。中午吃的是他自己带的。他有两个铝饭盒,一盒饭,一盒菜。阿萝从学校打一搪瓷碗热饭来,和他一起吃菜。街口有卖辣酱的,卖葱油饼的,卖日用竹器的。街口摆摊人,见他吃饭,笑笑。他也笑笑,鼓鼓的嘴巴包着饭,用筷子,指指吃饭的阿萝,说:“这是我南妮,叫阿萝,在中学读书呢。”南妮是女儿的别称。听的人回一声:“我知道,你说过好几次了,好俊的南妮。”
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郑坊镇治安很乱,有一批初高中毕业生,无处就业,也不愿回家种田,整天在街上混,偷鸡摸狗打架勒索,什么事都干,成了社会上的痞子。痞子一般留长头发,吹一个爆炸头,穿牛仔裤花衬衫,手腕上有“出人头地”的蓝色刺青花纹。痞子也叫长毛。长毛是一伙一伙的,有帮派,分斧头帮和长刀帮。各帮有各帮的头,叫帮主。一个帮,有二十几个人。斧头帮和长刀帮也会打群架。打架之前,下战书,战书是口头通知,约好时间地点。打架地点一般在汽车站。汽车站前,有一个广场,停靠过往车辆。过往车辆很少,广场空阔,侧边有了饮食摊点。他们打架,不带刀具,用拳脚,帮主和帮主打一架,分胜负,再打群架。广场是黄泥地,地上有积水,群架结束,个个满身泥浆。他们打个赤膊,在饮食摊围坐在一起,喝啤酒,有说有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长毛是一群有“特权”的人,看电影不买票,坐车不买票。电影院验票的人,看长毛的架势,自动让出门口过道。长毛进门,打一个响指,表示感谢。卖车票的人,见了他们,问一句:你们一起几个人?在饮食店吃饭,长毛记账,到了年底,付一半。店主也不敢催钱。
一个长毛帮,有十几辆摩托车,两人坐一辆,呜呜呜,从上街开到下街,又从下街开到上街。摩托车也是偷来的。他们去村里打狗,见一条打一条,打死拉走,一分钱不付。
长毛喜欢去学校,看女学生。学校放学了,长毛守在门口,搭讪。搭讪三五次,和女学生混熟了,请去饮食店,吃锅贴吃馄饨吃汽水,吃个三五次,女学生再也不愿上学,和长毛混在一起。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响起一片口哨声,嘘嘘嘘。搭讪不了的女学生,长毛开始找茬,让她上学不得安宁。
一个住在上街的长毛,看上了读初二的阿萝,守在校门口,有半个多月,搭讪不了话。他开始找茬,威胁阿萝,说:“我停在学校里的摩托车,车胎被你扎了三次,你得陪摩托车胎。”
阿萝说:“我扎你车胎干嘛?”
“你看我不顺眼。”
“你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看你不顺眼啦?”
“你看我不顺眼,因为我想泡你。你看我这么帅,你自卑。你自卑了,就扎我车胎,想我找你啊。”
“不要脸。”
“你就喜欢不要脸的人。你喜欢不要脸的人,我就不要脸。”
阿萝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学校也不敢出面找长毛,装聋作哑,长毛越发肆无忌惮。之前有过一个县城来学校工作的陈智理老师,见班上两个女学生和长毛混在一起,找到长毛,说:“你们太不道德,找女学生,会害了她们一辈子,她们不懂事,你们祸害女学生,和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长毛约了几个人,在陈老师去河里游泳的路上,用布袋套在陈老师头上,暴打他。陈老师被打得鼻梁断了,全身淤肿。学校去派出所报了案,长毛在看守所蹲了三天,处罚三百块钱,赔付了六百块钱医药费,便结案了。
学校再也不管长毛来学校骚扰的事了。
几次吃饭,阿萝都显得心事重重,一直扒饭吃,也不夹菜,也不说说笑笑。严春看出来了,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考试成绩不好,挨批了。问这问那,都没个应答。无论怎么问她,阿萝都是摇头,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上课了,严春去了学校,找到阿萝班主任。班主任一脸惊讶。
晚上,吃了饭,阿萝作业也不做。严春说:“南妮呀,我守一个补鞋摊,风里来雨里去,就是想你安安心心读书,你有什么话不可以跟我说呢?”
