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天刚刚亮,香山听到有人在踹门。卷帘门“哐哐”地响着,惊得笼子里的宠物狗不停地叫唤。
香山开了大厅的灯,有些晃眼。笼子里的吉娃娃慌忙往后缩。另一个笼子里金毛摇着尾巴,前爪扒住铁笼子站了起来,呜呜地。金毛的爪子抓着金属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铁笼子上留着一些细微的咬痕,暗红色的油漆脱落了,露出深浅不一的锈斑。一只蓝猫躲在笼子的阴影里,警惕地盯着香山。
香山开门,看到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
金毛趴下来,爪子伸到了笼子外面,呆呆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街道。
男孩远远瞧着笼子里来回打转的金毛,吹了吹口哨。金毛朝他摇着尾巴。他没有看香山,走进屋,靠近笼子,突然揪住金毛的尾巴,使劲一拉,金毛呜呜地哀鸣。男孩的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簇狗毛,举起数了数,“噗嗤”一吹,狗毛飘到香山的面前。男孩哈哈地笑了。
别动它,香山说。
傻×,男孩翻白眼说。
香山看了看男孩摇晃的脑袋,又慢慢低头擦拭着镊子。
你是阉割宠物的香山?男孩扭头瞟了一眼香山。
有事?香山盯着男孩。
跟我走一趟。男孩又朝金毛吹着口哨。
香山把桌上消过毒的镊子和手术刀放进了铁盒子里。最近消毒酒精紧张,老板娘也没买。他干脆用白酒消毒。
香山回屋准备烧水洗脸。
离婚后,香山喝酒就多了。喝醉了也不回家,宠物医院有个独立的房间,可以勉强躺下。老板娘说,当心宠物身上的寄生虫。香山笑笑,举起酒瓶说,我就是寄生虫。老板娘就没再说话了。
老板娘未婚,岁数不大,钱却不少。她很少到宠物医院来,除了做美容,就是打麻将,或者周游世界。店里都交给香山打理。她也会线上联系业务,总体来说,生意还不错。
香山突然听到狗“呜呜”地叫着。他出来一看,男孩正拿着镊子夹着金毛的屁股。金毛在笼子里一边夹着尾巴,一边试图扭头咬住镊子。可是怎么也咬不到,也躲不开。它的屁股被镊子夹破了,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浅黄的毛。
叫你别动它,香山跑出来瞪着男孩。
又不是你的,男孩“啪”地把镊子扔在金属盒子上。
香山看了看金毛,忍住没有发火。
它是个傻×,男孩转身打量着其他的宠物。
宠物呢?香山朝外面望望,天空昏暗,空空荡荡的,似乎要下雨。
没有带来,男孩说。
你送来。香山开始给金毛清洗伤口。白酒涂在金毛的伤口上,疼得它“嗷嗷”直叫。洗好伤口,香山清扫了宠物笼子里的粪便和脱落在地上的毛。然后在几只笼子里放了些狗粮。
你老板的命令,你不听吗?男孩突然板着脸说。
香山把笼子关好,洗了手,进屋给老板娘发了语音。
有多少?香山出来问。外面的冷空气不断往里涌,香山打了个激灵。他拧开酒瓶盖,喝了几口。他早上也喜欢喝酒。一天三顿,没跑。
很多,男孩盯着桌上的酒瓶说。
香山收拾了手术箱,又四处找消毒酒精,麻醉剂也断货了。
男孩双手揣在裤兜里,不停地踢着卷帘门的门框,金属的响声让宠物狗又躁动起来。
酒精真的一点都没有了。香山拿了瓶高度白酒出来。他盯着男孩挥动的脚,沉默不语。
香山把电瓶车停在男孩面前。
就这破车?男孩一脸嫌弃地说。
香山低着头把头盔递给男孩。
会冻死人的。男孩瞪着香山,没有接头盔。
你怎么来的?香山犹豫了会儿,戴上头盔问。
滴滴打车。男孩掏出手机,说,我加你微信,把定位发给你。我先打车回去。
香山没有再理睬男孩。男孩也不走,僵持着。
香山干脆点了支烟。
过了会儿,男孩只好跨上电瓶车,车子不稳,摔倒了,男孩起身踢着电瓶车。
香山看了看男孩,默默地把车扶起来。
你他妈慢点!男孩吼道。
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片,很大,香山眼睛都睁不开了。
香山眯着眼在后视镜里看了男孩一眼,没有说话。
男孩的电话响了。
你有病吧,老是催!
