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掉鞋底泥巴后洗净双手,掬来桶中的山泉一气喝下,甘洌甜透心肺

文海流云 2023-03-10 15:11:24

在人的足迹尚未到达的荒野,我们费力穿过焕发新绿的芭茅林,频繁躲开迎面扑来的荆棘条。踩着柔嫩的青草,途经陌生人的坟墓,小心翼翼地走过神曾经出现的地方。

一个必须参加的集体活动,同行者一再怂恿,我们便在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冒险。趁着山色空朗,方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山脚下的大道上。那儿刚好有几户人家。三栋三层小楼沿着公路一字排开,砖混结构,坪院敞开,外墙上均匀贴着小块的米色瓷砖。我们停留的这一家在最西边,另外两栋紧挨在一起,距离稍远一点。坪院靠山的地方放着一只巨大的红色塑料桶,指头粗的黑色水管从土坎上垂落下来,并固定在桶口处。水从山中引来,四时丰沛,从不枯竭。山泉流淌不绝,桶满外溢,漫灌着公路下的小沟渠,浸润了周边的土地。风霜渐褪,春气催发,边上白的梨花李花,粉的玉兰樱花,红的山茶桃花次第开放。花色相衬,香气弥漫,鸟叫声随着残阳簌簌铺地。

门窗紧闭,台阶上残留着白色的动物粪便。风声寥落,山野寂然,不见一个人影。这种情形乡间常有。房子是主人钉在故土上的坐标,是时空中独自荒芜下去的空壳,有的甚至还未来得及承受一次烟火熏染。山民进城务工,举全家之力积攒钱财,经年回乡修建新房。装修完毕耗费一空后,难以为继,只好大门一锁,继续委身他乡,即使逢年过节也难以回来。

我们在院中稍作休整,刮掉鞋底的泥巴后,洗净双手,掬来桶中的山泉一气喝下,甘洌甜透心肺。偷窥心顿起,大家早已四下散开。三两同伴径直去了另外两栋房前,我紧随其后。“妹妹,今天初几?”刚到最边上的院子里,一个老妪的声音适时响起。我大吃一惊,转眼一圈,没有看见说话的人。“今天初二。”我随口答道。“妹妹,那今天星期几?”问话再次响起,来自一楼的窗户口。“星期五。”崭新的防盗窗里,细条钢筋的缝隙处似乎挂着一幅肖像。“星期五啊,学生快要回家了”。我素来谨慎,受到惊吓后,只远远站着。微风起澜,那幅画晃了一下,声音里欢喜着。我也晃了一下,腿脚发软。同伴兴趣寥寥,劝阻了我几声,随即离开了。

我才确定那幅画像原来是一个人。那个人隐匿在窗户后边,站在那里露出上半身来。我感到不安,表示自己只是路过,没想到搅扰主人,问她怎么不出来说话。“我被关在这里,我出不来啊。”她拖长音调,好像有几分无奈和凄苦。我站立不动,想去看个究竟,又不敢。脑中闪过西方中世纪的建筑,古堡中的冤魂,爱伦·坡笔下的幽灵。“妹妹,你来啰,走近一点。”她柔声劝道。我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可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或者行动无法自控的疯子。她一直诱使着我,是不是想趁我靠近时,突然扑出来?后果真是难以预测,我抬脚就要离开。她再次柔声喊我:“妹妹你走拢来,我有事要跟你讲。”强烈的同情心和好奇心暂时阻断了我的恐惧和社交障碍,我停下了离开的脚步战战兢兢地向她走去。

我用极慢的速度走到匿者前面隔着窗户的缝隙,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满头短发花白凌乱,犹如一蓬枯草,直直地朝上矗立着,露出沟壑遍布的额头。眼窝深陷,浑白的眼珠子朝外瞪着。左眉淡至无痕,右眉一条长伤疤斜刺里显现出来,上面还留着数根缝合伤口的粗黑线头。牙齿前突瘦薄的嘴角努力抿着,寡淡无肉的下巴松松垮垮地吊着。双臂下垂,上身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衣。整张脸乖张、狰狞,像一只忧惧恐慌、时刻警醒的母猩猩。那是一间简陋、窄小却空泛的房子。里边裸露的水泥墙边靠着一张木板床,铺着一床薄被。床底下有一个塑料脸盆,床边一张木椅子上堆放着几件衣物。左侧砖头支起的木板上,放着一副碗筷,一只不锈钢盘子。令我心头颤栗的是匿者赤裸着下身,哪怕连内裤也没有穿一件见我注视,匿者稍露赧颜,说双手残废,无法使力,内急时常常弄脏裤子后来他们就不让她穿了。