呜呜呜,阿萝哽咽了起来,说:“上街开五金店家的长毛,找我五六次了,叫我和他去吃饭,我不去,他威胁我,说要杀我。”
“他敢动你,阿有苦果子给他吃。”严春说,“你不去搭理这个长毛贼,他以为他是长毛贼,别人会怕他,阿才不怕他。”
第二天上午,严春补鞋摊也不摆,磨了锉刀,去了上街五金店长毛家。开店的人,是长毛的爸爸。严春对长毛的爸爸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长毛的爸爸说:“我这个儿子,我也没办法管教,以前也是听话乖巧的孩子,初中毕业了,和下街的白麻混了两年,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除了睡觉,我连他的鬼毛也看不到一根,他只听白麻一个人的,我说死了,他也不会听一句,这个事还得你自己去了。”
白麻是长刀帮的帮主,家里开水泥店,有钱。白麻长得高大魁梧,会拳脚功夫,满头少年白。严春在汽车站广场,找到骚扰阿萝的长毛。长毛正和白麻打台球,三个人在边上看。广场东边有十几张台球桌,长毛们常聚在这里,赌桌球,一包“桂花”烟赌一场。
正是初秋,天气有些闷热。广场上,也没几个人。太阳白花花地晃眼。严春也不知道长毛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汪。严春对长毛说:“后生人,阿叫严春,在街口补鞋子,阿萝是阿南妮,还是个学生,你不要去找阿萝了。”
长毛扑在桌上,杆子在击球。他侧过身,回头看见了一张半边胎记的脸。他站直了身子,用杆子敲敲严春的肩膀说:“我就是要找她,你想怎么样?”
“阿是个半瘸的人,杀鸡都不敢。但谁敢动阿萝,谁会死。”严春脱下自己的草帽,说:“别人叫阿阴阳脸。阿打了一辈子瞎目光棍,阿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女儿。”
“你敢威胁我,只有我威胁别人,你算什么东西。”长毛说。
“阿找过你爸了,你爸说,他管教不了你,你只听白麻老板的话。白麻老板也在这里,白麻老板,你说一句话。”严春转过脸招呼了一声白麻,“你们做什么事,兴风作浪,和阿无关。但阿的南妮,你们别打主意。”
“你个补鞋的瘸子,敢跳到我头上来了,动了女儿,你又想怎么样?你越叫我不要动,我越要动她,等下放学了,我们就去找你南妮,看看你敢怎么样。”白麻翘着嘴巴,叼着烟,“这个世道变了,瘸子也敢来挑衅我白麻了。”
“阿打架也打不过你,别说你白麻老板了,你的吊刀(吊刀是跟班的意思),阿也一个打不过。”严春从裤兜里摸出一把亮晃晃的锉刀,说:“阿是短刀,你是长刀。这样,你捅阿一刀,阿捅你一刀,直到捅死了人为止。”
严春扒开自己的长裤,露出干瘪的左上腿,指着大腿肉说:“白麻老板,你先来,捅这里,你没带刀,阿把刀给你。”说着,严春把锉刀递给了白麻。
白麻看着严春皱巴巴的脸,说:“没见过你这样找死的人,捅死你,和捅死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狗没被你捅死,狗不会捅你。你没捅死阿,阿会捅死你。阿捅不死你,阿会向你全家投毒。毒不死你全家,你以后会有小孩,阿可以捅死你孩子。你捅死阿,你也死。你捅不死阿,你孩子以后肯定被阿捅死。”严春握着锉刀,扎进自己的腿肉,血射出来,射到自己脸上。严春扔下锉刀,说:“就这样捅,阿一下子也不会手软,要不白麻老板,你也来一刀?”
