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货亭前面的几位妇女,也许是居士。她们手挽布袋,望着十字路口,候着不知踪影的公交车。夕阳早已沉入湖面,佛塔孤零零浮出水面。草地升起一股白雾,远处的房屋、树木影影绰绰。许久之后,一辆印着游乐场广告的电动公交驶来。妇女们缓缓爬上去,像一群温顺的绵羊。汽车拐弯,消失在视野里。
骁勇回过神来。他关上木质窗户,锁好户外冰柜,将风筝、玩具、帐篷、烧烤炉,一一收拾起来,塞进售货亭里。准备离开时,他想起一辆自行车还没回来。等了一会儿,天慢慢暗下来,却不见还车人的踪影。他决定去湖边寻找。芦苇往湖里延伸过去,一股腥味弥漫开来,几条死鱼浮在水面上。湖面深处一阵死寂,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他感到一丝寒意,顾不上寻找年轻女孩,转身离开。
他钻进一辆银灰色货车,扭动钥匙,发动机发出一阵嘶鸣声,车身剧烈颤抖,带动身体颠簸起伏。约半分钟后,汽车安静下来。他踩下油门,往岛外开去。不远处的湖畔,一座高逾百米的庞然大物灯火通明,脚手架上几十个工人如蝼蚁般忙碌着。巨型塔吊挥动长臂,左右摆动,缓缓升起,将建筑材料送至“蝼蚁”身边。电焊溅出的火花四处散开,瞬间熄灭,犹如夜空中的焰火。
他回到家时,新闻联播正好响起片尾曲。女儿见到他,像一只小狗一样扑了上来,两只胳膊紧紧箍住他的腿。妻把菜热了一遍,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他给父亲倒了一玻璃杯白酒,自己也斟满。父子相对无言,一口接一口喝起来。妻问,今天生意如何?他回,还行,只是一辆车租出去,到天黑也没回来,反正押金在手,就没等他们。妻说,两百块还不够买辆新的。他说,新车是不够,旧车也不值钱。妻抱怨道,小本生意要精打细算,全家指望这座售货亭过日子呢。他支支吾吾应付着,不愿多说话。喝完一杯白酒,睡意汹涌而至。他接二连三打着哈欠。女儿缠着他,要他讲故事、玩游戏,还要骑到他肩膀上。他勉强打起精神,支撑近一小时,将女儿哄骗至妻身边,自己洗澡上床。合被不到两分钟,鼾声渐起。
次日清晨,一阵急促的闹钟声将他吵醒。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妻仍在酣睡,女儿依偎着母亲,嘟着嘴。他洗脸、刷牙,带上一壶滚烫茶水,开车出门。抵达批发市场,天空刚露鱼肚白,场内却是人声嘈杂,狼藉遍地。他走到正宗老王副食品批发店,跟老王寒暄一阵之后,一箱箱往车上搬矿泉水、饮料、香肠、火腿、玉米、手抓饼,把车厢挤得满满当当。他出门前看过预报,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从货车往外搬东西时,看到一张白纸。电影海报大小,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黑字。远远望去,像一张讣告。走近才发现,是一张白色告示。上面印着:因本岛规划功能调整,该售货亭所在地块另作他用,请承租户5月1日前清空所有货物,逾期将采取措施。如有疑问,请与本岛旅游开发集团办公室联系。他本想一把撕掉,但看到落款处血红色的公章时,胳膊迟疑着没伸出去。
他接下来想,车里的东西还要不要往里面搬?他捧着一箱五十袋装的台式烤香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告示。他的眼睛在“5月1日”这里停留了几秒钟,好像要把这个日期刻在脑海里。几个字渐渐变粗,浮出来,飘在空中。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放下箱子,把告示完整撕下来,对折两次,放在副驾驶位上。
四月初的天气,早晚凉爽,太阳一出来,就有了暖意。售货亭后面是一块二三十亩的草地。清明过后,一场接一场雨水,滋润出一簇簇绿意。草地四周的桃树、梨树、樱花树,有的仍灿烂如雪,有的已经繁花落尽、发出嫩芽。十点以后,岛上的人多了起来,香客、渔民、游人纷至沓来。骁勇也忙活起来。
他仿佛拥有分身术。烤肠机里加了八根香肠,一块手抓饼在电饼铛上摊开。期间,售出五瓶怡宝矿泉水、三瓶加多宝、两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两包紫云烟,他还抽空帮人扎了一只伞布碳杆风筝,租出去两辆自行车。下午两点,他稍稍空一些。到路边摊要了一份炒牛河,微辣口味。蹲在路边吃饭时,他看到一辆城管车停在售货亭旁边,两位穿着油腻制服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下来。他心中一惊,牙齿碰到唇壁,纸巾上洇出暗红色。城管却没有找他,而是大声驱逐炒牛河、烤鱿鱼、煮玉米的几个商贩。他端着还没吃完的河粉,回到售货亭。