让我来喊一个傻×,你自己不来的?
他又不是我爸。
我就这样的脾气,不要你管!
男孩和电话里的女人不停地争吵着。
上坡时,车子动力不够,慢慢地爬着。香山一看显示表,车子没电了。他记得昨天充了电的,但是又不确定,昨晚酒确实多了,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喂,快点!男孩大声喊道。
香山没有说话,一路慢慢地骑着。香山能听到男孩大声的呼吸。他的脚也不安分,不停摇晃,“啪啪”地敲打着车身。龙头不稳,摇摇晃晃的,几次差点摔倒。男孩哈哈地笑着,一点也不怕。
快点,妈蛋!男孩说。
香山回头看了男孩一眼。
智障,男孩骂道。
香山在一家修车铺停下,投币快充。老板收了香山的钱,忙着补胎,用沾满污垢的手指了指柜台说,你自己拿。
男孩朝柜台瞄了几眼。
柜台上一个黑色的塑料盒子,里面摆着一排排整齐的硬币。
香山蹲在门口,望着天上的飘雪,点燃一支烟。
你故意的吧?男孩站在香山旁边问。
香山仰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
真心累!男孩气呼呼地说。
香山还在想昨天忘记充电的事情。
不要嚣张,我让你老板炒你鱿鱼!男孩似乎在自言自语。
香山把烟头扔在地面,把地面的积雪烫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洞。远处的清洁工正在扫雪。香山起身捡起烟头,扔到垃圾箱。他分不清什么是干垃圾,什么是湿垃圾,甚至分不清什么垃圾可以回收,什么垃圾不能回收。他盯着一个绿色、一个红色的标志,脑子里一片糊涂,便随手将烟头扔了进去。
修车老板低头忙碌着。
男孩瞟了香山一眼,又看了看修车老板,慢慢向柜台移动。
香山站在垃圾箱边上,又续了一支烟。充电器的时间不停地跳动。一阵风吹来,燃尽的烟灰被吹断,跌落在垃圾箱上的积雪上,看上去很显眼。
男孩到了柜台边上,用身体挡住放钱的盒子,左手不停抓着头发,右手悄悄地伸出来,抓了一把硬币塞到口袋里。
男孩和香山的目光相对。香山转过头,望着扫地的清洁工,吐了一口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男孩快速走到马路边上,看着来往的车辆,不时看眼快充的显示器。
快充总算响起了语音提示。男孩向电瓶车跑来。
男孩跳跃着跨上车。香山稳了稳车龙头才起步。
男孩又晃动着双腿,不停地踢车身。香山很难稳住龙头。
车子的速度很慢。
妈蛋,你不能快点?男孩叫嚷着。
“咔哧”一声,车子陡然停下。男孩的身子往前一冲,头撞到了香山的头盔上。男孩摸摸头,下了车暴跳起来,他捏着拳头,瞪着香山。
香山摘下头盔,看清男孩的架势。
男孩冲上去一拳打在香山的胸口。男孩的劲很大,香山的身体一震,一阵疼痛从胸口掠过。
香山没有说话,他瞪着男孩,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领。男孩的眼神爆发出倔强的力量。他的身体虽然被香山推着后退,但是眼神异常顽强,一眨不眨地盯着香山的脸。
你敢打我,我叫你老板开除你!男孩叫嚷道。
男孩撞到电瓶车,车子“轰隆”一声倒了,男孩也跌坐在车上。
你打我,你要坐牢的。男孩一点也不示弱。
偷钱不坐牢吗?香山盯着男孩。
我没有偷钱。男孩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再敢盯着香山的脸。
把钱给我!香山突然吼道。
打劫也要坐牢的!男孩语气慌乱。
你把偷的钱给我拿出来!香山逼视着男孩。
我没有偷!男孩说。
香山伸手掏出男孩口里的一把硬币,说,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钱。男孩委屈地哭了。
