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S 市工作前,宋世雄最大的心愿就是休息几天,陪陪家人,做点自己的事。那种忙,是毫无头绪的忙。这里的电梯坏了,那里的水管裂了,某楼层空调不出冷风,订五份盒饭(配酸奶、时令水果),安排一辆商务车接人,安抚门口上访的人——他整天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操心。到了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这一天做了什么。如今看来,这个愿望完全实现,而且大大超出他的预期。面对大把时间,他像忽然拥有许多玩具的孩子,反而不知所措。
他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每天六点起床,喝大半杯温开水,吃一根芝麻蕉,去附近公园跑五公里,加上热身和拉伸,差不多四五十分钟。七点不到回家,洗澡,换衣服,然后开车去上班。上班的地方在一幢老居民楼里,一间九十五平米的公寓。老房得房率高,套内面积超过九十平,三室一厅,一个人待在里面显得空空荡荡。主卧放了一套办公桌椅,书柜、电脑、电话、打印机、复印机、传真机一应俱全。每天上班,宋世雄先打开公司网站,浏览一遍新闻,再看看邮件,照例没人给他布置工作。上午,他坐在电脑前看看书,刷刷手机,等待难得响起的座机铃声。十二点,他准时下楼,到对面那家快餐店,两荤一素加米饭,十五块钱。天气热的时候,他还点一瓶冰镇可乐或加多宝。中午,他到隔壁房间午休。他睡眠很好,躺下就能睡着。下午两点,准时醒来,他又到电脑上看新闻、搜邮件,仍然没人给他布置工作。三点左右,他开始做清洁。擦玻璃、擦桌子、擦电脑、擦书柜,用吸尘器吸灰,把家具搬开,一遍遍拖地。他每天拖地,都能清理出许多尘土、毛发。他慢条斯理做着这些事,甚至从中感到某种快乐。他以前上班的大楼有个阿姨,每次拖地哼着轻快的歌,好像乐在其中。现在他能理解这种心情。这是人们在不得已接受命运安排时,所能把握的最微不足道的快乐。
他的主要任务是接待出差或路经此地的老板。实际上,总部一年前搬离S 市后,这种接待就变得很少——一年不会超过五次。这个机构名义上已经注销,附着其上的人也不复存在。他留守此地,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看管不动产。上任老金留给他的有几套房、一台车和一本糊涂账。老金对他说,做这种工作,账本糊涂一些好,记得太清会给上面留下麻烦。老金在这个岗位干了近二十年,大大小小的开支,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的本事是把大老板伺候得很舒服。大老板每次到S 市出差,他鞍前马后,从吃喝拉撒到住玩用行,照顾得无微不至。到了宋世雄接手,就成了一个烂摊子。之前欠账且不说,机构注销之后,每一笔钱都要从总部账上走,这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来了一年多,他已经垫了十几万。
而王娅婕不断催促他买房,说住在娘家毕竟不方便。S 市房价平均五六万。学区好一点的,得上十万。宋世雄卖掉名下两套房,勉强够付个首付。这些经济上的烦扰,让他心神不安。焦躁中,他想到办公室抽屉里那一大串钥匙。早在十年前,公司陆续在S 市买了八套房,作为经理交流房和员工宿舍。后来总部搬离,无人居住,便一直空着。想来也有些可惜。按照当下行情,这些房子租出去,一个月租金轻松收五六万。宋世雄觉得自己真是守着金饭碗讨饭吃。但他也知道,像他们这种企业,就算租出,钱也到不了他手里,反过来,还多一堆麻烦。
无论如何,他想先去看看,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
这些房子离宋世雄办公的地方不算远,两三公里距离,但不大好找开车进去也没地儿停。他一大早骑着共享单车,照着老金留下的地址,在弄堂里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到第一处房屋。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门窗长久紧闭,空气沉滞郁结地板、家具、床铺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鞋子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天花板和墙面上渗出来的水渍,化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图形。有些电器受了潮,铁质部分锈迹斑斑。冰箱门敞开着,冷冻区还有融化掉的冰激凌痕迹。
宋世雄走出小区时,还留意了路边的二手房价格。即便这种房子,一套也得六七百万。王娅婕上次跟他看的那套二手房,面积比这个大,价格却更低,估计是地段的原因。这个小区看起来破破烂烂,但走出去几百米就是本市有名的商业步行街。二手房价格,真正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是他跟妻子前前后后看了十几套房后得出的经验。想要价格便宜地段好还有好学区,简直痴心妄想。