不到六点,他就决定打烊。他迅速收拾东西,开车离开售货亭。每次等红灯时,他便扭头瞥一眼那张白纸,好像担心它不翼而飞,又希望它突然消失。车子开到地下室,它却一动未动。妻看到这张白纸时,神色惊慌。她说,会不会是谁搞错了,我们明明签了三年,还没到期怎么就要收回去?本岛旅游开发集团又是什么东西?什么叫“采取措施”?难道我们违法吗?他说,你先别急,看看再说吧,也不像开玩笑,有公章的。她说,我能不急吗?你赶紧想想办法啊。
他向来奉行“和气生财”,从不跟人计较,更不愿得罪谁。夜里,他辗转反侧,睡得颇不安稳。右腿隐隐作痛,像是骨髓,又像肌肉,时而拉扯,时而紧缩,疼痛牵动着他的神经,好像有人拿钢针一次次刺入皮肤。汽车翻滚、坠落,他的身体随之在空中旋转。刹那间,鲜红血液喷涌而出,染红客车座位上的白色垫布。惊叫声、哭喊声充斥着整个车厢,直到一声巨响,客车重重摔落在地上。他从梦中惊醒。窗外亮起一道闪电,雷声轰隆而至。雨落下来,渐渐淹没夜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他进完货来到岛上,发现亭子外面又贴了一张白纸。他推开车门,快步上前,发现跟昨天的内容一模一样,只是日期改成了4月12日。他到店里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多,难道别人深更半夜来贴告示?为什么不当面跟他说清楚?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他将告示撕下、折好,将东西搬进去,开始一天的营业。
收集到第五张时,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他不知该去找谁。本岛旅游开发集团办公室在哪里?他每日按部就班做生意,跟外界接触甚少,跟政府、企业更是素无往来。他问了几个朋友,他们也不大说得上来,只是大致告诉他,应该去管委会,那是本岛最高权力机构,岛上花花草草、猫猫狗狗都归他们管。他知道那个地方,就在小岛中部,一座气势恢宏的白色花岗岩建筑,宽台阶,大广场,音乐喷泉,外面还有穿绿色制服的年轻人站岗。他从未进去过。
他走进去时,果然被穿制服的年轻人拦下来。年轻人目光炯炯,质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说找旅游开发集团办公室。年轻人说,什么旅游开发集团,这里没有这个单位,这里是管委会,管委会懂吗?就是管理委员会。他拿出那张白色告示,年轻人说你搞错了,不是这里发的。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黯然转身。他还没走几步,年轻人又说,哎,同志,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本岛管委会信访接待部门反映。他踅回来,往年轻人指的地方快步走去。
他在一个小房间里坐下。对面墙上贴着“用心沟通 以诚待人”几个字。屋顶角落挂着一只黑色球状摄像头。他盯着红点看了几秒钟,里面似乎也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他下意识用两只手掌按住大腿。约五分钟后,一位老头走进来。老头面部干瘪,颧骨凸出,脸颊布满皱纹,几根灰色鼻毛胡乱戳出。老头慢悠悠给他倒茶。他端起喝了一口,水很烫,他慌忙吐出来。老头掏出几张纸巾递给他。他把告示拿出来,结结巴巴向老头讲明来意。老头看了几遍后,手指叩着这张纸,颇为笃定地说道,首先,这个东西不是管委会张贴的,请你放心。其次,规划调整必须由规划部门审批,并经管委会审议通过。第三,这个旅游开发集团是什么单位,以及是否有权限发出这样的告示,待我们调查清楚,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
