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找不到栖息的地方,到哪里也都只能是在流浪。而栖息的地方分明就在心里,心里有想法,活出自己,当然就不会再有流浪。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们忽然想到了邱行湘。
邱行湘,1907生,江苏溧阳南渡镇邱家桥人。18岁考入黄埔五期步兵科,35岁成为国民党军少将,曾是黄埔系和土木系骨干将领。1946年在东北四平战役中大显身手,被蒋介石誉为“邱老虎”。新中国成立后,任江苏省五、六届政协委员及文史专员。
01.无花果一样的朋友1983年春,时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的张明在南京和邱行湘见面了。
1948年3月上旬,为配合西北野战军作战,并掩护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休整,华东野战军第3、第8纵队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第4、第9纵队及太岳军区第5军分区部队共28个团的兵力发起洛阳战役。
邱行湘当时是国民党青年军206师师长、洛阳警备司令,誓守洛阳;张明当时是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第八师二十三团一营营长,担负攻打东关的突击任务。
3月9日晚,华东野战军参谋长陈士榘下达攻击命令,12日中午,张明率先突破了东门,21团、22团跟着张明的突击营杀进城内,同国民党206师守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战斗中,邱行湘听到解放军潮水般的喊叫声,失望地举起了手中的枪,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子弹还没出膛,他的手枪已被一个解放军战士击落在地,成了俘虏。战斗胜利后张明所在的营被上级授予“洛阳营”,张明被评为全国战斗英雄。
交谈中,张明和邱行湘在回顾了洛阳战役的相关情况。邱行湘说:“我终生难忘陈赓将军接见我时说的那句话,‘放下武器,就是朋友’。”(洛阳日报《相逢一笑泯恩仇》,作者:杨树藩)张明肯定了邱行湘的进步和成绩,笑着说:“我们是不打不相识,昨天是对头,今天成朋友。”临分手时,邱行湘的儿子邱晓辉还给张明的儿子张勤建移植了无花果。
张明(右)和邱行湘
无花果将花和果融合在一起,其花朵不与其它花朵争艳,只是默默地孕育着果实。因此花朵有着低调含蓄、默默奉献的花语,被看成寓意象征着含蓄、低调、内敛、默默奉献的友谊树。可以看得出来,张明和邱行湘在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敌意,而成为了像无花果一样的朋友。
有趣的是,这并不是张明和邱行湘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南京总统府。南京总统府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可追溯到明初的归德侯府和汉王府;清代被辟为江宁织造署、两江总督署等,康熙、乾隆南巡均以此为行宫;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在此兴建规模宏大的天王府;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此宣誓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辟为大总统府,后为南京国民政府总统府。
张明怕揭起邱行湘的伤疤,闭口不谈洛阳之战。谁知邱行湘却用恳切的口气说:“蒋介石在这里下达了无数个攻打解放军的战斗命令,这些命令如同废纸,最后失败了。我就是在这里接受蒋介石要我守洛阳的命令的,他还给我封官加薪。我对不起洛阳人民,也对不起解放军。由于我那时是个‘小蒋介石’,十分顽固,让解放军受了伤亡。今后,我只有为海峡两岸沟通多作贡献了。”
战争中的对手,在战争之后同住一座城市,因为两家相距不远,除了张明和邱行湘的见面,两家的子女也时有往来。相逢一笑泯恩仇,恩是指恩怨,是说恩怨一笔勾销。但对邱行湘来说还有一份让他活出自己的感恩,而这是不能泯灭的。
02.“小蒋介石”是怎么来的?邱行湘被称为“小蒋介石”主要是由佩服到效仿。“佩服”之心更多来自于他从小熟读四书五经,使得封建伦理道德在脑海中扎了根,进而非常欣赏“忠臣忠一主,孝子孝双亲”的信条。
步入军队,又上了黄埔军校,邱行湘似乎为自己这种人生信条找到了用武之地,到处张贴“忠于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的口号和传单,又常被蒋介石点名,向蒋介石敬礼,时间一长就觉得蒋介石很有才能,开始处处效仿蒋介石:蒋介石不嗜烟酒,他也烟酒不沾;蒋介石总是剃光头,他也决不蓄发;蒋介石走路时总是挺着腰,不苟言笑,他也很少露出笑脸;蒋介石喜欢披一件黑色大氅,他也特地做了两件,总是披在身上。
