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加军
“他先见到狗进来,然后才见到女人进来。女人戴一副宽边墨镜,唇红齿白。狗从她的臂弯里伸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二楼向来属于禁地。女人抱着狗,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来到他的讲台边,给他留下茶杯大小的空间。她的胸高高挺着,他感到很压抑。女人的脸在镜片里移动,一张略施粉黛、人工修理过的脸。他还看清女人毛领上红狐的细毛在风里微微颤动……”
“你在写什么?”她进来了,后面没有跟着狗。
害怕她责怪自己光拿钱不干活,他放下手中的笔,想把她堵住,但是来不及了,她昂着头,高傲得像一只大公鸡,向里面闯。她的气势完全把他镇住了,他手脚忙乱起来。
“大宝睡着了。”他赶忙说,“他把书盖在脸上睡着了,呼噜声响过过山车,你知道我不喜欢打呼噜的。”
“你今天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是不是不习惯这里?”她从嘴里吐出一颗瓜子壳。瓜子壳准确无误地落在躺椅和他的脚之间。
“大宝好像不喜欢解方程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你不是说他除了会解方程,其他都不会吗?好了,随他吧,你应该把笼子打开,迪迪需要更多空间。”
他最不喜欢迪迪,不是因为它长得太难看,而是它的脾气太暴戾。况且,它的空间够大了,那个铁笼子比他住的房间还要大。他有点嫉妒了。他在等她还有什么吩咐,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管家婆。然而,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等她走远,他小心地把书合起来,放在躺椅的手把边,书页太脆弱了,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把一本破书带出储藏室。
他走到狗笼子边,把插销使劲地拔出来。狗从门洞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闷死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把我放出来。他看了它一眼,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它。他想到书上那只纯白、温柔的狗,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养一条狼似的大狗?他把狗拴在笼子旁边的链子上。狗看到草地上一只走动的鸽子,嚎了一声。鸽子飞走了。
大宝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书掉在地上。他拣起书,围着那颗硕大的脑袋左看右看。他想这样的脑袋里应该有许多智慧,为什么大宝却傻乎乎的?他记得第一次见大宝,她让他喊“老师好”,结果大宝朝他傻笑了好一会儿,硬生生把“老师”两个字叫成了“爸爸”。他以为大宝是开玩笑。她叫他改口,他叫成了“叔叔”。他想大宝不会叫老师,是不是另有原因。她说在他之前,大宝有过十任老师。他倒吸一口凉气,随口问为什么。
“能为什么?大宝不喜欢呗!”她说得轻描淡写。
他就想,为什么大宝的第十一任家庭教师是我。
“为什么是你?”她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你是我初中同学,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他想到自己身上的责任,忽然担心起来,害怕自己教不了大宝。好在跟大宝相处几天下来还算顺利,大宝虽然对他有些抵触,但是还能听他的话,而且他又挖掘出大宝喜欢数学的潜能。
“谁说大宝是傻子?”当大宝解出一道方程的时候,他高兴地对她脱口而出。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好像不认识他。他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原来在母亲心里,孩子即使再傻,也不允许出现“傻子”两个字。他想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这是母亲的护犊心理。否则她为什么出高价,聘请那么多家庭教师教大宝呢?
她问过他培训中心能挣多少钱,他如实地说其实挣得很少。她给他提供的报酬远比培训学生挣得多,他就义无反顾地关掉了培训中心。当他知道自己的工资比前几任家庭教师高了许多时,就知道自己被她委以重任了。
她没事的时候会打麻将,也会逛街。有一次,他接到她的电话,让他把她的狐狸毛领送过去,他疑惑她为什么自己不带着,而指名道姓让他送去。以前她有专职司机,也有管家。但是他来后不久,她就把他们全部辞退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他们辞退,但是等他从她手里接过第一个月的工资,她捏着他的手不放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打麻将是在一个隐秘的高级会馆里,固定的房间,固定的人员。这些阔人们把什么都想得很周全。
他推门进去,房间里烟雾缭绕。等他看清她们,发现四个阔太太围着一张自动麻将机奋战正酣。他像傻子一样站着。一场牌结束,她们才有时间取笑他。有人挑逗地喊他小帅哥。有人干脆对她大嚷:“你是赌场得意,情场得意。”有人故意把她面前的钱往自己怀里搂,她抢上去夺,两个人闹成一团,另外两个人也加入进来。看到现场一片大乱,他心有戚戚地想,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帮阔太太们的谈资?