茶水凉一些。他猛喝一口,被水呛得咳了几分钟。消停之后,他犹犹豫豫说,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个所谓的开发集团为什么不当面跟我说,而是偷偷摸摸贴告示,而且撕一张贴一张,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跟你说,我在岛上几十年,比这个怪的事多了去了。他说,比如呢?老头说,我随便跟你说两件吧,有一年刮台风,好像叫尼什么雅台风,风力达八九级,没日没夜的暴风雨。雨停之后,整个岛都瘫痪了,树木东倒西歪,房子也塌了许多。有一天,一个渔民来找我,哭哭啼啼说,他们家房子被台风卷走,老婆孩子在里面,跟着房子一起不见了,要管委会帮他找。我想,台风再大,顶多把房子吹倒,还能卷走一整座房子?我去做了实地调查,周边渔民说,他们家房子真的凭空消失了,老婆孩子也不见踪影。你说怪不怪?他点点头,接着摇摇头说,怎么可能呢?老头继续说,我也弄不明白,那渔民如今还在岛上,你有空可以找他聊聊。老头说,还有一年,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一瞬间天崩地裂,整座岛屿晃了十几秒,好像发生地震。上面派了专家,带着检测仪器,分析来分析去,说是天上落下的陨石。他问,陨石呢?老头说,运走了,据说开了辆一百多个轮子的巨型卡车,也不知道怎么抬上去的,拉走前我特意去看了,好家伙,十几层楼高……
说完以后,老头让他在记录本上签字。老头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放心吧,管委会保护每一位合法经营者的利益,不管是大企业,还是小商贩。回来的路上,他反复揣摩老头的话,想从里面找出一丝线索,却又找不到明确答案。倒是台风卷走的房屋、人和天上掉下的巨石,让他感到好奇而迷惑。他后来想,既然不是管委会出的通告,事情或有挽回的余地,目前别无他法,只好耐心等待回音。踩下刹车时,那座庞然大物近在眼前,层层叠叠的绿色围网遮掩着。路边围墙贴着宣传海报,上面印着“打造亚洲最大游乐场,建设世界一流影视城”几个大字。
心中积压了此事,他做起生意来有些意兴阑珊。告示越积越多,叠放在一起,好像一摞文件,又像一张张罚单。妻说,扔了算了,留着干什么?妻又问,管委会那边有没有消息?他说,还没有。妻说,你还是要想想其他办法,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都不知道是谁贴的。妻说,不如,我们去那里守一个晚上。他说,这算怎么回事,晚上要冻死了,人家愿意贴,天天去贴好了,反正不是管委会的。他说着,蓦地想起信访室的摄像头。
他买了网络摄像头,找电信公司申请宽带。过了几日,手机上能实时看到售货亭外的画面。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能通过红外看到人像或动物。那晚,他和妻抱着手机,喝着咖啡,一直到凌晨,两人昏昏欲睡、难以自持。手机发出报警声时,他从一个模糊的梦境中惊醒,睁开眼睛翻开两段录像。Mov1:一只猫在镜头前驻留片刻,眼睛发出绿莹莹的光,身体弓成一座小山。Mov2:几只老鼠跑过,小脑袋东张西望,体型貌似比猫小不了多少。他苦笑一声,关上手机,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依然看到那张触目惊心的告示,落款4月25日。
他感到莫名的愤怒。多年前,他躺在病床上,浑身打满石膏,无法动弹,一只苍蝇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踱步时,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他说不清,自己是对看不见的对手生气?还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他有什么资格抱怨?那些无辜的生命,那些终生落下残疾的人,他们才有理由抱怨。自己能捡回这条命,有家有业,有妻有女,还有什么理由不满足现状?可是如果失去这份寄托,他跟他们也没有分别。妻说得对,自己还要做点什么,即便毫无用处,也好过坐以待毙。
他又去了一趟管委会。老头不耐烦地说,这才几天?管委会是你们家开的吗?像你这样的,我一天要接待好几拨,个个像你这样催,我早就活活累死、因公殉职了。老头见他神色窘迫,缓和语气道,我告诉过你,管委会没有明确禁止,就可以继续经营,你别管什么告不告示的。转身离开时,他瞥见老头脸色倏然变化,眼神飘忽。站岗的年轻人抿着嘴,面色似有嘲弄之意。他决定不再来这里。他趁年轻人不注意,往音乐喷泉狠狠啐了一口。那口痰浮在水面,久未消散。
他回到家里,找出几张白纸,一只晨光牌中性笔。他写下“情况报告”,想想不妥,又换成“陈情书”,最后一笔划掉,改成“举报信”。几个字东倒西歪,他好久不写字,许多字忘了怎么写,只能打开手机输入拼音,再照着描下来。