他跑了几个小区,内部布局大同小异。快到下午一点,还剩最后一套长江公寓九幢1101 室。他本想吃了中饭再去,想想已经来了,就一鼓作气看完。走到九幢一单元,却有些奇怪。这幢楼房装了电梯,但电梯只有十层按钮,莫非1101 在十层?他寻思,有些小区有架空层,1101 在十楼也不是不可能。电梯停在最高层,他出去一看,却只有1001、1002。他本想敲门问问,手抬至空中,又觉冒昧。只好沿着楼梯继续往上爬。这个楼梯窄且陡,弯弯绕绕,他在昏暗的灯光下转来转去,不知爬了几层。他跑了一上午,腿已经有些疲软,加上这样折腾,心中已有退却之意。他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掏出一根烟点上,心想这他妈谁买的房子,怎么这么隐蔽,想金屋藏娇吧?肯定又是老金干的好事。他正想骂老金几句,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开了。一线刺眼的阳光硬生生扑进来,瞬间照亮阴暗的楼道。他推门出去,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天台,黑色隔热层,白色空调外机,厕所排气管,以及一株艳丽得有些恶俗的向日葵。走到尽头,一扇厚实的栎树门挡住去路。门楣上面赫然挂着“1101”蓝底白字的铭牌。
宋世雄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却听见门后隐约传来声音。他把耳朵贴在栎树门上,声音轻柔,好像是个女的。他掏出纸巾,拭去脸上的汗水和灰尘,“笃笃笃”敲起门来。敲了很久,里面有人隔着门问:“你是谁啊?”他清清喉咙说:“你好,我是这套房的业主,能打开门说几句话吗?”她说:“什么?”他说:“1101 这套房是我们公司的,我过来看一眼。”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把门打开了 。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齐耳短发,脸颊清瘦,两只眼睛却很大,眼神锐利。她直视着宋世雄,虽然眼里没有敌意,却让他感到心虚。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闯入。也许这里真是老板的秘密基地,他这样贸然进来,岂不犯忌?“你有什么事吗?”女孩问。“你一直住这里吗?”“有大半年了。”“租的吗?”“对啊,有问题吗?”“这套房是我们公司的,我刚接手这边的工作,你能不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回头了解下,有问题给你打电话,好吗?”“行。”
宋世雄加了她的微信,她的微信名叫“星星清洁者”,头像是一颗黄色的卡通星星,上面还有笑脸。她说自己是在网上找的房子,通过支付宝交的房租(她把转账截图发给宋世雄看),跟房东从未谋面。他所担心的情况应该不存在,那又是谁把房子租给她的?他给老金打了电话。老金说从没见过这个女孩,跟他一毛钱关系没有。老金想了想又说:“既然她住在这里,就有住在这里的理由,我们具体办事的,糊涂一些好,弄得太清楚反而麻烦。”说罢,干笑两声摁掉电话。
宋世雄回到办公室,给集团总部管房产的小张打了电话。他汇报这些房产的状况,但没提那女孩。他说:“如果放在这里长久不管,这些房子水电线路老化,很容易出现安全问题。”小张说:“过段时间我请老板过来视察,出租还是出售,让上面做个决断,这段时间还请老哥多关心。”他听小张的语气,总部应该不会直接把房子租出去。这件事情就变得很蹊跷。难不成,这女孩自己配了钥匙搬进去的?要么就是老金背着他,把房子租出去,租金进了自己的腰包。
“星星清洁者”的微信设置三天可见,他翻来翻去,也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想自己应该跟她谈谈,现在只有通过她了解真实情况。女孩是一家杂志的实习编辑,文青,喜欢读小说、演话剧。他上班的时候跟她聊,下班前把聊天记录清空。其实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就是问问她做什么,在哪儿工作,如此而已。他跟王娅婕两地分居多年,她对他一直不太信任。以他的年纪和掌握的资源,偶尔出轨也不是不可能。他跟几个女生有过暧昧关系,但没有实质性接触。两人到了一座城市,王娅婕对他的警惕性丝毫没有放松。每天回来,例行查看微信,看他跟谁聊天、给谁点赞、谁给他评论,有时还故意诈他几句。他觉得挺没劲,自己真要想发生点什么,也不可能让她看到。女人为什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娅婕看中一套一百平米的学区房,上世纪90年代的房子,房东要价八百万。他算了下,自己撑死能凑四百万。