匿者口中的“他们”,是她的两个儿子。她用一种老妇哭泣到无泪后的沙哑声音控诉着他们。老伴去世后她在两个儿子家轮流居住。但儿子们忤逆不孝,她跟他们的关系极其恶劣。右眉上的伤就是其中一个儿子留下的,由于无法去拆线,伤口愈合后,黑色的线条从里面穿透出来,剑拔弩张,似一根根粗壮的眉毛。可能怕她赤裸着下身随意外出,他们将她关在房子里,大小便统统在床下放的塑料盆里解决。甚至为了减少清理便盆的次数,他们一天只给她送一次饭,还尽量不让她喝水。这间陋室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衣食住行全部在这里完成。

我极力镇定,却深觉无力无助。匿者说她想跟我说说话,她记不清多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她说她渴得要命,要是有一口水喝多好。匿者不停地用舌头舔着上下唇,那上面起了好多层干皮。我感到悲愤,院中的泉水放任自流、日夜不休,而近在咫尺的人却无法滋润一下她那枯焦的喉腔。未作过多思虑,我赶紧用桶里的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可窗缝太窄,水瓢送不进去。匿者便一步一步挪到木板前,用嘴叼起一只淡绿色的透明塑料水杯给我。我伸进手去从她嘴里取下杯子,倒满水递到她嘴边。她没要求我喂给她,只见她俯身噙住杯沿,脖子后仰,咕咚声响起,杯子见底。匿者一连喝光两大杯水,她的脸极小,几乎陷进杯子里。

匿者说自己日复一日站在窗前,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她看见人经过便会出语询问,想要多寻得一点门外面的消息。然而鲜少有人路过这里,有的只是呼啸而过的汽笛声,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呼喊远远甩落下来。每日前来送餐的儿子并不搭理她,将食物送进去后,心情好时将一碗饭三五筷子划进她嘴里,不管她是否来得及咀嚼吞咽。多数时候一言不发,东西放下就走。她只好像刚才喝水那样,脑袋搁在木板上,下巴塞进碗里,艰难地舔食。

她跟儿子之间似乎有太多恩怨纠葛,她在说到这些时,总是闪烁其词,我无法判断真伪对错。不知她是有意歪曲隐瞒以博得我的同情,还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难以启齿。她跟另一个儿子已经闹翻了,他把全家人带出门去打工,再也不管她了。被迫留下来照料她的这个儿子性格暴躁、满腹怨气。为了早日扔掉这个麻烦和累赘,每天诅咒她快点去死。他曾驱赶辱骂过走近窗口的好心人,久而久之,临近的人再也不敢随便前来过问她的情况。

听到这里,我感到浑身汗毛倒竖。不相信天下有被儿子囚禁的母亲,同时也为自己担心。匿者说,她的儿子正在后山上砍柴,他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也许要到天黑才回来。如果他撞见外人站在这里,一定会大发雷霆。匿者想要逃离这座牢笼,但对我没有过多要求,只恳请我将她的境遇散发出去。她不想被关在这里,哪怕穿着肮脏的裤子或者遭遇不测也要到外面的世界来。她言辞急切,眼里充满希冀。我不知所措。在悲惨的命运前旁观而无所作为,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我答应为她照几张相。她欢喜配合,站在那里,双臂无力下垂着,弯腰弓背,像一个跟命运较劲却又很快败下阵来的人。那一刻,她眼神茫然,眼中白翳密布。虽对着我,却不是在看我。

在十多分钟的交流中,匿者精神矍铄,说话思路清晰、对答如流,言辞中亦多不满和怨责、愤恨和不甘。她身上有多重疾病,但我无法确认她是否还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也许后辈迫于生计和窘困,无法分心看顾和照料、陪伴和抚慰她,才不得不将她囚禁在一栋空荡荡的楼房里。可不管出于何故,年近八旬的老人独自一人呆在这栋房子里,在冷清和空虚中,慢慢咀嚼着孤苦和不幸,被人间藏匿,被时间藏匿,这仍然是一件在诸神面前说不过去的事情。