你他妈当我是瞎子?香山很粗鲁地骂道。
我是拿,不是偷。男孩低声说。
香山拉起男孩,扶起电瓶车,带上男孩朝修车铺骑去。快到修车铺的时候,香山停下来,把硬币塞到男孩手里,然后在手术箱找出镊子,蹲下来倒腾着前胎。
男孩不解地盯着,耳边传来“吱吱”的声响。他觉得这家伙真是个爱管闲事的智障,但是他没有骂出来。
车子慢慢吞吞地到了修车铺。
怎么,又没电啦?老板笑着问。
前胎好像没气了,可能轮胎坏了,香山说。
修车老板戴上手套去开了气泵。气泵突突地响着。
气充满了,老板低头检查着车胎。
香山推了推男孩,盯着他,然后朝放硬币的盒子看看。
男孩看了眼香山,朝放硬币的盒子走去,掏出硬币,放了进去。老板盯着车胎来回打量,用手捏着,接着扳手敲打,又蘸了口水敷在气嘴上。还是看不出来。老板进屋用脸盆打来水,转动车轮,不停地往车轮上浇水。
就是跑慢气,没坏。老板抬起头说。
多少钱?香山看了男孩一眼问。
老板脱下手套,说,不要钱,你走吧!
香山笑着朝老板挥挥手。
路其实也并不远,就在郊区。
停!男孩忽然喊道。
香山在一栋老式别墅前停了下来。别墅的墙壁上趴着爬山虎,枯藤上留着刚刚飘落的雪花。一片白净。
一个大肚子女人迎了出来,她笑着说,子浩辛苦了。
钱呢?男孩瞪着女人说。
我微信转你。女人看了一眼香山,仍旧笑着。
男孩没走,捏着手机仍旧盯着女人。
女人把男孩往家里推,快进屋,不要冻感冒!
男孩身子直挺挺地站着,说,你们还管我死活!
不要瞎说,我这就发给你!女人看了眼香山,拿出手机。
男孩低头看看手机,微信到账,然后瞄了眼香山,冲进屋里。
我这里收留了十几只流浪猫,麻烦你给几只母猫做下节育手术。女人看着香山说。
干吗养这么多?香山笑了笑。
小区到处都是流浪猫和流浪狗,怪可怜,我就收养了猫,没想到这段时间,它们每晚都叫个不停。我家子浩整晚睡不好。我马上要临产了,也没法照顾它们生下的小猫。女人摸着肚子,似乎担心小孩随时会跑出来。
香山盯着女人的肚子,有些走神。
你跟我来。女人打乱了香山的思绪,她把香山领到车库门口。突然家里“叮叮咚咚”地响着,女人抚着肚子扭头往屋里一路小跑。
香山还没来得及试刀,女人就出来了。
刀亮在女人眼前,她往旁边让了让,一半屁股靠在被猫抓得遍体鳞伤的桑树木头上。雪跌落在木头上,化成了水,沿着坑坑洼洼的抓痕滴落在车库门口。
女人低着头掏出香烟,撕了半天,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女人敬了支烟,又坐了回去,双手揣在红色羽绒服的口袋里,看着香山的手术刀。
天还真有些冷。
香山理了理衣领子,懒懒地抬头看了看天,他把手术刀收进皮革做成的棕色刀鞘里,吸了口烟,站起身来,朝车库门走去。
地上一个断了两三根篾的箩筐,里面放着几支防止破伤风的抗霉素。
这是给人打的。香山用脚踢了踢箩筐说。
两条腿和四条腿的都一样。女人看着香山。
香山往车库里看了看,退出来,“咔嚓”,一脚踩碎了破筐里的抗霉素。
一支好几块钱呢!女人跟着站起来,眼神随着香山。
改天吧。香山扶着门,跺了跺脚,甩着粘在鞋上的积雪。他探头又瞄了瞄车库。流浪猫们被惊吓到了,往干草堆里钻,有的蹬着腿,往高处跳跃,像一群人来疯的孩子。
里边光线暗了点。一只壮年的母猫趴在水泥地上,头压在干稻草上。母猫听到了声音,默默地看了看香山,躲开了。
母猫的眼神让他感到吃惊。他忽然有股奇怪的想法,如果这母猫不被他节育,肯定很快就要当妈妈了。
这种奇怪的念头最近一直缠着他。
他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母狗都会猜测它们是否当了妈妈,他会情难自禁地看母狗的乳头。
也许是职业病。
老板娘经常开玩笑说,香山,你手里的刀子让我们县城许多的宠物断子绝孙,它们看到你都浑身发抖!