白麻傻眼了。严春捡起锉刀,瘸着腿,走了,头也不回,也不看他们一眼。
1998年,阿萝初中毕业,考上了上饶县第一中学。严春在离学校两华里的红心家具厂,谋了看门房的差事。他骑一辆轻便自行车,给阿萝送中晚餐。阿萝住校。他提着饭盒,在铁栅栏门口等阿萝。他远远地看见阿萝,从树丛背后的斜坡走下来,他便开始向她挥手,叫着,南妮,南妮。他是学校里最出名的家长,因为他有一张与众不同的脸,因为他餐餐送饭。学校看门房的人,开学一个星期之后,便认识他了。下雨了,他也缩在大门下的雨廊里,用布袋兜着饭盒,佝着身子,眼睛瞧着树林。看门人见他这个样子,招呼他到门房坐,他也不进去。
家具厂的门房只有八平方米。一张办公桌靠窗户摆着,桌上有一个开水壶,一个喝水的大瓷器杯,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夹着出货单。一张矮柜挤在墙角,柜子里放着他的衣服和被子。在门房的后边,他自己用木板和石棉瓦搭了低矮的厨房。严春没有睡觉的房间,睡在门房里。木椅子对着木椅子,上面搁一块门板。他睡在门板上。但门板太短了,脚伸不直,他便靠着椅子睡,被子裹在身上。冬天,风大,呼呼往门房溜进来。厂长见他冷得睡不着,眼睛酸红,给他买来一个电取暖器。家具厂是个新厂,有几块地还空闲着,严春挖了荒地,种上菜蔬。厂里的工人,知道这些菜蔬都是时鲜菜,无农药化肥,下班的时候,买几把回去,把三两毛钱放在门房办公桌上。厂长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吃苦肯干。厂长见严春是个心善的人,做事踏实,说话诚恳,也格外关照严春。厂长会带一些水果、腊肉、干粉丝、鸡蛋、霉干菜,给严春,说:“像你这么有心培养南妮的人,不多见,以后南妮考上了大学,我要多喝两杯喜酒。南妮是我们厂职工子弟,为我们厂长脸了。”
家具厂对面金阳光小区,有一栋三十层的高楼,有一个中年男子住在十六楼,很喜欢吃严春种的蔬菜。时间久了,严春知道他姓廖,在火车站开了货场。新菜出来,严春用门房电话打给他:“廖老板在戚里吧?要不,阿把白菜拎上来?”(注:戚里,上饶市中北部方言,指家)
严春说不来普通话,街腔(即上饶市区方言)里又夹杂了大量饶北河流域方言,一般人听不懂。廖老板说:“半个小时后,我下去取吧。”
廖老板上午很少去办公室,每次下来取严春的菜,会抱一个西瓜或甜瓜下来,要不也带点苹果或橘子。辣椒、茄子、菠菜、菊花菜、萝卜、白菜、生菜、油麦菜、扁豆、四季豆,严春都顺着节气,种了。
严春看着瓜,说:“抱西瓜阿吃,几不好啊,咱家吃啊,不要得客气。”说了几句客气话,中年男人也不问严春姓什么,拍拍手提着菜走了。
在家具厂看守了三年的门房,阿萝读了高中,考上大学。厂长买来箩筐圈大的长鞭炮,两大箱烟花,在厂门口,噼噼啪啪,放了十几分钟。
阿萝考上赣南师院,全村都知道。严春带着阿萝,回到了饶北河边的石头房里。
“苦了这么多年,严春算是熬出头了。”邻居说。
“村里一共出了六个大学生,严春家出了一个,真不容易。为村里争了光。”村主任掰着手指头算:“赖家一个,余家一个,周家一个,全家两个,阿萝是第六个。”
“只要子女有出息,蚯蚓也会变成蛇。再无用的人,都不要看扁了他,说不清哪一年哪一代,有人翻了身。说无用,村里还有人比阴阳脸无用?老婆讨不上一个,一爿瓦房有半边是漏的,泥埋到胸脯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谁敢瞧不起阴阳脸呢?”有人这样议论。