太太打麻将,秦老板去谈生意,他好像有谈不完的生意,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大宝每天能做完一道数学题对他来说就阿弥陀佛了。闲暇时,他喜欢钻储藏室,储藏室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他就是在一堆杂物里发现了那本残书,读了几页就爱不释手了。
从储藏室出来,她正好从外面回来,问他怎么搞的,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他只好笑了笑。她小声地说了一声“傻帽儿”,还是被他听到了。他知道这是他们在校时经常说的土话,他感到很亲切。
她让他陪她逛街。她开车,让他坐在副驾上。她穿裙子的光腿几次碰到他的腿上,他不习惯地把自己的腿往旁边挪了挪。她发现了,抿嘴一笑说:“傻帽儿,当初我坐在你的自行车后面搂着你的腰,你怎么不把我的手拿开?”她不提这事,他差点忘了。那是一次郊游,学校安排他们两人一组,她不会骑自行车,坐在他的后座上老感觉要掉下来,就死死地搂着他的腰。
事实上,他们逛了好多男装店。每到一家男装店,她让他试穿西装。秦老板又矮又胖,而他个子高,不胖不瘦,西装穿在他身上好像专为他订制似的。她问他喜欢不喜欢,他偷瞄了一眼价格表,立即窘迫地摆手。她让他把西装穿在身上,不要脱下来。他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她在他耳边说,你穿上西装真像白马王子。她又说,你那时候长得又好,成绩又好,是全班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听她这么一说很吃惊,自己什么时候被全班女生暗恋了,而且其中一个暗恋他的女生就跟他近在咫尺?
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参加同学聚会。他的回答是不喜欢。其实,他心里明白,是自己自卑才不去参加同学聚会。
有人当面嘲笑过他:“还名牌大学毕业生呢,连一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只能说这个人不了解他。事实上,他在体制内待过,只是看不惯那一套,才辞职自己创业。
“其实,自己创业没什么不好。”她举的是自己的丈夫秦老板的例子,他曾经也是一家公司的职员,渐渐有了人脉资源,才出来自己单干,现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只是你必须顶得住世俗的偏见。”他知道她的这句话包含着许多惋惜的成分。
只能说造化弄人。他感觉自己就是她的司机和管家婆,虽然有同学情分在里面,但是他必须首先做好本职工作。所谓的本职工作,就是教会大宝更多东西;早上把迪迪从笼子里放出来,晚上再把它关起来,因为它不仅需要更多空间,还需要更多空气。
对于大宝,他刚开始还抱着乐观的态度,渐渐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不但智力有问题,还不遵守课堂纪律。他向他宣布课堂纪律,他却摇头晃脑,完全跟傻瓜一样。有一次,他带着心中的疑问,问她为什么不把大宝送进培智学校,在那里他也许会得到更好的教育。他以为她会生气,她却坦然地说送过了。
“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遵守课堂纪律,学校只好把他劝退了。”
他突然想到,前十任教师被辞退,大概跟大宝不遵守课堂纪律有关,学生不遵守课堂纪律,老师没有办法教。
他用塑料棒敲大宝的头,自以为惩罚得很厉害了,大宝会哭。没想到大宝不但没哭,还用仇视的目光瞪着他。他更加生气了,用棒子不停地敲他的头,以为头会被敲破,没想到棒子落在他的大头上,连一个红印子都没有,好像他的头皮有消弭作用。
他想到一个更加恶作剧的方法,趁他妈妈去打麻将,罚他去把狗从笼子里放出来。他以为大宝会拒绝,没想到他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狗见到大宝既没有叫,也没有跳起来,它很温顺地用它的头蹭他的腿,好像它跟他是老朋友。大宝没有把狗系在柱子上,他放开狗的链子让狗在草坪上奔跑。狗看到鸽子停在草坪上就去追鸽子。鸽子没有飞走,跟狗捉起迷藏来,在草坪上,一个飞,一个跳。有几次,狗就要把鸽子叼在嘴里了,鸽子还是侥幸逃跑了。
秦老板刚走,她就疯狂起来了。原来他在家的时候她还有所顾忌。他不在家,她可以为所欲为,竟日不归,除了打麻将和逛街,不知道她还干了什么。她还是让他把狐狸毛领送给她,天冷了,她的脖子受不了风寒。那些阔太太还是把他当取笑对象。他就责问她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戴毛领。她反问:“你不送毛领我怎么戴?”