如果贷四百多万的话,平均一个月还三万多。对他而言,这是沉重的负担。他一个月到手的钱,不到一万。不吃不喝,还差两万。他跟王娅婕商量,既然买学区房,没必要买这么大。妻子的意思是一步到位,既能上学,还能居住,否则今后还要折腾,房价一天天看涨,现在不下决心,今后更买不起。王娅婕边往嘴里扒拉水果沙拉,边大大咧咧道:“宋世雄,你这个人总是犹豫不决,老板之所以把你调到S 市,也是你这种性格造成的。”他一听这话,不觉怒气上冲。他弹压不住,将手上的碗往桌上一顿,大声喊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老子到这里,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孩子,你反过来还说这种风凉话。”王娅婕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言语间猛烈反扑过来。他招架不住找借口溜出去。
城市这么大,宋世雄认识的人却没几个。他一个人开车在路上游荡看街上霓虹闪烁,人流穿梭,心中越发空虚。他给“星星清洁者”发微信房子的事,想当面跟你谈谈。过了五分钟,她回复:我在排练话剧。他说没事,我过去。她发来一个定位。他看导航,地方还挺远,开过去五十几分钟。也没关系,反正他没什么事大老板当初以照顾家庭为由,让他到S 市接替老金的工作,如今想想,这就是对他的流放,对他这种性格的惩罚(王娅婕的说法)。只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每天还一本正经地上班、收邮件。他现在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就像厕所的脏抹布,需要时拿来揩一揩,不需要时能扔多远扔多远。
结束导航时,车子停在郊区湖畔一座老式国营影院出现在眼前。时值早春,万物复苏,一排垂柳抽出嫩叶几株樱花云蒸霞蔚,地上一丛丛酢浆草透出新绿。他原本晦暗的心情又明媚起来。他走进那座建筑。这是一个小剧场,正前方是舞台,“星星清洁者正在台上。观众席前排稀稀拉拉坐了五六个人,应该都是工作人员,没人注意到他。他找了个位置坐下,饶有兴致地看起来。
“星星清洁者”坐在沙发上,埋着头织毛衣,边上放着咖啡色的毛线筐,许久没发出声音。她织毛衣的动作颇为熟练,两只手像窜动的兔子,挑起,勾出,插入,再挑起,勾出,银针带动毛线飞快舞动。以她这种年纪,会织毛衣的女孩极为少见,不知她从哪儿学的手艺。一个男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书,但心思不在书上,时不时抬头看她,眼神还挺暧昧。两个人在桌子两边坐下,做出吃东西的样子,聊着一幢宅子的事。吃完饭不久,男人起身往后走。他似乎听见什么声音,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神色慌张。他做出一个插上门闩的动作,然后跑到女生旁边说:“我锁上了走廊门,后面被占了。”女生放下手中毛线说:“真的吗?”男人点点头。女生重新拿回针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得住在这半边了。”
演到这里,台下有人叫停。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台下说:“眼神,注意眼神!你们两个是兄妹,不是一般情侣,刚才你的眼神太轻佻,你们有乱伦的可能,所以对星星的眼神,暧昧之中还有羞耻,要把这个表现出来,能理解吗?还有星星,你说‘真的吗’几个字时,不能太意外,其实你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儿,迟早会来的,你听到这个消息时,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没有听明白?”两人按照导演要求,重新演了一遍。那男人说,好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星星其实早就注意到宋世雄坐在台下,但碍于在演戏,没工夫跟他打招呼。这时她走下台,径直朝他走过来。她对宋世雄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没想到你还真的过来了,这么大老远的。”他说:“没事,看看你们的演出也挺好。”她说:“你对话剧有兴趣吗?”他说:“以前没看过,偶尔看看挺有意思的。不过没看明白,又是乱伦,又是织毛线,这是什么话剧?”她说:“科塔萨尔的一篇小说,我们把它改编成短话剧。”他说:“没看过。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吗?”她说:“我们都是同城话剧爱好小组的,这个地方是我们组长找的。”那几人看到宋世雄,纷纷向他招手致意,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宋世雄原本想找她谈谈房子的事。小张跟他说,过段时间老板可能过来视察,要是发现天台公寓住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自己这份工作也许都保不住。但跟她见了面,不知为什么,他又不想谈这些事。他说:“我今天正好没事,想跟你见个面聊聊,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她说:“好啊。”路上,星星又跟他说了很多关于科塔萨尔的事。她说:“科塔萨尔是拉美作家,小说写得特棒,几乎每一篇都让你脑洞大开,连马尔克斯都很佩服他。”马尔克斯他是知道的,写《百年孤独》的那位。他翻了几页,被那些冗长、重复的人名搞得晕头转向,后来就看不下去了。