开学了,阿萝去了学校。严春回到家具厂看门房。他喜欢在这里上班,老板重人情,收入可以供阿萝读书,门房有电话。每天晚上九点半,他要给阿萝打个电话。阿萝寝室里有电话,他在固定的时间打过去。他没什么事也要说上几句话。他说上几句,心里暖烘烘的。他种了五块地的菜。早上种,铲草下种浇水施肥,油油绿绿的菜蔬,看着也舒服。工人要菜,自己去菜地摘。阿萝去赣州读书了,他心空空的,只有种菜,才感到自己是实实在在的。他几次想去赣南,可他没出过门,不识字,也坐不来火车。他更舍不得钱。他一分一厘地积攒钱,定期寄给阿萝。他寄不了钱,邮政局在哪,他也不知道。他拜托厂长给他寄,说:我是睁眼瞎,拜托老板照顾阿萝。厂长每次寄钱,多寄一百元,也不跟严春说。
2004年5月,油桐花开遍了饶北河畔的山崖。油油的梧桐粉粉的花,像纷飞的雪落满了翠海。河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稻田里,储满了汪汪白白的水。田沟和田埂上,开满了松果菊、鸢尾和千叶蓍。金腰燕在水田上空急速地飞来飞去,三五一群,嬉戏着飞,唧唧地叫。开阔的盆地,像一个彩绘了的果盘。一览无余的山川,风自由自在地奔跑。野性的风,让大地的野性再次勃发。
小满这天中午,家具厂来了一个人,找严春。这是个四十五六岁的女人,穿一条蓝边白绸的旗袍,拎一个小皮包。严春在厂里看守门房几年,很少有人找他,更别说女人了。穿旗袍的女人挨着门边,说:“你是严春吗?”
“我是严春。”严春打量了她一眼,说:“你买家具到右边门市部,各式的家具都摆在那里。”
穿旗袍的女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严春,也不回话。严春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用手拍拍身上汗衫,又拍拍头发,低下头,看看身上的衣服裤子。衣服裤子都是厂服,红汗衫蓝裤子,也都是干净的。严春又摸摸自己的脸,鼻子,也没摸出什么异物。严春说:“这里也没个坐的地方,你买家具,我带你去门市部。”
“不买家具。想认识一下你,你什么时间方便,我想请你吃个饭。”穿旗袍的女人说。
“从来没人请我吃饭,我也没请过别人吃饭。你找的人,可能也叫严春,和我同名呢。”严春说。他斜眼看看来人,完全是一个眼生的人:长脸,脸肉厚厚,皮肤白皙,浓眉大眼,厚唇上有淡淡口红,鼻梁隆长,口音温软。
“脸上有胎记的严春,不会错。”穿旗袍的女人转身,到大门外的小车里,提了一袋东西出来,对严春说:“我叫李南生,以前在郑坊生活过,我们也算半个老乡。我给你带了些礼品,你得收下。”
“我们无生无熟的,你的东西,我不收。你找我有什么事?”
“郑坊很多人说你是个好人。我想认认你这个好人,想请你吃一餐饭。”
“阿们不方便一起吃饭,饭馆的人,见阿这张脸,会把阿赶出来的,说阿把客人吓跑了。阿在车站吃饭,被人赶过。”
“饭馆怎么会赶走你呢。你定个时间,我来接你。”
“好吧,定明天中午吧。阿提前和厂长告个假。”严春说。
第二天中午,这个叫李南生的女人,去了家具厂门房,却发现守门人不是严春。守门人说,严春昨天下午回老家了,把豌豆带回去晒晒。
“他行李也全部带回去了?”李南生问。
“他没什么行李,就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条被子,带回去了。”
下午,正在清洗家中器物的严春,听到有人在院子外喊,严春在家吗?