其实,离婚后,香山不止一次想改行。但是想改行不容易。四十岁的人了,什么也不会。再说,有时候一天几个人去找他,津连川养宠物的人都知道,香山节育的宠物,不生病,不感染,长得好,对他都有些迷信了。
香山本来不打算接这单活的。昨晚的酒还没醒,手抖得厉害。作为一个医生,忌讳。
其实也不是忌讳,只是香山心里有事,一有事他就懒得动。而且最近天气怪得很。
香山贪上了酒。一天不喝就过不去。酒能让人把事情都忘掉。但是没多久,这些事又挤过来。
就今天手术吧,来都来了。女人说着走近香山,望着车库里的那群流浪猫。
太小,还没长好。香山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水汽在女人面前漂浮,升腾,里面沾满了酒气。
小就小一点,节育了长得快。女人很倔强。
小了做手术,会有影响。香山转身准备回去。
那就节育那只大的。女人盯着香山的背影说。
一只我不做。香山看看女人,弯腰收拾东西。积雪的地面很滑,香山一个踉跄,撞到电瓶车上,车子闪着灯,“嘀嘀”地响了起来。
在我家门口还上防盗锁?女人笑着说。
习惯了,香山笑着说。
女人把口袋里的香烟拿出来,塞到香山的怀里。香山往后退,女人身体一落空,整个人都塞给了香山,香山盯着女人的肚子,连忙扶住她。女人的脸一阵红,低头说,帮个忙,就手术吧,不然子浩又要闹腾!
香山站好了,左脚踢着右脚黑色鞋子上的积雪。
“咚咚”。楼上又响起了噪音。
听说,你的技术不错。女人没看香山,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
香山没有说话。
车库里传来一阵骚动,流浪猫们被什么惊扰到了。
流浪猫又发疯了!女人瞟了瞟香山,快步走进车库。
香山也跟着。一只半大的流浪猫学着成年猫的样子,在一只母猫的屁股上嗅着,然后蹭来蹭去,尾巴兴奋地摇晃着。
神经病!女人突然很恼火。
这些母猫每天都叫喊,晚上也不安稳,烦死人了!女人转过头说。
香山的头脑昏昏沉沉,也没心思听女人的抱怨。他低着头钻进车库,那只流浪猫吓得到处乱钻。
香山定定地打量着那只流浪猫,转身,准备家伙。
一个相框从楼上摔下来。差点砸到女人的大肚子。
女人又回到屋里。
香山听到他们在争吵。香山捡起已经变形的相框,里面是一张婚纱照。他看了许久,才认出来,穿婚纱的女人就是面前的大肚子女人。男人发福了,白色衬衣紧绷着肚腩。像个油腻的大叔。但是他们穿着婚纱,洋溢着一丝喜悦。玻璃已经碎了。香山把相框取下,拿出照片。照片上的泥水像一道血印滑下来。香山用衣服擦了擦,放在电瓶车上。
女人慢慢地走过来。
什么情况?香山把照片递过去,望着女人说。
儿子嫌我发给他五十块钱太少,正发火呢。女人被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她没有当着香山的面流泪。她转身,趁香山看流浪猫的时候,手臂举起轻轻一擦。
女人说,这孩子我是管不住他。
他爸爸呢?香山问。香山觉得不合适,又说,现在孩子都这样。
女人也没有回答。
香山看看女人说,我来说说他。
没用的,他谁也不服,他是故意跟我们作对。女人说着又流泪了。
你下来!香山朝楼上吼道。
你别管,弄不好会出事的!女人看到香山气势汹汹的样子,担心儿子。
我的儿子我了解,你不要管,我已经给了他钱,闹会儿就没事了。女人有些生气,瞪着香山说。
小孩子不能太惯了。香山看着女人。
不要你管。女人的目光移开,望着楼上说。
香山和女人站在车库门口,都没有说话,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爬山虎枯藤上的声音。
车库里偶尔传来流浪猫尖锐的叫声。
耳朵聋啦?快点下来!香山借着酒劲在车库门口来回踱步,目光死死地盯着楼上。
不要你管!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她后悔跟这个宠物医生讲述儿子的事情了。
香山往楼上走,女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没拉住,身体在风雪里晃了晃。幸好扶住了长满爬山虎的墙壁,沾了一手的雪。
女人怕儿子被这个神经病男人欺负,跟进了屋子,爬上楼梯。
香山站在房间门口,盯着男孩。
男孩跪在地板上,双手握着一把水果刀,在液晶电视旁边的墙壁上刻着。粉红色壁纸被划破了,漏出了几个惨白的字母:CNM!