这种刻意的效仿,在惹人发笑的同时,也让邱行湘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小蒋介石”的外号。他不知道别人这么称呼他是在取笑他,却又情不自禁地对蒋介石分外效忠了起来。这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有些“铁杆粉丝”的意味。
发起洛阳战役前,洛阳仅留青年军第206师驻守,洛阳以西、潼关以东200余千米铁路沿线只有非正规军守备。解放军的动向,很快被国民党军所觉察,蒋介石因此把邱行湘请到了南京总统官邸,目的只有一个:洛阳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要他一定要死死守住这块土地。
因为“佩服”,所以有些事不敢轻易说;因为“佩服”,所以有些事很容易被感动。又因为不敢轻易说和很容易被感动,导致了邱行湘在洛阳战役中的顽固。
在与蒋介石的谈话中,邱行湘想说解放军洛阳很大、解放军人数很多,青年军第206师根本守不住,但他怕说了出来蒋介石不高兴,同时想起了1947年在南京召开的军事会议上的一件小事:
54军军长叶佩高向蒋介石诉苦,要求增加兵力和粮食。蒋介石不耐烦地说:“毛泽东培养的将领,不管到哪里去,都是空着两手,可是,不出半年、一年,他们都能拉出万把人。我们的将领却只会向我伸手要。你身为军长,率领几万大军,驻在胶东那么长时间,怎么就斗不过刚去那里半年的许世友呢?你不感到可耻吗?”说着说着,火气冲了上来,随手拿起茶杯,向叶佩高甩去。叶佩高倒也机灵,头一歪,才免遭皮肉之苦。
在这个过程中,蒋介石称邱行湘是“邱老虎”,又给邱行湘了“洛阳警备司令”的头衔,让邱行湘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并向蒋介石保证:“就是洛阳天空下刀子,也要保证洛阳安然无事。”就这样,“小蒋介石”在蒋介石的面前,因为“佩服”而变得不切实际了起来,而随后他又被蒋经国着实感动了一回。
蒋经国不但宴请了邱行湘,向他说了一番只有“自己人”才说的话,还向丧妻不久的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呢,几杯酒下肚,就“热血沸腾”了起来,向蒋经国保证“我回洛阳后,一定鞠躬尽瘁,为保卫洛阳,战斗到最后一息”、“我一定要战斗到只剩下一兵一卒,宁愿像这只酒杯一样粉身碎骨,也要用我的血肉之躯为校长守住洛阳”云云。
酒杯被邱行湘摔在了地上,新介绍的女友含泪相送,三十多岁的他分明没有了那么多卿卿我我,真把自己当成了“小蒋介石”,随时准备着为蒋介石“舍身成仁”。
03.“铁杆粉丝”被一击即溃和今天的那些所谓“铁杆粉丝”们的盲目崇拜一样,邱行湘对蒋介石的“佩服”一击即溃。和许多“舍身成仁”的国军将领一样,邱行湘庄严宣誓:“誓死保卫洛阳,人在洛阳在,不成功便成仁!”
当时,第206师只有六个团的兵力,不足万人,还包括三个月前才抓来的3000多名壮丁,与仅攻城部队就有5万多人的解放军根本没法儿相比。但这却没能唤醒邱行湘理智,他命令部队从乡下强征了10万民工,把洛阳的东门和西门全部拆光,加固工事。又为了准备长期固守,还派部队下乡抢了100万斤粮食和300万斤木柴。同时,幻想着把每个工事修成三层楼房那么高:第一层用于观察和射击;第二层是交叉火力网,用于对付解放军的人海战术;第三层专防解放军抬云梯越壕,防止解放军爆破工事。
然而,这一切在如同蛟龙出海般的解放军的攻击前面不堪一击,顷刻之间统统土崩瓦解,直到成为俘虏,邱行湘才多少有了一些清醒。当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了胸膛,一个解放军战士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另一个解放军战士瞬间将他手中的枪打在了地上,而一个干部模样的军官则对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他虽然没有说话,但这一扑、一打、一吼,却让真切地感受到了“敌人”对于自己生命的尊重。
随后,俘虏邱行湘的4纵10旅红军团第十二连指导员根据照片认出了他,3月15日清晨,他被带到陈赓的面前。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陈赓不仅说和他是“校友”,而且说他的家乡溧阳可是新四军的老根据地,对他家乡的了解程度甚至超过了他,让他不由心生敬佩。随后,陈赓对他说:“放下武器,就是朋友!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但最终还得自己解放自己。从今天起,你就跟我们部队一起走,到我们解放区,进解放军官教导团,好好学习,我相信,你能获得人民的谅解。”