听得出,喊自己的人,是昨天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严春也没应答,走到院子里,开了院门,说:“不会说,来我家里,请我吃饭吧。”
李南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有些尴尬,面色凄凄,说:“你这么好的人,拜访一下你,也是应该的。”李南生进了院子,四处瞭了几眼,进了屋里,站着,四处看看。厅堂墙壁上,贴了几年前的明星画,贴了二十二张严阿萝的奖状。门角靠了两筒篾卷席,一架打谷机竖在右边第一根柱子下。八仙桌和凳子都蒙了灰尘,厚厚的一层。“这是你女儿的奖状吧。读书好厉害啊。”李南生问严春。
“南妮的,没有老师不喜欢她。”
“你女儿几岁了?她一定很漂亮。”
严春泡了一杯茶,给客人,说:“不嫌弃脏,喝杯茶。”严春在凳子上垫了两张草纸,又说,“坐坐吧,找阿有什么事,直说吧。”
“也没什么事,想看看你家阿萝,大家都说你阿萝长得漂亮。”
“阿萝不在家,外出打工去了。阿也想看阿萝呢。”
“阿萝的妈妈也不在家吗?我也可以认认阿萝妈妈。”
“她妈妈也打工去了,她们在一块生活呢。你这么大老远跑来,怎么还不说直话呢?”严春说。
“听说你女儿是抱养来的,我想看看你阿萝。”
“谁说阿萝是抱养来的?她是阿南妮,是亲骨肉。阿不知道你是谁。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严春站了起来,“你从哪里来的呢?怎么惦记着别人家女儿。”
“我是灵溪人,1981年大专毕业,分配在中学教过四年书,调到了县城,在县城教了六年,和老公去了深圳,一直在深圳生活。”李南生说,“郑坊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空气好。”
“离开了的人,都说这里好。生活在这里的人,谋生难,都厌恶这里。一个地方,好不好,就看怎么说。”严春站在门槛上,抬眼看看天,说:“天快晚了,阿也不留你吃饭了。屋里都是灰,阿还得洗洗晒晒。”说着,他回屋里搬出锅盖、橱柜,顾自去了河边。
但严春又折身去了堂叔白劳家里。白劳七十三岁了,前两年得了偏瘫,坐在大木桶里。严春问白劳:“叔啊,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一个灵溪女人找过你?”
“谁还会找阿啊,阿是一个废人,走不了,动不了。阿三个儿子都不找阿,躲着阿,两个月也不上一次门。”
“灵溪女人当然找你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阿萝的事啊。”严春说,“阿看得出,灵溪女人不简单。她拜了你,怎么拜你,阿不知道。”
阿萝十来岁,便有人找过严春,问严春女儿是哪里抱来的,怎么抱来的。前前后后,有七八个人找过严春。来找的人,都是当年抛弃过孩子的人,有因为想生儿子的,也有因为当年生活不好,养不了更多小孩,放弃生下来的女婴,现在生活好了,想把孩子领回去的。来找的人也都是本镇的人,严春叫对方报孩子八字,没一个对得上。来了一次,第二次,就不会来问了。来严春家里,或和严春见面的陌生人,严春都警惕。来找严春的人,严春看几眼,心里也会有数,知道对方找错了。这个叫李南生的女人,虽也眼生,但严春心里起了疙瘩。在家具厂门口,他听了李南生说话,见了她走路,虽然她没有说起阿萝的事,但他觉得,这个女人可能与阿萝有关。李南生说话慢条斯理,嗓音细,走路时,两个肩膀会耸起来。阿萝也是这样的。李南生的侧脸和阿萝也很像:鼻尖凸出脸部,额头有些宽,下巴圆出来,耳垂往下吊。