她有时候很晚回来,敲门,把他喊起来,叫他替她敲背。整天坐着打麻将,腰酸背痛。她像一条鱼趴在开着暖气的睡袋上,超薄的睡裙现出红色胸罩的轮廓。她的身材凹凸有致,看得他发呆。她笑他是傻帽,并用手引导他的手放在需要敲的地方。他闭着眼胡乱敲了一通。她嘴里喊“舒服”,然后调笑地问他是否谈过恋爱。他说谈过。那么为什么分手呢?他只好说,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分手。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不考上大学,我们或许还能有机会。”他以为她说的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她很认真,说有一次经过大学门口,冲动得想进去找他。
“那为什么没找?”
“你是天之骄子,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打工妹啊!”
她这样说,他忽然发现,现在已经倒过来了,他变成了打工仔,而她成了雇用他的老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不在家的时候,他给大宝布置一道简单的方程,然后坐在廊檐下面的躺椅上看那本书。面前是一大片落地玻璃,阳光很好,花园里的草坪阔大无比,一直延伸到前面的铁丝网那儿,铁丝网外面是长满蒿草的海堤。风很大,海浪很高。那只走动的鸽子被迪迪追过后再也没有回来。大宝被他用棒子敲过几次,乖了许多。他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解方程式,玩具在旁边都不敢动。除非他看到他太累,叫他歇歇,他才会拿起玩具,又拆又装。在这个位置,狗笼子一览无余。没有鸽子,狗安静了许多,既不咆哮,也不狂躁。盆里大宝扔的那块生肉,它啃去半边,就睡着了。有时候,他恶作剧地把手里的皮球扔过去,它会立即睁开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当看到是一只皮球时,它很失望,就重新把头缩在尾巴里。有一刻,他与狗四目相对,看到它眼里温和了许多。
秦老板打电话回来,说这笔生意能赚好多。既然能赚钱,你自己好好把握,她在客厅里接电话。他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通话内容。她打电话从来不背他,好像把他当成自家人一样。
她接完电话就上楼了。过了一会儿,她从楼上下来,化了浓妆,手里抓着一只嫣红的手包。他注视了她的脖子,防止她没戴毛领,一会儿又让他去送。她有一堆毛领子,让他在里面找出指定的那条确实很麻烦。今天她戴的是一条蓝色的毛领子。她走到门口,看到躺椅上的那本书,拿起来翻了翻,突然转过身,对他喊:“你不是喜欢小点的狗吗?赶明儿给你买一条就是了。”
他正要说“谢谢好意”,她就出去了。他一直目送她到大门口,她没有开自己的奥迪,而是上了另外一辆车。他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停在那儿一个早上了。
她走后,他立即索然无味起来。走到狗笼子那边,他刚想把插销拔下来,突然发现这个事情不应该他做。他朝屋里喊:“大宝!”大宝听到喊声,飞快地从二层楼高的平台上跑下来。
现在,大宝非常乐于做这事,不管他在做什么事,只要他喊一声,大宝就会立即把手里的东西撂下,很认真负责地把狗从笼子里放出来。大宝感觉这就是他的差事,是老师对他最好的褒奖。
迪迪吃了一只整鸡,大宝把自己吃剩的半桶肯德基鸡腿也给它吃了,看得出迪迪今天的胃口特别好。大宝喂完狗又回来解方程式,没有他允许,大宝不敢擅自跟狗玩,否则会被棒子敲头。大宝现在好像很害怕棒子。上课时,他把棒子放在讲台上显眼的地方,只要他的头稍微转一下,他就会把棒子拿起来,他赶紧把头缩起来,两手抱着瑟瑟发抖。
她有时看到他要惩罚大宝就发笑。她还是提醒他,千万不能用棒子敲大宝的头。他则说,塑料棒有弹性,打人不会疼。她就说,吓唬吓唬就行了,他脑子不好,千万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心理阴影。他嘴里这样答应,心里却不这样想。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底下同样出好学生。
周末不上课。他上了一趟街,逛了许多商场,不知道买什么。最后看到许多妇女在买胸罩,他也糊里糊涂跟着买了一件胸罩。
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他就坐在躺椅上,一边看那本书,一边接着写,他想给主人公安排一个好结局。天不好,狗被关在笼子里,爪子扒着铁条,发出金属的钝闷声。大宝用棍子几次敲它的头都不管用。大宝昨天老毛病又犯了,他就用塑料棒敲他的头,没想到大宝的头渗出几颗血珠子。他看到大宝的头破了皮,吓得赶忙丢下棒子,用自己的手掌捂着不让血淌出来。他问大宝疼不疼,大宝说,一点不疼。
这是丈夫出去的第二天,也是她不在家的第二天。有时候,秦老板前脚走,她后脚就出去,对此他很惊讶,以为他们是约好同时出去的。