她说:“我们刚刚排练的是《被占的宅子》,说的是兄妹俩生活在一幢祖传老宅,出于难以言说的理由,孤独或自闭吧,他们滋生出乱伦的念头。后来,宅子后边突然闯入陌生人,哥哥下意识地把那扇栎树大门闩住,但有一天宅子这边也有了人,兄妹两人落荒而逃,将钥匙丢进阴沟,从此流落街头。我演的是妹妹伊雷内。”
他握着方向盘,问坐在副驾驶位的她:“他们为什么不把陌生人赶走?”她说:“这就是老萨厉害的地方啊,他没有交代为什么,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为了写这个剧本,我们还特意在网上查资料,有的说兄妹乱伦会生出类似牛头怪的怪物,有的说是未知的恐惧,也就是说占领宅子的并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某种恐惧情绪或想象中的怪物,实际上小说中没有正面描写入侵宅子的人。科塔萨尔本人也说,这篇小说源于他的一个噩梦。你有空可以读一读。”
宋世雄多年不看小说。对他而言,小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有时间,他更愿意在手机上刷刷段子,或者看部罗伯特·德尼罗演的黑帮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让他哈欠连天。但听星星说得这么起劲,他对这位叫科什么萨尔的作家也有了兴趣。他对星星说:“要不把你的书借我看看,我平时没有买书的习惯,买了也是浪费。”她笑盈盈道:“行啊,你跟我去家里拿吧。”五十几分钟的路程,一个人开挺无聊,两个人说着话,不觉已到小区门口。
他们坐电梯到十楼,然后爬楼梯上天台,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栎木大门。星星打开门,他们走进去。跟他之前看过的几处不同,墙壁上贴着淡黄色墙纸,家具简洁而干净,地面上没有多余的东西。靠南面是一个玻璃房,里面放了一套柔软的布艺沙发一张玻璃茶几、一个毛线框,沙发后面是一排落地书柜,里面放满了书宋世雄第一次感觉到,坐在沙发上看看书还挺惬意,至少比他在办公室一个人拖地好。他掏出香烟,点了一支星星从茶几下面掏出一个琥珀色大理石烟缸。他往里面弹烟灰时,看到烟缸底部有烟熏痕迹。他取出一支烟递给星星:“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也抽。”女孩却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
宋世雄拿了那本书出来,看到偌大天台上只有这套公寓,很明显是后来加盖的。一个人想在城市过隐居生活,住在这天台上也是不错的选择公司为什么会在这里买房?买了又给谁住?这女孩到底从谁手上租的房子?他来回跑了一百公里,却没有得到答案。他在星星面前,总是有意无意回避这个话题,他好像害怕失去什么。可是他能失去什么?星星本来就不是他的,他甚至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他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劲。出于职责,他应该尽快查明原因,但他却跟这来路不明的女孩交朋友,谈论话剧、小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安慰自己,多跟女孩接触也好,最好让她自己说出来,这样彼此都不会难堪。
王娅婕看到他在家整天抱着一本书看,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挺有闲心,不想办法筹钱,整天捧着一本书,你以为书中真有黄金屋啊?中介跟我说了,那套房很抢手,我们再不交订金,他就要给别人。”他说:“中介都是这个套路,你别信他们,动辄八九百万,一时半会谁能拿出这么多钱?”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也许可以应付:“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公司在S 市有八套房子,总部说近期会处理,有可能卖掉,到时候我们想办法选购一套,价格应该可以商量。”王娅婕听到这消息,脸上顿时神采飞扬:“老公,你怎么不早说,还有这种好事?”