在家具厂见了李南生之后,他决定回郑坊。一个无缘无故的人出现,那么热情,急于单独说话,肯定有不方便在太阳底下谈说的事情。这个事情,只可能与阿萝有关。严春是这样想的。回到郑坊,这个女人不来找了,那就是严春多疑了。如果这个女人还会跟着来郑坊,事情不会轻易了结。把阿萝的事情给灵溪女人说破了的,也只有白劳。
“叔,你给阿一句实话,你是土埋在胸口上的人了,阿也是土埋在腰上的人了,阿不傻。”严春点了一支烟,塞在白劳的嘴巴上。
“老侄,对不住了。立夏那天中午,是来了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穿一条水蓝色裙子,问阿,是不是以前在乡政府门口捡到过一个毛孩。阿说,看门房十几年,捡过十七个毛孩,阿不知道你的是哪个毛孩。那个女的说,是1983年腊月,大雪天放在门口那个。我知道她找阿萝来了。阿说,没捡过,大雪天没捡过毛孩,哪个父母会那么缺德,大雪天,扔掉自己毛孩呢?那个女的一下子哭起来了,说,她看到阿抱了小孩进门房,推一辆自行车出门,带上毛孩冒雪沿河边上来的。她躲在门房对面的照相馆后门,一直看着篮子里的毛孩,她知道是看门房的人抱走的。”白劳用手帕擦鼻子,说不了两句话,就擦一下鼻子。
“叔啊,你害人啊,你害了老侄,又害了阿萝。我一辈子的心血被你一句话流干了。”
“老侄,阿真没说。一句多话,阿都没说。阿知道你有多难,阿也是看着阿萝长大的,阿不会害老侄。老侄的女儿,也是严家的女儿,阿怎么会害老侄呢?”白劳说。
“叔不说,阿不说,这个事,冇人晓得,这可是叔侄当年约好的事啊。叔是个守口的人,阿知道。那这个事,还会有毛人晓得?”
“阿想不出来,老侄自己想吧。”
吃了晚饭,严春打个灯笼,去了洪淳老师家。洪淳是住在山底下的本村人,一直在中学教书,已退休在家六年了。他对中学知根知底。严春问:“洪老师晓得李南生这个人吗?在中学教过书。应该和你同过事。”
“李南生,阿晓得,1981年上饶师专毕业,分配到郑坊,教化学,1984年下半年调到城镇中学。她化学教得好。李老师去了城镇中学之后,阿再冇见过她了。听说她很早去了深圳。”洪老师看看严春说,“你怎么想起问到她呢?你冇理由认识她啊。”
“阿以前家具厂老板,叫阿打听一下她,说她以前在郑坊工作过,叫阿问问。阿也不认识李南生。”
第二天,早早地,严春去了姜村竹编厂。他找了破篾的事。他会破篾。姜村离他家,只有五华里,他也不回家,住在厂里。他晚上也破篾,可以多几块钱收入。他更不想见到那个灵溪女人。灵溪女人一定会再去他家。严春还想不出,是哪个人把阿萝的事说破了的。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还会有谁。村里人都知道阿萝是抱养来的,从哪里抱养的,村里人不知道,阿萝也不知道。阿萝在八岁之前,问过妈妈是谁,妈妈在哪里。之后再也不问了,也问不到。因为严春自己也不知道。严春想,这个灵溪女人,隔三岔五会来到郑坊,详细打听阿萝,她从深圳来,不会没得个结果回去,至少她要见上阿萝,才会死心。严春又想,在姜村做事,村里人也都晓得,灵溪女人迟早会打听出来,得换个远一些的地方,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在不晓得谁说破这个事之前,得远远躲着灵溪女人。
在上饶火车站后面,有一家货场,是廖老板开的。严春提着行李,找廖老板。廖老板以前常买严春的菜吃,彼此熟。廖老板给他安排了看货的事做。
6月28日上午九点十分,阿萝坐“广州东-上饶”的绿皮火车放假回家了。严春在出站口,候了半个多小时,接上了南妮,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去了货场。廖老板和善,安排阿萝验收货物,一个月还给三百块钱工资。货场有十几亩大,堆放的货物主要有煤、水泥、萤石、钢材、木材等,堆放几天,送上调度物资的火车,运往浙江、上海、江苏、广东。