他已经把那本残书看得烂熟于心。他不知道作者为什么把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写得那么惨,在他看来,命运多舛的两个人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这才对得起他们遭过的那些罪。他又想,大概人世间,就不应该有美满的东西。
她突然回来,把他吓一跳,以为她是回来监视他。好在大宝在做方程式,狗吃饱了趴在笼子边睡着了。他看到她从车上下来,脖子上没有狐狸皮领子,就努力地想,她出门时戴没戴毛领子。她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包。她走过来把包丢给他,他打开来,发现里面躺着一只纯白的茶杯大小的狗。
“是你喜欢的茶杯犬。”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茶杯犬,但还是激动地问她花了多少钱。她说,不比你的西装便宜。他记得西装差不多花了一万。她在他身上真舍得花钱。
他接过茶杯犬。她顺便把他手里的书拿过去。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书。
她上了楼,他就把茶杯犬带到书房。大宝看到茶杯犬,忘记了解方程,眼睛贪婪地望着狗。他举起狗问大宝,喜欢吗?大宝不说话。他就说,要是喜欢,你就拿去玩吧。大宝丢下手里的笔,把茶杯犬抱起来看了看,然后往狗笼子那里走。他不知道大宝要干吗,一直目送他到狗笼子那里。大宝把茶杯犬放在迪迪的爪子边、头边、耳朵边,原来他在比较茶杯犬跟迪迪的大小。事实上,茶杯犬还没有迪迪的一只耳朵大。
大宝把茶杯犬像扔石子一样扔在铁笼子上。茶杯犬发出一声惨叫,像石子一样弹出去,摔在地上不动了。他正要冲出去,就见她从屋子里走出来,问是什么声音。他本来不想说,但是她还是看到了。她把手里的书还给了他,说了句“主人公结局太惨”,就走了出去。
他把书放在躺椅上,并没有跟出去。他以为她要揍大宝,没想到她把死去的茶杯犬提起来扔进了垃圾箱。
“不就是一只狗吗?”她边往回走边说,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好像是说给大宝和他听的。他看到大宝耷拉着脑袋走过他身边,他想摸摸他的头,说一些安慰他的话。当他的手刚触到大宝的头,大宝使劲地把头一偏。他心里一凛,突然意识到,那个地方昨天被塑料棒敲过。
她直到下午才从屋子里出来。她走到楼下,看到他一手端着那书,一手在电脑上敲字,就说:“你应该重写,让主人公的结局再好点。”当她说完要往外走的时候,他飞快地把一件东西塞进她的手里。
“这是什么?”她手里拿着盒子问。
“你应该打开来看看。”他说。
她打开盒子,看到了胸罩,吃惊地说:“你送这个给我?”
“不行吗?”他说。
“是不是送给哪个姑娘,人家没要,你转送给了我?”
他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还是一本正经地说:“我专门给你买的。”
“我不是不要,而是我的胸罩太多,都是他买的,他对我的胸罩拥有绝对的发言权,而且都是红色的胸罩。”
“我知道一件胸罩在你眼里算不了什么,但是只当表达我对你的谢意,你又给我买西装,又给我买茶杯犬。”
她还是不要。他急了:“只当是礼尚往来不行吗?否则你让我怎么心安?”
她只好收下,说了句“谢谢”。
她又出去了,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大宝的头上少不了又挨了几棒,算是对他残暴行为的惩罚。但是他心里有数,棒子敲得很轻,避开了敲破的地方。大宝这次没有把脖子缩起来,反而梗得很长让他敲,好像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没有给大宝布置新作业,也没有检查旧作业。他心里有气,拿起笔试着写故事,他不喜欢男主人公最后的悲惨结局。他打算写的是男女主人公一波三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早上,大宝把狗放出去。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只鸽子。那鸽子翅膀不停地扑腾,无奈狗太强大。血从狗嘴里流出来,濡湿了草坪。狗走到笼子边坐下来,用爪子和牙齿享受自己的猎物。不一会儿,地上到处飞舞着鸽子毛。
她直到天黑才回来,她看到他们,一句话都没说,直往楼上冲。他给大宝查完作业,就打发他赶紧睡觉。天黑就睡觉,这是大宝的习惯,好像黑夜才是那颗硕脑的养分。
他已经写好故事的开头,结尾也想好了,心想这样再怎么写都不会写偏。他打开电脑,准备动手写,就听到楼上噼噼啪啪的声音,他开始以为是敲木头,听了一会儿发现是物体破碎的声音,从头顶滚过来,好似下了一阵石头雨。
“你上来!”他以为她是在电话里跟谁说话。直到听到开门声,她叫唤他的名字,才知道她在叫自己。他纳闷,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叫他。
他心有余悸地走进房间,发现一地碎瓷片。他不知道她跟谁在发脾气。她披头散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他变心了!”