我叫胡骁勇,湖北人,十几年前,一起车祸留下了伴随我一生的残疾(有残疾证为证)。早前,我在一家外资企业从事驾驶员职业,后来由于身体不适辞去工作。2010年,我从一个安徽人手里租下这家售货亭,他说三万一年租给我,经营自行车出租、小吃、百货等。我们一直在协商,最后他同意把合同名字改为我,签三年合同,一次性付五万转让费给他(承诺我能长期租,十年二十年都行)。两年来,我陆续投入十几万元,包括店面装修、自行车、仓库、货车、其他设备及库存。今年四月,一个名为“本岛旅游开发集团”的单位,每天给我发告示,要求我5月1日前清空所有货物,否则将采取措施。如果没有这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我该怎么生存?我有一个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老母亲、一个五岁的女儿,还有每月三千多块的房贷。我现在腿脚不便,晚上疼痛难忍。目前整个岛就这一个售货亭,我们提供便民服务,给骑行者提供地方休息,提供免费修车工具,给年纪大的游客提供免费开水,免费给游客换零钱坐公交,提供电瓶车充电等……
他把信复印了七八份,从网上搜来地址,分别挂号寄到省市几套班子。做完这件事,他略觉安心。每天早上的白色告示仍然如约而至,落款日期一天天逼近5月1日。胶水混合着纸屑,在墙上留下层层叠叠的疤痕,宛如久治不愈的癣疾。他找来毛刷,浸透水,一遍一遍刷洗,直到疤痕褪去,露出木板纹路。
他与妻去了一趟永福寺,去拜那尊据说很灵验的观音。他到岛上两年多,第一次进入这座寺庙。寺内黄墙绿瓦,香火缭绕,老樟树上挂着许多红绸,几只灰色松鼠趴在枝杈间。众和尚趺坐在佛堂内,诵经声抑扬顿挫。木鱼间或响起,为庙宇平添肃穆之意。观音是一座卧佛,通体呈象牙白色,法度庄严,姿态柔美。他与妻跪在蒲团上。妻念念有词。他也在心里祈求观音保佑自己度过此劫。
“五一”将至,售货亭将迎来生意高峰,他心中却有些忐忑。那天晚上,他很晚才睡着,一早便醒了。他开车直接上岛。路上空空荡荡,他比以往早到了五分钟。他过桥便瞅见“便利店”三个字。车子驶近,他看到售货亭毫发无损,而每日张贴的白色告示了无踪影,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调转车头,到批发市场进货,进许多许多的货。以他的经验,这三天营业额将超过之前两月的总和。
骁勇一家守在售货亭。他在店里,煎饼、烤肠,兼售其他货物。妻经营风筝和儿童玩具。父亲出租自行车。母亲也自告奋勇守充电桩。整座岛挤满车和人。平时空旷而开阔的草坪,充斥着露营帐篷,甚至有几匹马在溜达。水、饮料、啤酒、烤肠、手抓饼、方便面,这些货物整箱整箱往外搬。风筝、水枪、泡泡机、烧烤食材几乎售罄。游客们挤在窗前,抓着钱的手使劲往前伸,仿佛嗷嗷待哺的小鸟。骁勇占据着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将食物“施舍”给他们,仿佛自己是这方寸之地的国王。他心里盘算:到底是举报信起了作用,还是观音娘娘发了善心?
一天下来,营业额突破了八千元。按照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估计,这一天就能挣到四千块,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记录。他特意买了一条五斤多的野生白鱼、两斤湖虾。几杯白酒下肚,父亲絮絮叨叨说,五万块钱也不要你还了,我们家大起大落的,风风雨雨也经历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要是在这里混出个样子,我死了也能闭眼。说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起来。他不知所措,只能对父亲说,售货亭没事的,已经过了“五一”,没人打主意了。父亲又说,你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还是想陪她回老家,她在这里也住不惯,这么高的楼层,我看了都害怕,有时候半夜醒来,看到她一个人待在阳台上,我真担心出什么意外。母亲坐在一旁,目光呆滞,往嘴里机械地扒拉米饭,好像话题与她无关。他说,再做几年,我们攒点钱,杀回老家,重开几个店面,东山再起,让那帮势利眼看看,也让你和妈妈回去安享晚年。父亲沟沟坎坎的脸泪痕未干,咧嘴笑了。
他把那二十几张白色告示卷起来,准备一扔了事。妻说让人看到不好。他也觉得有理。他找了一处偏僻之地,将那叠告示点燃。他坐在路边,点了一支红双喜。淡蓝色的火苗往上蹿,吞没一个个黑字。白纸化成一堆黑灰。一阵风刮过,灰烬扬至空中,一片片落到水面。一只乌鸦栖在树上,哇啦哇啦叫了几声。