原木地板上除了粉色的纸屑,还有白色的粉末。旁边有一个金属笼子,仓鼠在里面钻来钻去。
女人推开香山,扶起男孩说,子浩,你爸爸知道你这样会生气的!
我没有爸爸了。男孩瞪着女人。
你胡说!女人生气了。
都是你,你是个贱货,别人都说你是个贱货!男孩举着刀,指着女人,眼神里喷着火焰。
女人伸出手想打男孩,却没打下去。
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我死,你看好了!男孩转身用刀在被子上划着。蓝色的被套被划破了,飘出了灰褐色的鸭绒。
女人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出去打游戏吗?我给你,说着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把两百块钱扔到床上,说,这下你满意啦?
男孩捡起钱,塞到口袋里,握着刀子,坐在床沿,两条腿不停地晃动着。
香山冲过去,一把揪住男孩的手臂夺过他手里的水果刀,从男孩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然后,一点点地撕掉。女人拉着香山的手,喊道,你疯啦,这是我的钱!
男孩站起来朝香山冲过来,香山狠狠地推了男孩一把,男孩挣扎几下还是摔倒在地板上。男孩快速爬起来,再次朝香山扑来。香山一转身,躲开了。男孩撞到女人身上。女人尖叫着扶住男孩。
你滚!男孩吼道。
女人朝后退了几步。
香山揪住男孩的胳膊。男孩扭头用手揪住香山的袖子,瞪着香山,嘴里喘着粗气。
跟我下去!香山拿出一个硬币在男孩眼前晃动。
男孩突然明白了,松开手。
香山也松开了手。
女人拉着男孩,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男孩没有理睬她。
你走吧,香烟算我白送你了。女人对香山说。
香山回头看了看男孩,下楼了。
女人也跟着下楼了。
香山望着楼上喊道,我数三下,不下来,当心我收拾你!
男孩到底下来了。左手拎着空的仓鼠笼子,右手还抓着一包猫粮。
你爸爸的仓鼠呢?女人盯着金属笼子问。
他不是我爸爸。男孩没有看女人。
你没有了亲爸,他就是你亲爸!女人的语气很重。
他又没有死!男孩朝香山走来。
你——女人一时找不到话说。
男孩把仓鼠笼子放在车库门口,里面放着猫粮。
许久,都没有流浪猫进去。
男孩走进车库,瞄准一只猫,伸手一薅,逮住流浪猫的一条后腿,一提,流浪猫的整个身体就悬空了。
子浩,快放手!女人焦急地喊道。
“喵——”,流浪猫的叫声尖锐。
香山侧过头。
流浪猫不停地惊叫着,爪子在空中活脱脱地蹬着。突然抓住了男孩的手,男孩手一抽,血丝从男孩的手背沁出来。
我让你们叫!男孩弯着腰,用脚踩住母猫的头,双手按住母猫的爪子。
你这样猫会被你踩死的。女人皱着眉说。
阉割宠物我还没见过呢!男孩自言自语。
瞎说,有什么好玩的!女人捋着羽绒服的下摆,想蹲下帮男孩擦手上的血,可是试了几次都没蹲下来。
香山拉着几乎要摔跤的女人,把她扶到一边,说,男孩子,流点血没事的。
女人看着香山,觉得这个宠物店的兽医没有人性,是个疯子。女人推了香山一把说,你给我走!