车声起,听到同行者催促,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不速之客,我还是迅速逃离了。同伴对我的行为并不赞同,他们认为,在不知道内情时,不应去随便干扰别人的生活。也许匿者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也许她欺骗了我,事实并非如眼前所见。我贸然给她喝生水,万一她身体出现不适,家人定会来追究我这个肇事者。一番话说得我心中忐忑,只好祈求匿者平安,不因我的冒失出现更坏的结果。

回来后,我尝试着打听,却发现我没有地址,也没有匿者的名字。我在向别人讲述匿者的遭遇时,精神恍惚,语无伦次。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将信将疑,无法确认这件事到底是否存在。一年过去,我悲哀地发现,自己也是一名时间的看客,也是藏匿某个乡间不知名老妇的恶徒。

去年十月,我从西门垅搬到岳麓大道山居城。每日早上出门上班,晚上下班回家,照旧过我寡淡无趣、离群索居的生活。若非疫情缘故,使白天呆在家里的时间比平日多出数倍我不会知道,我的楼上同样住着一位从不见陌生人的匿者。

每日上午,在固定的时间段和固定的方位,会从楼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喔——喔——喔”。富有韵律和节奏每一个“喔”字都拖得老长,先抑后扬尾腔高高放出来,再急促地收回去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后,我便放下手中的书或者笔,一边忍受一边数着时间那个没有一丝变形和走样的声音会一直持续两个钟头。到了中午,楼上又是另外一种动静。我挖空心思,不知道如何形容,类似乒乓球在墙上和拍子之间弹跳的声音。这种声音同样会持续一段时间。下午的时候,便会有人不停地在楼上喊叫“妈妈开门”“大姨”“二姨”……声带发育成熟,完全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音色。可是只要他一喊叫,整栋楼就会猜出那是一个小孩,稚气、轻快,完全是独自守家的孩子盼望迎接父母归来时的那种期待和欣喜。

有一天,我正在睡午觉,隐隐约约听到下面传出骂声。楼下那个年轻高大、孔武有力的男主人,正站在楼层间的过道里,朝着我们这栋楼,湘骂里夹着国骂,不停地问候某个人的母亲、家人和祖宗。他声音洪亮,气势十足,肆无忌惮,骂得十分刺耳难听。整栋楼的人,都在他的骂声中敛声屏气,追寻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很快听明白了,原来骂者是个球鞋爱好者,他发现自己放在走廊里的名牌鞋无缘无故地少了一只。经过分析判断,他很快锁定了目标对象。

听见他骂,我便隐约记起,有一次在楼梯口见过一只完好的鞋子,当时心里想,谁会好端端地把一只鞋子扔在这里,定是哪家孩子顽皮,拿着玩后随意丢弃的。但那是一只女式皮鞋,不是球鞋。有段时间,我也曾经连续几天找不见放在门口的袜子,大多是丢了一只,另一只还在。我以为是谁家养的小猫小狗叼走了,也没在意。看来,这栋楼里丢鞋子袜子的事情并不少见。没过多久,楼上的老婆婆便出来搭话了。老婆婆哀求道:“你莫骂了,不是他拿的。他拿你一只鞋做什么啊?”“就是他拿的,除了这个傻子憨包,还有哪个正常人拿别人一只鞋?要偷也会偷一双。”骂者见有人对号入座,愈加气盛,各种脏话丑话喷涌而出。老婆婆受不了:“你莫骂了,多少钱我们认了。他一天稀里糊涂的,连吃饭睡觉都要人叫,都要人管,怎么会故意去偷东西?”老婆婆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老婆婆我见过,楼道里碰见,也经常打打招呼。有一日,她敲我门,请求我帮她回拨电话。她女儿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她没接着,急得要死,又不知道怎么回拨过去。当初我请师傅来装窗帘时,她曾闻讯从楼上拿下来一只胶凳子,托我请求师傅将凳子中间切割出一个圆形的洞来。为了入厕方便,老婆婆解释道。我觉得塑料凳子不安全也不方便,建议她买一个坐便器。老婆婆说家里有一个坐便器,用了好几年了,不太好用了,用这个凳子替换着用。当时我没在意,以为她老伴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我没有将这个人跟那个制造奇怪声音的人联系在一起。