年关了,严春也不回郑坊。他带着阿萝守货场。
过完春节,阿萝被学校统一安排去了浙江台州,边实习边找工作。严春一个人去了郑坊。他理顺了,这个对灵溪女人说事的人不是别人,是堂婶,白劳的老婆大脚盆。大脚盆不是多事的人,但迷财。白劳得了偏瘫,大脚盆钱用空了,三个儿子也不接济,灵溪女人肯定在大脚盆身上花了钱。大脚盆是知道阿萝来历的人,只是一直不声张。
初春的田野,已经泛青。鹅肠草厚厚的,铺在田里。不多的野苦苣在田埂上,开出黄花。地里的萝卜,有了疏淡疏淡的花芽,白白的,从叶面上,爆出星点。一撮撮的花芽,迎风摇曳。萝卜花是迎春雨的花,第一场春雨来到饶北河,它抽芽花,蛇信子一样,舔着酥酥的雨、润润的雨。萝卜挨过了霜寒,熬过了雪冻,雨架着东南风来到饶北河,它守着萧瑟的地头,一夜爆蕾。严春见了稀稀的萝卜花,想起了1983年腊月的大雪,地沟田沟瓦沟,都积了厚厚的白雪,雪光亮亮的,刺眼,堂叔骑一辆自行车,提一个竹篮,送来酣睡的阿萝。转眼二十二个整年,严春感到眼睛辣辣的,迎着光,流下了几滴眼泪。
在入堂叔家的小巷子,严春遇上了堂婶大脚盆。严春站在桑树下的青石埠上,问:“奶奶(注:上饶市中北部方言,奶奶指婶婶,读去声调),你怎么可以对那个灵溪女人说实话呢?我们是一个爷下来的,还没过五代呢。”
“你个神经,阿见了谁了,你不是阿老侄,阿劈两巴掌。你以为老叔偏瘫了,阿好欺啊!”大脚盆边吐南瓜子壳,边说:“灵溪女人的毛,是红是绿,阿都不晓得。”
拍拍手上的盐灰,大脚盆走了。严春也不再问了,返身坐车回到了货场。
清明节傍晚,李南生出现在货场,穿一件宝蓝色外套,一双中跟皮鞋。严春正在扫煤灰。李南生在货场门口,叫“郑坊的老哥,郑坊的老哥”。严春望了门口一眼,继续扫。严春上午去郑坊上坟,估计李南生守了半天严春家路口,她守得隐蔽,严春没发现。
货场工人下班早,上货都是早安排了的,上完货回家。上完了货,严春把场地扫一下,算是了结了一天的事。
“你也不要岔来岔去(注:上饶市中北部方言,岔来岔去指不直奔主题),你是不是以为阿的南妮,是你生的?”严春把李南生邀进了门房里,对她说。
“你南妮,是我生的。当年,我看着我女儿被人抱走。我认得那个人,在乡政府看门房的,我去过好几次乡政府,特意去认他的样貌,怕自己忘记了。”李南生说。她怔怔地看着严春,又哀怜地说:“有三年的时间,我天天睡不着,一入睡,便梦见孩子哭着找妈妈。我落下了失眠症,二十几年了也治不好。”
“你生了她,又扔了她。冇这个道理,扁毛畜生也不会这样。”
“我来郑坊半年,找了老公。老公在大坳电站上班。那年,饶北河涨水很厉害,他去放闸,一头栽进了水里,溺死了。我们打了结婚证,还没过门,大坳离郑坊有一百公里,学校也没人知道我结了婚。老公还不知道我怀了孩子,他就死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孩子我才怀了两个月。夫妻一场,我得给他留下血脉。可我才二十三岁,路太长,我还得嫁人,我只有狠下心扔下孩子。”李南生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小照片,说:“孩子出生的照片,我一直保留着。照片还是市立医院护士拍的。”
“你怎么认定,阿南妮是你生的?阿南妮是阿骨肉。”严春接过照片,细细地看了看,说:“你生个孩子,是生个冤孽,你一辈子的冤孽。”
“你不同意我认,我也要认。孩子不认我,我也要认。你是个好人,为我女儿吃尽了苦。我知道她读了大学,我去了她大学,偷偷看了她。我没和她说话。她在打篮球,我坐在看台上看。我想征求你意见,我想见见她,你是个好父亲,我不想伤你的心。”
“你怎么现在想找自己的孩子呢?”