“谁变心了?”
“你说,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变心?”她的样子让他害怕,一定要他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才罢休。
“他当初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自己没用,生不出好儿子,还说我没有用……”
他听了一会儿,终于知道她说的是谁。
“你以为他每次出去是谈生意的?做梦!他已经一年多没往家里拿钱了,我早就对他有所怀疑了,我跟踪他,发现他早已金屋藏娇了。那个女人我认识,我们一起吃过饭、打过麻将,他为什么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她能为他带来什么?带来一个儿子?嗬,他不知道自己早是太监了,能生儿子?怕连一个蝌蚪都生不出来。”
听到她这么说,他吓得直往后退。他觉得自己不该听到这些隐私的东西。但是,迟了,她开始脱衣服。没等到他退到门口,她已经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他不知道门什么时候被锁起来了。
“来啊,这个身体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只是我们错过了时机,他凭什么玩女人,不就是有几个臭钱。”
他再要说,发现自己的嘴被她的嘴堵上了。她的身体像蒸笼的垫子,全部合上来,温热的,他拒绝不了……
秦老板回来之前,他们又做了几次爱,有时她一整天不出去,他们就做一整天爱。有时他在给大宝讲题目,她一个眼神,他只好停止讲课。她的声音大得吓人,他害怕大宝听见。她则说:“傻子你也怕?”他吃惊,她终于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傻子了。
他还是害怕。她大声叫唤,说自己压抑太久了。如果他听到了她也不怕,就要让他听到,她要报复,让他生不如死。
他觉得她在说疯话,秦老板又不在家,她报复谁?难道报复他,大宝,或者迪迪?
她特意穿上黑色的胸罩,咬着他的耳朵。他们疯狂地做爱,等听到楼下的开门声,已经来不及了。她慌忙地把他的衣服从后窗扔出去,他跟着跳了出去。他落下来的地方是储藏室棚顶,他毫发无损。
楼上的说话声他听得清清楚楚。男人不止一个,粗莽的男高音应该是秦老板,他打她,骂她是臭婊子。问她哪来的黑色胸罩。她好像瞒不了了,就说是他送的,他千方百计勾引了她。他突然恨起女人来,恨她为什么把他供出来,难道是为了自保?保住自己目前的豪门生活和阔太太的地位?他又恨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做教师,为什么招惹她,跟她发生关系?
他还在自责,就听到有人说:“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相信他还没走远。”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桌椅倒塌声和关门声,有人追出来了。他赶紧掀起储藏室的门跳下去。他在储藏室里,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赶快从这里逃出去!”他对自己下命令。他们会很快找到这里。他一直往储藏室里走。他没想到储藏室这么大,以往他只在门口放书的地方停留。没想到今天越往里走,储藏室越长。他想到书中男主人公逃生的地道,认为这也应该是一条地道。他已经走到尽头,前面没有了去路,他绝望了,那些人会很快找到这里,了结他的命。就在这时,他听到头顶有狗的叫声,狗爪子刨地的声音从头顶清晰地传来。他用手敲了敲头顶,听到清晰的金属声,他用手推了推,发现钢板居然能移动。他一点点地移动钢板,终于把钢板移开来。他爬上去,发现自己在狗笼子的后面,狗的体型很大,所以这个笼子就像一节车厢,又高又大。狗不在笼子里,大概它被放出去溜达了。他开始在狗笼子里跑,只要跑出这个笼子,从花园草坪穿过去,从围墙的后门出去,跑到海堤上,无论是沿着海堤逃走,还是躲在海边的蒿草里,都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是大宝的眼睛。大宝坐在笼子旁边的凳子上,手里横着那根他经常敲打他脑袋的塑料棒。棒子油光光的,放出黑森森的光。狗的牙齿发出错响,好像在咀嚼什么。他看向狗的绿眼睛,在里面发现一只鸽子挣扎的影子。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