楼上楼下,经常会迎头碰见一栋楼里的住户,但我从未见过楼上这位神秘的匿者,尽管我已无比熟悉他的声音和动静。有一次,我跟老婆婆遇见,一同上楼。走到四楼时,眼见一个成年人的身形喊了一声“妈妈”。双方毛骨皆悚,也许都没想到会碰到陌生人。他飞快地朝楼上跑去,我也迅速低头垂眼,连他的面目都没看见。老婆婆连忙向我解释,说他胆小、怕生,从来没有跟外人接触过。我惴惴不安,但不习惯开口打探更多细节内情,匆匆开门关门,回到房间时心里还在怦怦直跳。

这次短暂的接触,让我猜测他可能是个智力障碍患者。从那以后,我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每次听到他在楼道里迎接母亲或者发出别的声音来,我都要赶紧关门,或者小心谨慎地避开他,不让他看见我。然而我没有机会见到他,他对人的戒备心理更胜过我。我们就像两只胆小谨慎的老鼠,各自把对方想象成可怕的老猫,习惯藏匿,从不敢把自己的面目露出来让对方看见。即使不幸撞见,也会仓皇逃离,马上躲进洞穴里去。

有一次,我去顶楼晒被子。那时候楼上仍然发出哄小孩的“喔喔”声,他或许在屋内。我蹑手蹑脚地经过五楼楼梯口,暗自希望不会惊动他。然而我在楼梯口一探头,就看见他坐在走廊尽头,背向着我。那里有一方天空,通向外面车水马龙、灯光璀璨的大街。我突然停了下来,觉得抬不动脚步。他浑然不觉,也没有朝外看。而是低着头,极其认真地绕着线团,显得那么温顺乖巧。像西西弗斯,不停地把线团拆开又绕上,无休无止。然而他不知其苦,坐在那里,只留一堵墙似的背影给偷窥的人。我为自己的戒备和恶意的猜测感到羞愧。生命各有行迹,有的匿者遭受到命运的戏弄,有的匿者,则得到生活的馈赠。

师者张君在我认识之初,便只身隐居在湘西屋脊灵山之巅,至今已有七八载。张君斯文雅致、不同流俗,行事有谦谦之风。襟怀坦荡、磊落洒脱,充满文人气。他博闻善写,喜欢摄影,书法一绝,在小城里享有盛名。且家业有成,与其妻志同道合、琴瑟和鸣,素为人称道。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追求艺术的极致,领悟自然大道,感受四时交替荣枯,吸纳天地之气,舍弃丰盛繁茂安逸舒适的城市生活,常年隐居在大灵山上。

我们通由隐者张君见识了大灵山,使我这个从未到过大灵山的人对大灵山充满了朝圣般的心态。这是一座接纳张君,并与张君互相成就的山。大灵山海拔一千七百多米,为湘西州最高峰,也是湖湘四大河流之一澧水之源。气候严酷,生存环境恶劣,处处绝径,莽荒不通人烟。初时,惺惺相惜的朋友均以为张君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回到世俗生活,慢慢地,渐由玩笑、讶异变成叹服、惊佩。张君沉浸在这方天地里,渐渐成为此山的一部分。他将大灵山当作创作基地、艺术殿堂,当作灵魂皈依的家园,当作遮蔽无法直视的世俗琐碎的屏障。在一个无垠的空间和玄幻的秘境里,与青山相对默然,与星空相互守望。

山里不问世事不通网络,物资匮乏,生活极其清苦。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张君常常能在茂密的森林里找到乐趣。有时候他也忍不住高兴,想将这种喜悦分享给山下的人,就一口气骑车冲到山下的小卖部里,与人交谈、打电话、发信息,高谈阔论。他说起春天时的大灵山,说起夏天时的大灵山,说起秋天时的大灵山,说起冬天时的大灵山。一年四季,四季分明,四时不同。山上的风声,溪边的菖蒲,树上的青苔,茅草和灌木,大雪和落叶,朝霞和夕阳,还有野生甜梨子、野生梅李子、野生血葡萄、野生枞菌,七月瓜、折耳根,还有月光下醉卧的隐者。