“在深圳,我和老公办了十几年的公司。前年,我离了婚,孩子判给了男方,孩子在美国读高中。我孤身一人了。我得找回自己的女儿。我不能没这个女儿。”
“阿南妮,不是你南妮。是阿骨肉。”
“孩子可以两边认,在哪边生活,由孩子选。如果她选择和我一起生活,我给你一笔补偿费,每月给你生活费。”
“南妮是阿的,阿不要你的钱。”
“我的孩子是腊月初一出生,初八早上放在乡政府,里面还夹了二百六十块钱。是不是我女儿,可以医学鉴定的。”
“南妮是阿的。”
“如果孩子选择和你一起生活,我无话可说。”
“阿的南妮。阿的南妮。阿的南妮。”说着,说着,严春用巴掌盖住了自己的脸。
五月,阿萝实习结束。严春和阿萝回到了郑坊。李南生也到了郑坊。阿萝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妈妈。李南生一直在哭。阿萝也一直在哭。严春坐在院子的水井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严春家盘桓了两天,李南生走了。阿萝没有跟妈妈走。李南生对严春说:“你把阿萝带大,吃了那么多苦,房子也没翻修,你修一栋新房子吧,钱由我出,算是我对你养育阿萝的感谢吧。阿萝以后从你这里出嫁,房子也得有个样子。”
“你看看阿萝的意思吧。我不图你什么。阿萝这么大了,由她自己做主。”严春说。
李南生回了深圳。严春问阿萝:“你怎么不跟你妈走呢?郑坊这么穷,怎么熬也熬不到出头。阿培养你读书,就想你吃一碗饭轻松些。你看看,种田人吃一碗饭,多难,劳死劳活,只能填满喉咙。”
“阿读书,得明理。你是阿的爸。爸把阿养大。过两年,你就六十岁,体力活也干不了几年。阿得养你。你是阿爸,阿是你南妮。”
派遣证下来,阿萝去了邻乡姜村教书。路近,骑十几分钟电瓶车便回了家。开学之前,阿萝去了一趟深圳,玩了半个月。
母女有说不完的话。严春天天打电话来。
李南生也三两个月来一次郑坊。
过了一年,阿萝把旧房子拆了,修了一栋三层半的房子。
过了两年,阿萝出嫁了。老公是她高中同学,在县城机关上班。
又过了两年,阿萝的儿子出生。孩子出生在四月。四月雨水绵绵,田野泱泱,蒲草丛生,野花遍地。阿萝给孩子取名泽生。
泽生三岁时,李南生在深圳驾车,出了车祸。在罗湖去龙华的路上,李南生的车子被一辆拉货的五十铃车挂了一下,造成侧翻。李南生的右脸磨烂了一层皮,右脚小腿粉碎性骨折。医生说,全部康复至少三年。阿萝陪护了一个星期,回来了。学校里的孩子等着上课,耽搁不了。过了一个月,阿萝把妈妈接到郑坊。
阿萝在她妈妈床边,安了一个响铃。有什么事了,李南生就拉一下响铃。她下不了地,上厕所也要人背。白天,阿萝去上班,严春听到响铃,把她拉起来,背到卫生间。天出太阳,严春用一个推车,把她推到河滩上晒太阳。村里很少人认识李南生。有人见严春推着一个用纱布裹脸裹脚的女人,问严春:“这是谁啊?在村里没见过。”
“阿萝的妈妈。”严春说。
在轮椅上坐了八个多月,李南生可以下地了,用一根拄拐撑在腋下,踮起脚尖走路。走不了几步,腋部肿痛,吃不了力,要找一棵树或一堵墙靠一靠。河边没那么多树,也没墙,严春便跟着她,手上提一把竹椅子,方便她随时坐一坐。
跟了半年多,李南生对严春说:“你若不嫌弃我嫁过两次人,你愿意的话,我嫁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