香山说,做完手术我就走。
女人愤怒地给老板娘打电话,说,这人是个神经病!
香山的手机响了。
老板娘问,你搞什么?
没什么。香山说完就挂了。
香山蹲下来,戴上橡胶手套和口罩。没有消毒酒精,他只好拿出金属盒子,把高度白酒倒在里面,然后点燃。蓝色的火苗“噗噗”地舔着金属盒的边沿。算是消毒。手术的时候,发烫的手术刀面会转移宠物的注意力,会减轻一些皮肉的疼痛感。有些粗枝大叶的宠物,蹬着腿,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阉割了,不但流血少,伤口愈合也快。香山的刀法好,有些都不见血,就好了。有些宠物反应会很大,会发烧、厌食,有些会烦躁不安地满地转悠,也不睡觉。每只宠物被节育后的反应不同。
自从宠物店提供麻醉剂,他就不用这个老办法了。现在麻醉剂缺货,没办法缝针。好在今天这个手术是流浪猫,不是什么珍贵的宠物。
男孩扭头看着金属盒子里的火苗,眼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事情。香山把手术刀往碗里火苗上撩了撩。他让男孩一条腿压着流浪猫的身体,流浪猫被吓住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
香山拍了拍右手。
母猫在男孩手里,“喵喵”地惨叫着。
女人捂着耳朵。
香山先在手术部位剃了一小片毛,然后右手捏着刀,划开皮肉,左手捏住肚子,刀尖一挑,一挤,母猫的子宫和卵巢落在地上。血丝染红了白色积雪。
流浪猫感觉到了疼痛,不停地蹬腿。
你不要做麻醉的吗?女人的身体歪了歪,移开了目光。
流浪猫不需要那么考究,香山说。其实,他是找不到麻醉剂了。
那里有防破伤风的抗毒素。女人指了指门口的篮子。
他捡起抗毒素一看,早就过期了。
它会很疼的,女人说。
不做手术它就不疼,香山瞟了眼女人说。
可是它们会不停地生,会不停地叫,太麻烦,而且晚上很吓人的。女人皱着眉说。
做手术总归会疼的,香山又说。
香山给流浪猫涂了白酒。母猫疼得四脚乱蹬。男孩按着母猫有些吃劲,脸都涨得通红。
快松手,快松手!女人惊叫着。
还没来得及松手,男孩的手腕又被母猫抓破了。
男孩看着流血的手腕,笑着用嘴吸吮着手上的血液,然后啐在长满爬山虎的墙壁上。他提起手里的母猫,挥舞着手,猫在他手里打着圈,突然,男孩松手,猫被重重地摔在墙壁上,爬山虎枯藤上的积雪被砸了下来。母猫一声惨叫落在地上,朝远处跑去。
操你妈!男孩骂了一声,朝着母猫追去。
女人看了香山一眼,跟着男孩跑去。
你别去,怀孕了。香山喊道。
香山脱下橡胶手套,扔掉口罩,追上去,拉住女人。
你神经病!女人有些失去理智了。
香山瞪着女人,说,我去追他!