陈赓在与邱行湘握别时,吩咐随员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邱行湘去河北省黄埔村的路上食用,那里有解放军为专门训练国民党被俘高级军政人员开办的漳河训练班。那些猪肉罐头对邱行湘来说,虽然没有蒋介石曾给他的“洛阳警备司令”的头衔让他兴奋,但对他来说却是一份实实在在的东西,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情谊。
也正是在这份情谊里,被送往漳河训练班的他开始琢磨怎样活出自己,而不是别人。这个时候,“小蒋介石”的外号已经距他十分遥远,他因此而感知什么才是人活着的平等与尊严。甚至,在后来被送到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他还曾经主动要求参加抗美援朝。虽然没有被批准,但已经能足够见证他“回头是岸”地接受改造与教育的成果了。
一个“铁杆粉丝”就这样被平凡生活里的平等与尊严,在不经意间,温柔地击溃了,虽然不再有洛阳之战时解放军攻城的猛烈,却足以让他后半生持久地重新做人了。
04.台湾探亲时说了句大实话1959年12月4日,邱行湘收到了“特赦通知书”,这一年他已经52岁了。他放弃了在北京工作的机会,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遥想当年,那个送他去洛阳战场,并对他说“我在石头城等你,等你胜利归来”的女友,已经不知所踪了。但他在家乡的老母亲还在,而一直信奉“孝为人本”的他,更想回到家乡为母亲尽点孝心。
听到消息,年迈的母亲为儿子邱行湘摆下了接见宴,四邻八乡的乡亲们也前来看望。母子二人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邱行湘不仅向自己的母亲表达了深深的歉意,甚至还对自家当年的长工说了“对不起”。之后,他开始依靠自己的能力工作,并就近照顾母亲。虽然不再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但也真实地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幸福。
两年后,孤身一人的邱行湘忽然想要结婚了,当地相关部门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为了介绍当地一名不到30岁的叫张玉珍的女子,张玉珍不仅人长得十分漂亮,还能做一手可口的饭菜,人们都说,邱行湘当年有吕布之勇,而张玉珍有貂蝉之美。喜上加喜的是,很快,张玉珍便为邱行湘生下一子,让邱行湘在老年得子里,有了自己三口之家的幸福。
1975年,邱行湘与当年在国军的“战友”相聚,谈到自己这些年的变化,连说了3个“想不到”:第一个“想不到”是,想不到自己还能跟母亲团聚,因为他曾经是一个被蒋介石开过追悼会“死”过的人;第二个“想不到”是,当年的女友不知去了何处,而自己还能再拥有一个家庭,而且还是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为此,他把和张玉珍的结婚照发在了香港的《大公报》上,让更多的人都了解到了他“从追悼会到结婚典礼”的经历;第三个“想不到”是,自己晚年得病时,政府相关部门还能出钱出力帮助自己治病。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进入耄耋之年的邱行湘愈加思念自己两个去了台湾的弟弟,邱行槎和邱行川,为此,他提出了要到台湾探亲的申请。久别重逢,当年的少年已是白发的老人,唯有亲情难以磨灭,三人相拥而泣,泪流满面。但在他离开台湾的前一天,忽然收到蒋纬国要前来给他送行的消息,来人带着一张表格还声称,只要他愿意在上面签字,蒋纬国便会送给他一笔钱。
邱行湘说:“我在大陆有稳定的收入,来台湾是为了探亲而不是为了要钱来的,再说,我的生活也很宽裕啊!”尽管如此,蒋纬国还是想以台湾“国防部抚恤基金会”给他那笔钱。他知道那笔钱有着怎样的用意,在与蒋纬国两人用餐时,就对蒋纬国说:“我在台北看到了一本书,名字叫做《匪情年鉴》,我觉得这样的书名以后都不用再要了,现在两岸三通都基本实现了,再骂来骂去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南京后,邱行湘继续为国家建设和两岸统一贡献着自己的力量,直到1996年12月8日病逝,享年88岁。2009年,他的外甥毛政写了一篇回忆他的文章《我的舅舅邱行湘》,发表在江苏省政协文史资料上,其中提到:在南京汉府街通往黄埔路的柏油大马路上,邱行湘手拎公文包满面春风地穿梭奔走,比起他当年驾坐雪佛莱轿车出入总统府时的恐惧心情,完全是换了一个人。
对此,我们想要说的是,能够真正改变一个人的一定不是职位与金钱,而是可以让人心变得柔软的朴素情感。就像田野上无名的花被风、阳光和雨露簇拥着才能活出自己。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
他外甥好像是姓黄,写过一本书,《将军决胜岂止在战场》,讲的就是邱行湘被俘之后的改造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