一次,大家难得聚在茶室,交流时,张君照常说起大灵山。说起整个大灵山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于一条河流的源头的秘密。他得意洋洋,那些秘密独属于他跟大灵山,若非他逢人到处说起,天下再无第二人有机缘知晓。只有长住在大山里的人才能逐渐摸透一座山的脾性和特色,领略一座山的底蕴和韵味。那些去郊游去探险的人只能浮光掠影,走马观花,难以取得一座山的信任。他说起一个守山人独自承担的那些艰辛和苦难时,也颇为自得。尤其是到了冬天,大灵山上万丈冰雪,气温极低。每次睡觉都得插上电热毯才能熬过去。张君并不擅长照顾自己,尤其是独自生活时。有一天晚上,他冷得全身冰凉透骨。然而他只是觉得冷,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冷,全然忘记了电热毯。那一晚,他冻得感冒发高烧。对此,张君夫人李老师忧心忡忡。有时候她会去大灵山陪伴张君,到了不得不下山时,她会准备很多干粮,做好饭菜给他改善生活。

期间,张君当场诵读了一首自己写给大灵山的诗歌。那首诗是他在大灵山独自潜行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后,自然流淌出来的。我不说那首诗有多动人,他读完后,我们长时间地静默,谁也不忍心打破那种特殊的情境和氛围。通篇气息环绕,生命、魂魄氤氲其中。在诗里,张君写到了大灵山的清晨,写到了草叶尖上的一粒露珠,写到了森林里清亮的鸟叫声。读到最后,听者莫不动容。

我更愿意称张君跟他的朋友们为江湖儿女,为真正的隐者。既落拓不羁,又至情至性。在座的田先生讲述了他去大灵山看望张君的过程。最后离开时,张君去送他。两个人依依惜别,万千叮咛。就这样互相搀扶着一直走到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大雪纷飞,天涯思倦,可张君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偏偏微笑着,相送他肝胆相照的朋友,不肯听从劝说回到城市里有灯火的地方去。田先生一步一回头,他看着张君留在那里的身影,孤独地站在没有人烟的荒野,孤独地站在风声肃杀之处。他不忍心走了,他喉头哽住了,他流泪了。田先生说的这个场景把我们也说哭了。

人人都是匿者。乡村老妪被迫隐匿,楼上邻居无意隐匿,张君则是自动隐居,自觉隐匿。他有意将自己的生活跟世俗世界划开一道界线,远远保持着距离。他站在那一头,我们在这一头。他不向往这头,而我们却羡慕他的一切。

这世上,有人愿意将私人生活公之于众,有人则愿意做一个与世隔绝的隐者。有人对社交网络趋之若骛,有人则避之唯恐不及。而我把自己归于后者。毫无遮拦地面对陌生人,带给我的恐惧感足以压倒一切。我害怕人群,群居令我痛苦和紧张。每一次有不得不参加的聚会和饭局,我都会在心里无数次演习,反复推算可能发生而我又无法应付的场景。我权衡再三,确保自己社交时毫不怯场。但我还是很难做到,一个陌生人带给我的感受就像经历一场心灵上的重灾场面。我只是被迫承受,这并没有让我习以为常,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那天,我告诉朋友,我开始学绘画,学书法。朋友直截了当,说这些没有用,无法解除困境。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起困境,这是一个现代人必须面对的词。缺乏安全感、信任感,自我怀疑,隔阂疏离,人人陷在各自的困境中,找不到出口,没有与人有效沟通的渠道。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小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日复一日地焦虑、抑郁、惊惶,对外界充满戒备,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担惊受怕。终其一生,苦心经营、殚精竭虑,拼命堵住生命中所有的缝隙,却仍旧处在难以自保的恐惧中。

将地洞视为藏身之所、精神之所,但又必须走出来,循着人流的轨迹,去求得连通生活的一曲管道。走在大街上,有时候所有的感觉都在下陷,都在坍塌,都会面目全非。似曾相识的眉眼变得陌生,熟悉的场景恍若隔世。对面的人朝我排排挤压过来,流水一般。我成了截流的堤坝,身体中间是一个大窟窿。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像鱼群那样欢实,从我身体里漏出去。强大的阻力几乎将我掀翻,不知道为何,我还在逆流而行。大街让我失去安全感,面对人群,我的思维会一直混乱。我只能感受迎面而来的恐惧,感受他们带给我的压力。却不知道身后更大的人流合力裹挟,逼迫我身不由己朝前行走。