女人被香山的眼神吓到了,站在雪地里不敢动了。一些细碎的绒毛从她红色羽绒服下摆的针缝里飘了出来。
外面的风大了些,呼呼的,金属盒里的火苗飘飘晃晃,快熄灭了。
男孩朝南边去了。那边是护城河。
香山准备骑车去,但是雪地里骑车还没有跑步快。香山看了眼女人,朝男孩追去。
母猫和男孩跑得比香山想象得要快。
兔崽子!香山一边追一边骂。
香山的脸和手都发烫,脚下生了火。风很大,还打转转,吹得地面的雪到处飞,差点钻进香山的眼睛。
香山眯着眼睛,边跑边四处看。
一片白茫茫的荒地,这里很久以前就被征用了。以前是个很大的村庄。休闲公园的单杠上爬着枯萎的藤蔓。现在应该是兔子、野猫和流浪狗的领地。偶尔有一两棵落光叶子的杨树在风里摇晃。杨树弯弯曲曲的,满身都是伤疤。树枝上积着一层雪。
香山没看到母猫的影子,也没看到男孩。他踢着积雪,步子迈得很大,黑色的运动鞋被洇透了,雪水湿了脚。
护城河离这里很远,天空和大地一片白,看起来像是天边。
香山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不再看天。他看着地面,寻找男孩的足迹。
香山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雪地里的脚印。
他走到了荒地的中央,四处打量。他记得这里。
他和前妻、儿子丢丢多年前曾来过这里。而且还不止一次。
在离婚后的日子,香山性情大变,也很少在家吃饭。有时候实在饿了,就买一袋花生米,就着烈酒,喝着喝着就睡着了。他瘫在地上时,母亲都不忍心叫醒他。
后来他也很少在家喝酒了。他在宠物店喝。走到哪,喝到哪,醉到哪,就睡在哪儿。真好。
护城河看起来很近,可怎么走,都走不到。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仰望着天空。天空很昏暗,可是在香山眼里,天空从来没这样大、这样高过。
他伸出手,想触摸天空,可是手里只接到了雪花。雪花像伞,落下,伞就收起来,不见了。
香山看着天空,好像天上飘过的不是雪花,而是他的儿子丢丢。丢丢哈哈地笑着,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躲进了他的身体里。
香山觉得头很重,他摇了摇,太阳穴很痛。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朝护城河走去。
有男孩的脚印,隐隐约约还有母猫的脚印。香山蹲下来,仔细观察。确实是。脚印一路跌跌撞撞,深深浅浅。有一丝丝的血迹。
香山跟踪着男孩的脚印。
雪在空中挡住了香山的视线。香山把头发和睫毛上的雪掸了掸。
有风,雪也乘虚而入,脖子很冷。
汪汪汪!
香山听到了流浪狗的叫声。他脚下滑了几下,还是站稳了。
他冲到了护城河坡上。远处的高楼模模糊糊。
在另一面坡下,几只流浪狗在荒野里奔跑,狂吠。香山看到一男孩在逃,一群流浪狗在后面追。
男孩一边逃,一边呼喊。
男孩跳到一块大石头上,流浪狗追了过去,围着石头转悠,一只黑狗试图跳到石头上。男孩挥舞着手,边骂边哭。
他被吓坏了。
汪汪汪!香山大声地学着狗叫。
黑狗停下来,转身望着香山。
另外几条也停下来。
香山裹紧夹克衫,从坡上滑下去,几只狗吓得四散而逃。
这时,男孩手里挥舞着一根棍子从石头上跳下来,朝黑狗追去。男孩一边跑一边吼着。
没事吧?香山看着男孩的手。他手上的血丝已经被冷风吹干了,伤口愈加明显。
没事。男孩摇摇头。
我猜母猫就在前面。男孩指着茫茫的雪地说。
香山看了男孩一眼,走到了前面。
母猫的血迹出卖了它。它躲在一个很大的洞穴里。头朝外,竖起耳朵,它在打探外面的风声。
男孩和香山趴下来。男孩伸手要去逮住母猫。
母猫突然从洞里窜出来,爬到了附近的柳树上。
香山几步跑过去,守在树下。男孩也跟来了。
香山朝男孩使个眼色,爬上柳树,一把揪住母猫的后背。母猫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呜”声。
它的爪子扒着树,不肯下来。
香山使劲一拖,母猫的身子悬在半空,四个爪子缩在一起,不动了。
香山脱下夹克衫包住母猫。
母猫在香山的怀里颤抖。
子浩,子浩!男孩的妈妈在远处叫喊。
男孩抬头看了一眼,假装没有听到。
母猫现在没有蹬踏,也没有惨叫,只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母猫眼睛一眨一眨的,安静得很。
香山在雪地里偏偏倒倒地走着,男孩跟在后面。
爸爸,爸爸!香山听到有人在叫他。