王娅婕缠着他去看房。他说也不着急这一天两天的,就算要卖,也没那么快,要等老板来视察,回去开会研究,最快也得半年后。王娅婕却不依不饶,说先去看看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在这边也没啥事。宋世雄后悔自己嘴快,但他知道妻子的性格,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只好找了时间带她去看房。王娅婕对这些房子颇有兴趣。她带了个小本子,把每套房的位置、学区、价格、房型、楼层、装修、年份等信息,一一记录在册。看到第七套房时,宋世雄说,最后一套租出去了,没法进去。王娅婕说,没关系,在外面看看也行。宋世雄说,先去吃饭吧,天都快黑了。王娅婕说,吃饭吃饭你就知道吃饭,一顿不吃你会死啊?买房是大事,先去看了再说。
宋世雄带着她往长江公寓方向走。到达小区,天已黑透。宋世雄想抬头看公寓是否亮灯,却被楼栋边缘遮挡,看不真切。他们走到九幢一单元,坐电梯到十楼,出来继续爬楼梯。王娅婕说,这房子还挺奇怪,怎么坐了电梯还要爬楼梯?宋世雄说,我都说了没什么看头,要不我们就此打道回府吧。王娅婕说,到都到了,干吗不去?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搞得鬼鬼祟祟。宋世雄说,瞎猜什么,你上去敲门好了。经过长长的走廊,两个人来到栎树大门前。天台公寓一片漆黑,看来她又去排练话剧了,宋世雄稍觉安心。王娅婕绕着房屋走了好几圈,借着月色细细打量房子构造,不时发出“啧啧”声。她贴着铝合金窗户往里瞧,不过屋内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宋世雄心不在焉,坐在隔热层上,掏出香烟点上。不知是不是在天台的缘故,夜空中的星星看起来比平时要大一些。
“亲爱的,就这套了!”
“什么?”
“我说我们今后要买的话,就买这套,这哪是什么公寓,简直就是空中别墅啊,天台上这么大的面积,以后都归我们使用,外面可以种菜、养花,而且这个小区学区也不错,外面的学区房卖到九万多。老公,你让你们老板打打折哦!哎呀,我爱死这个地方,爱死你了!”王娅婕猛地抱住宋世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在空旷无人的天台上,宋世雄抱着妻子,错愕之余也有感动。在他记忆中,妻子很久没有主动亲吻自己了。他和王娅婕是大学同学。王在班上女生中不算漂亮,但因为是本地人,无形之中加了不少分。宋世雄最终能获得她的欢心,靠的是吃苦耐劳的精神。他可以大冬天冒着严寒去图书馆帮她占座,夏天最热时买了“东北大板”一路小跑送到她宿舍。毕业后,王娅婕跟着他去了老家,两人结了婚。生下孩子不久,王娅婕回到S 市,跟父母住在一起。过了哺乳期,她没有再回到宋世雄身边,在本地找了工作,从此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结婚至今,聚少离多,真正在一起生活就最近这一年。他觉得王娅婕变了,变得比以前世俗,更在意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也许之前就如此,他没有注意到而已。
《被占的宅子》读完了。他忍不住又读了《越长越大的手》《德莉亚,来电话了》《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等几篇,他觉得这家伙的确厉害,想象力简直匪夷所思。荒诞之中,又有一种触动人的东西。他还注意到那篇《星星清洁者》。原来女孩的微信名来自这里,真是十足的科塔萨尔迷啊。他给女孩发微信:小说看完了,有些想法能跟你当面交流吗?顺便把书还你。女孩说:可以啊。
他们约在一个酒吧见面。女孩准时到达,素颜,蓬松麻花辫,面容干净,身上穿一件浅绿色风衣,身上还有淡淡体香。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种柔软的感觉直抵肺部,就像清晨走在湖边,迎面拂来一阵微风,还带着花草的清香。他点了比利时浅粉象,女孩要了林德曼。精酿啤酒倒在杯里,冒出一层层白色泡沫。
他喝下半杯啤酒,对女孩说:“有个想法想跟你说说,不知对不对。”
女孩说:“你说呗,对和错,有什么关系?”