节后,岛上重归寂静。趁着客人不多,他先把户外防腐木地坪刷了一层漆。防腐木铺在东侧草地上,大约有五六个平方,上面摆放桌子和凳子。客人喜欢坐在这里吃点东西,看看湖面风景。许多骑行或徒步的旅客,也把这里当作补给点。有了这个平台,他的生意好很多。它像售货亭的延伸,又像是露天阳台。防腐木铺设两年有余,日蚀雨浸,一些木板已有腐烂痕迹。在父亲的协助下,他买来新防腐木和清漆,更换朽木,重新刷漆。修整过后的地面,散发出一股油漆清香。接手这个亭子时,只有几辆破旧自行车。后来他又添置了三辆。天气好的时候,自行车仍不够用。岛上地势平缓,风光旖旎,一些情侣或家庭喜欢骑车在湖畔转悠。他最近又找朋友订购了五辆自行车,讲好过段时间再付款。初夏阳光宜人,自行车散发着金属光泽,像是接受检阅的部队。他清理售货亭后的充电桩,购置了一台二手冰柜,重新制作广告牌,清理存货。妻看他忙前忙后的,开玩笑说,照你这样弄,好像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他道,哪能做一辈子,能做多久要看我们的造化,迟早要回老家的,爸爸妈妈一直想回去,这里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
五月中旬,下了几场雨,天气闷热潮湿。他的右脚脚踝时有疼痛,多年前植入脚内的钢钉,好像嵌入肉中,牵连着骨骼、关节嘎吱作响。这一日,他忍着疼痛,独自驱车上岛。清晨路上空寂无人,几只灰褐色的野鸭掠过湖面。过了跨湖大桥,经过一条长达三公里的连岛路,进入岛内。货车在熟悉的地方停下。一眼看去,风景却殊异。他往四周睃视,佛塔依然矗立在湖面,一排雪松立在草坪北面,公交车站也在原地。他的售货亭呢?观光自行车呢?防腐木地坪呢?
他一路小跑冲过去,售货亭所在的地方竟然长出小草,草的高度与整个草坪基本平齐,小草已然枯黄。一只灰色田鼠探头探脑,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立即缩进洞里。他拨开一些草,看见里面的黑色泥土,没有翻过的痕迹。他将手指插入土地,感到一阵温热。草根带出一条肉红色蚯蚓,在地上笨拙地扭动躯体。
售货亭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恍惚间,他看见那位清瘦老头,脚步轻快地往公交车站走。他快步上前,抓住老头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大声质问,我的售货亭呢?怎么不见了?你不是说管委会保护每一位合法经营者的利益吗?你说啊!说啊!
老头神色迷惑,问道,你是谁?什么售货亭?我跟你认识吗?
你不要装糊涂,我上个月去找你,你还跟我说台风、陨石。
唉唉,来上访的人太多了,时间一长,哪里还记得,你怎么啦?丢了魂似的。
我的售货亭,售货亭不见了,昨天还在那边的。
老头先是神色严肃,而后失声笑道,这里哪有什么售货亭,我每天坐公交车,从来没看到什么亭子。你是不是记错了,年轻人?
怎么会记错!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多生意,庙里的和尚、居士都认得我。
小伙子,我在岛上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里有售货亭,从来没有。你看看那些草,整整齐齐的,像是刚刚被推倒的样子吗?老头指着那丛草说。
你们见过这里有座售货亭吗?老头转身问车站那群妇女。
妇人或摇头或摆手,好像说没见过,又好像说不知道。
他嘴巴微张,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天空传来一阵巨响。烟花在空中散开,炸出几道白光。又一阵巨响,纸屑、尘土纷纷扬扬。老头说,你别啰啰嗦嗦没完没了,今天影视城开业,我还要进去呢。说罢,他朝那尊庞然大物跑去。
那物件四面的脚手架和围网已经拆除,一块明晃晃的红布罩在上面。礼炮轰鸣。红布轻轻滑过,先露出头部,一位戴着冠冕的女性。红布继续滑落,现出脖颈、肩部、兰花指、衣襟、躯体……红布落到地面,一尊金光灿烂的佛像出现在面前。阳光刺眼,骁勇眼眶发黑,双腿发软。他慢慢蹲下,坐在地上。
——请问这是你的车吗?
逆光之中,女孩的面容模糊不清。除了声音。她的声音极为动人,像是干渴之人听见泉水汩汩。一时间,血液冲进大脑,他感到一阵眩晕。售货亭、老头、妇女、寺庙、大佛、女孩、自行车……许许多多的东西涌来,几乎将他吞没。而那辆借出去许多天、他以为早已丢失的自行车,就这样明明白白停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