是丢丢的声音。他四下观望。
雪下得紧,只有男孩默默地跟在后面。
香山看着男孩。
男孩看着母猫。
男孩的眼睛很大,睫毛也长,睫毛上的雪花变成了水滴,落在了眼睛里,流到了脸上。
冷不冷?香山突然问。
我?男孩以为听错了,望着香山。
香山没有说话,一直沿着护城河往前走。
来,你也抱一下。香山轻轻地把母猫托在手里。
它会抓人。男孩看着香山说。
被衣服包着呢!香山静静地看着男孩。
男孩接过母猫,它很温顺,不敢动弹,喉咙里轻轻地哼哼着。
香山抚摸着母猫的头。他看着灰色的天空。他的目光穿过云层,在天空里游荡,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他仿佛在天空的深处看到了儿子丢丢。
香山把头上的雪也扫了扫,手上沾满了雪粒子。
他想抽支烟,冷静一下。
风有些大,有些飘,点了几次火,都没着。他把烟又塞回烟盒。
这是男孩的妈妈给他的烟。
他有些口渴,他随手抓了把雪,往嘴里塞。
男孩盯着他。香山抓了把雪,塞到男孩嘴里,男孩笑着咂着嘴,然后喷出来,喷得香山满脸都是。
男孩的脸在风雪里扭曲着,很古怪。
枯水季节,河水快到了河床中心。河边是平缓的沙滩,沙滩上有巨石。香山坐在巨石上。
男孩也坐着,望着怀里的母猫。
香山跳下巨石,走向沙滩。
男孩也学着香山的样子,跳下来。
香山坐在河滩上,双手向后撑着。他仰着头,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
男孩似乎很愿意跟着香山。
喂!男孩突然喊香山。
什么?香山眯着眼,看着天空的雪花。
其实那些硬币我没有放回去。男孩低声说。
我知道。香山笑着看了男孩一眼。
我小时候也偷过别人的东西,油饼、铅笔,还有作业本。这不丢人,改掉就好。
我们再来逮一次猫好么?男孩说。
什么?香山不理解男孩的意思。
母猫突然从男孩的怀里窜出来,朝护城河堤上跑去。
香山和男孩尖叫着朝母猫追去。
女人远远地站着,双手插在红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望着茫茫的护城河下的两个人。雪花纷纷,像是她和他们之间的帘幕。
老板娘回到宠物店后,女人来找她。女人望着笼子里的宠物,鼻子翕动着,喉咙不停蠕动,女人突然弯下腰,捂住嘴,不停地干呕。
老板娘给她倒杯开水。
女人拍着胸口,急忙端起杯子举在嘴边,水太烫,又放下。好一会儿,女人终于缓过来了。老板娘忙解释说,你别跟香山这个人计较,他受过刺激,脑子有时候会不正常,他十五岁的儿子前几年跳楼自杀了,老婆也没能再生育,他们就离婚了。你看,店里他也没心思打理,一股子尿骚味。
女人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老板娘轻轻拍着臀部问。
好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女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这没屁股的人经常坐着,难受。说着老板娘自顾自地笑了。她站起来,来回扭着腰健身。
他犯病的时候可真吓人,女人突然又说道。
香山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他又想起儿子丢丢,眼泪忍不住了。他将头缓缓地靠在墙壁上。
我家有只母猫做了节育后就死掉了,太可怜了,女人突然说。
香山起身,出门看了看女人,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说,一百是母猫的钱,还有这两百,说完又把那包烟放在桌上。
女人瞟了瞟老板娘,悄悄地把水杯压在那三百块钱上,笑着说,这烟挺贵的,你抽吧。
香山没有拿回烟,也没有搭话。
金毛低头咬着金属笼子,“嘎吱嘎吱”的,像啃骨头。香山打开笼子,牵着金毛要出去遛狗。
老板娘又坐下来,抽出一支烟,朝女人笑着说,我尝尝看。要紧么?老板娘又瞄了瞄女人的肚子说。
随便你。女人扭过头看着门外。
马上要来领它走了,老板娘看着金毛说。
知道,香山淡淡地答道。
路上,香山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他加了。
他问,谁?
对方回:CZH。
香山不知道这人是谁。他想从这人的朋友圈找到答案,里面却一片空白。一条横线,就像隔着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