我将自己藏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直往前走。希望在上下班那条惯常的路线上出现一点意外,逸出一点旁枝末节。有一次,等我回过神来,我真的已经站在了城市边缘的小山脚下。我曾在这里的高中读过几年书。我记得学校后门的小道,直通山顶。那儿有一个电机房,一排蓄水池,还有一座灰色的小木屋,据说由一个负责看守的老人居住。我没有见过这个神秘孤僻的老头,却数次偷偷从他屋里穿过,潜行上山。

山上闲适、静谧,跟山下的世界截然不同。地势和缓处有一些民居鸡鸭散养在野,自在觅食。公鸡冠红毛亮,鲜羽怒目。我想想菜市场里的笼中之物,不由得替它们感到自惭形秽。山的另一面是一大片坟地和桃花林。一边是寂灭之地,一边是繁华景象。生与死,禁忌与向往,幻灭与希望交织在一起,就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年轻的学子不顾校纪校规,总是想方设法奔赴此地。青春如粉红花瓣,零落如肮脏泥土。矫情、伤感、忧郁让人稚嫩如婴孩,也让人瞬间苍老如暮年。

我站在高楼上给人打电话。视野广阔,我一阵战栗,总觉得手机会脱离而去,奔向外面的自由天空。我暗暗用劲,左手关节处便传来酸疼感这使我更加紧张,全身如临大敌。这次俯瞰让我筋疲力尽。我总觉得站在高处,有一种上帝驾临云端的感觉下面的声音会很微弱,甚至还来不及传进耳朵就会被风吹散。我所看见的一切卑微而弱小,人群如蝼蚁蠕动车辆似蜗牛爬行。而我自己,面对着瀚海云烟,可以暂时从芜杂繁琐的世俗中摆脱出来,置身事外。然而我发现,站在高处,声音会更加清晰,有颗粒感,任何一点响动都足够让人惊心。小孩的哭喊声,妇人的咒骂声商贩的叫卖声,老人吐唾沫的声音,甚至中年男人踩灭烟头、鞋子来回摩擦地面的声音。各种声音从混沌中扩散再拧紧成一团,分毫不差地钻进耳朵里。我的双耳便在无形中被粘住了,久久无法挣脱开来。我感到窒息,如大梦初醒。世俗生活没有隐秘,如地上的声音,总会经由高空扩散,大白于天下。

那时候,我借住在一户人家的小楼顶层。前面半个院子,一排木笼,养着数量不详的鸡鸭。几只普通花盆,栽有鲜气腾腾的葱蒜。起先,我认为自己可以独霸这个地方,暗自窃喜一番。后来才知道,这里跟我无关。仿佛每一天,不是自己在过,而只是浑浑噩噩重复着无数人的生活。两点一线,机械、匀速、惯性。脑子是多余的,即便那一次,我拐出常态,意外来到小山脚下。还有一次,有人赠我鱼和鱼食,让我好好养。回家后,我找出一个小鱼缸,装上清水。但我不是忘记换水,就是忘记投食。几条鱼没能在我的生活里搅起微澜,甚至无法聚集力量带动水花,制造出一点响动。它们平安无事地活了几个星期后,悄无声息地终结了生命。

我也想过,怎么逃离这种生活,就此隐匿或者绝不回头。到这一天后,我却发现自己软弱无力。就像我曾随着人流前行,走到大街上寻找新鲜的轨迹,却始终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三年期满,搬家时,撤窗帘和床,弟弟说发现一只蝙蝠,还有两只壁虎。我最后看了看院子,记得有一次在水池边发现一条爬行动物,皮肤苍白,是那种长期隐匿欠缺阳光造成的肤色,很像一条身体膨胀了几十倍的蚯蚓,丑陋的姿态导致我心里不适。我有点吃惊,不确定是不是蛇。夜里,我无法沉睡,担心它会趁黑夜潜入,将我从梦中掳走。我到处检查门窗,其实没用,缝隙触目皆是。

月光下,人们隐匿在各自的时空里。在每个痛苦又欢愉的时刻,藏匿起来,独自面对孤独和恐惧。我向往张君的生活,可我不是生活的隐者,而是一名匿者。自我隔离,对任何人都无法保持亲密关系,那几乎是一场自内心生发而成的瘟疫,哪怕躲在地穴中,也无法堵住生命中所有的病毒和漏洞。“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梦见山中老妪,死死扣住我的手腕,向我求救道。她那双使不出一点劲的手突然变得力大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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