他说:“你们把小说改编成话剧但不能拘泥于小说文本,应该跟社会现实结合起来。人对物的占有,到底会带来精神的快乐还是痛苦?比方说,到最后小说里的‘我’把钥匙扔进阴沟,对两兄妹而言,也许是个解脱。他们在那所鬼影幢幢的宅子里不见得会过得幸福,他们生活在孤独和恐惧中,无所寄托,甚至滋生出乱伦的念头。只有走出宅子,真正进入现实社会,才能感受到幸福。”
女孩说:“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我们在排话剧时,着力表现的是那些未知的东西,那些占领宅子的陌生人或恐怖情绪,还没想到他们走出宅子之后的生活。如果能向这方面延伸也是对小说内容的扩展。”
他说:“还有占领宅子的人,也可能是对社会不满、对高昂房价不满的人。就拿S 市的房价说吧,均价五六万,一套房子至少四五百万,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就比方说你吧,如果没有家里几代人的支持,怎么可能在这里买房?年轻人在特殊历史环境下,比如战争时,当然有可能占领一所宅子,或者一间公寓。”
女孩听他这么说,兴奋起来:“是啊,凭什么他们就能住大房子,我们这代人奋斗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套公寓?就因为我们晚出生十几年吗?”
他接着说:“你们在排练话剧时,如果能把这些元素加进去,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看的。有人看,总比你们自己自娱自乐好吧。至于乱伦、未知恐惧、牛头怪啊,这些东西普通人不太关心,跟中国当下社会的语境也不搭。”
女孩干脆向他发起邀约:“你也参加我们的话剧小组吧,可以帮我们一起改剧本,甚至还能演一个角色。”
他连连摆手:“我嘴上说说还行,写东西不行的,更不会演戏。”
女孩说:“你也别那么谦虚,我看你挺有想法的,我们这帮人都是文艺青年,书看了不少,但社会经历匮乏,如果你能加入,正好弥补这种不足。至于演戏,其实没什么,大家都是业余演员,边学边演呗,主要是好玩。”
他答应女孩,下次排练时也去现场看看,演不演再说。他又跟女孩聊起妻子逼他买房的事。他其实很不情愿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再背上一笔巨额贷款。在原来工作的城市,他有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大平层,还有一套郊区的联排别墅。他原本可以过得很惬意,但为了夫妻团聚,为了孩子上一所好学校,为了那些虚无缥缈却又无比实际的东西,他要成为一名房奴。
女孩想了一会儿说:“人不能为了物质上的东西,兜售自己的灵魂。你要想明白,自己到底追求什么?如果买房带来的只有痛苦,为什么非买不可?反正我是不准备买房,我也买不起。租房多自由,想住哪儿就住哪儿。住腻了再换个地方。一辈子被一套房捆绑住,想做什么都放不开手脚,多没劲啊。”
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难以付诸实践。说服王娅婕放弃买房,跟他回到老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人们总被欲望驱使,忘记为什么活着。科塔萨尔书中的兄妹,放弃那套宅子,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是自己,肯定会留下来,跟闯入宅子的人鱼死网破。什么时候他能放下、放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往回走的时候,女孩已有几分醉意。他担心她摔倒,便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天台上。快到栎木大门时,女孩脚下被东西牵绊,身体突然前倾,他连忙用手搂住她的腰。女孩整个身体落入他的怀里。他跟女孩的脸只有几厘米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鼻息。他把女孩送到床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女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他坐在边上,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吻她的额。
王娅婕对那套公寓念念不忘。她没事就在家里跟他说,今后如何如何装修:“当务之急是做好防晒和防水。天台隔热层上面最好铺一层草皮,这样反光就不会太强,屋顶和外墙最好也要加隔热层,不然到了夏天暴晒吃不消;防水也很重要,楼顶的防水,地面的防水,今后我们要在外面天台上养花种菜,如果防水不过关,楼下的邻居天天来投诉。这些钱不能省也省不得。至于室内装修,要看了里面的结构再说,我的原则是,尽量舒适,储物空间多做一些……”
宋世雄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实在逼得急了,他就说,都按你说的办,但前提是公司决定出售,而且我们刚好能买下来。王娅婕说,这还不是三根手指抓田螺的事?你赶紧回老家把房子处理掉,嗨,要说房子,还是大城市升值快。宋世雄说,再看看,哪天回去还得住呢。王娅婕说,做男人就要有点魄力,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给自己留后路,你这样黏黏糊糊,永远办不成大事。宋世雄说,你不要逼我,狗急跳墙,人急悬梁,大不了我走,各过各的。王娅婕便哭闹起来。
他参加话剧小组后,上班也不像以前那么认真了。早上他到办公室晃一圈,看看没什么事情,就开着车去小剧场。在小组成员的怂恿下,他演了一回“哥哥”,而星星扮演“伊雷内”。两人抱在一起时,他的身体轻微痉挛。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女孩。只是不知道这种爱,到底是演出来的,还是他的真实感受。大家对他评价还不错,认为他对人物心理把握得很准确,演出了那种矛盾、恐惧和无力感。他心中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过去十几年,他的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很少涉及别的事情。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朋友们喝酒、打牌、吹牛。他现在明白,生活中还有更好玩的事儿。话剧小组这些人,似乎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很少讨论买房、上学、股市这些东西。他们会谈论一部颇为生僻的外国电影(譬如《发条橙》),说里面的人物、氛围和对现实社会的影射。
小张给他打电话时,老板已经在高铁上。他匆匆忙忙开车去高铁站在车上联系贵宾室、订酒店。等他安排好,跟车站工作人员到达站台时那列高铁正在缓缓驶入车站。他跟着车厢小跑,眼睛搜寻从自动门涌出的人群,却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疑惑之际,他看到老板的身影从前面一节车厢晃出来。他赶紧迎上去,一把接过老板手里的行李箱。老板跟他打过招呼,问起他在S 市的工作情况。他基本如实做了回答,除了天台公寓和那女孩。老板不经意问起房子的事他心中有些忐忑。小张说老板这次来开会,让他做好接待工作,应该不会去看房。
他把老板送到酒店,便在大堂等候期间,他跟星星语音通话,拨了几次一直无人接听。他只好发微信:老板过来视察,有可能去你住的地方,你收拾下东西,这两天暂时不要露面,看到请立即回复!但对方还是没有回音。
活动结束,他把老板送回酒店一直等老板吃完晚饭,在周边散步四十分钟,送到房间,他才离开。后来老板没有再问起房子的事,他心里安定下来。老板是第二天中午的高铁早上睡个懒觉,用过餐,就可以笃笃定定去车站。他躺在床上,还在想星星的事。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出现?电话、微信也不接,她到底在躲避什么?想着想着,他已经打起呼噜。他没有忘记定第二天的闹钟。
他早上还在家里洗漱,就接到老板的电话。老板说上午没事,想起小张跟他说过房产的事,想实地去看看。他连忙说,好好好,马上过来。他抓起那把钥匙,开车往老板住的酒店赶。在车上,他又尝试跟星星联系,仍无回应。老板见到他说:“今天时间不多,不用都看,你就带我去那套天台公寓看看吧。”他听到这话,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车身也跟着晃动起来。老板说:“小宋,你没事吧?”他擦去额头上的汗,连忙说:“没事没事,刚开小差,差点闯红灯。”
他们走到九幢一单元,坐电梯到十楼,继续往上爬楼梯。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栎树大门前。他掏出一大串钥匙,一把把捋过去,找到那把大号“金鑫”。他把钥匙插入锁孔,轻轻扭动。“咔哒”一声,门开了。他推开门,屋内气息犹存,但少了许多东西。客厅、卧室、书房空空荡荡,电视机、餐桌、沙发、床铺上面覆盖了一层棉布。书架上那些书也搬空了,布艺沙发和毛线框还留在原地。里面似乎好久无人居住。老板似乎轻车熟路,径直走到玻璃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宋世雄赶紧递上一支烟。老板从茶几下面取出大理石烟缸,将烟灰一点点弹进去。“房子保养得不错,干干净净的,卖了挺可惜。当年我还在这里住过,往事不堪回首啊。佛经有云,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今想来,也是一场梦幻泡影。” 宋世雄神情恍惚,一时间没有听清老板说什么,只好唯唯诺诺答:“是是是。”
后来,宋世雄再也没见过星星。那个叫“星星清洁者”的女孩好像是一个梦、一种情绪,或者科塔萨尔虚构出来的人。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她,跟她聊过天、演过话剧,说过许多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在路上散步时,不经意就来到长江公寓。他走到九幢一单元,乘电梯到十楼,继续爬楼梯,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栎树大门前。他推开门,坐在布艺沙发上发呆。夏日阳光洒落在身上,他闭着双眼,感受到白茫茫的光。他似乎在等待奇迹发生——等他睁开眼,星星就出现在他面前,牵着他的手,带着这所宅子,离开天台,进入明亮的天空。
星星留下的纸条仍在他的兜里:“宋,很抱歉与你不辞而别。我是个不安分的人,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即便天台公寓是很理想的住所。科塔萨尔说,生活本该是日复一日的奇迹。我总是在寻找我的奇迹,虽然常常无功而返。希望你也不要放弃。感谢你们让我住在这里。祝一切安好!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