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赶到解剖学图书馆时，所有的骨骼标本都被借走了。学生们在各个地方，走廊里、小吃店里，都俯身在木盒旁，拼装着手脚骨骼，在笔记本上潦草地画着示意图。一半的椅子上坐着歪七扭八的骷髅，横躺着的骷髅像浮木一样散落在桌子上。因为第二天我也要考这门课，所以我请求图书管理员再去库房找找有没有骨骼标本盒。 “可我告诉你，都发完了。” 她说道，从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下怒视着我，就像一只被困在灌木丛里的猛兽。今晚已经有多少学生缠着她要骨骼标本了啊？ 我坚持道：“这门课的成绩关乎我能不能念医学院。你们就没有损坏的骷髅，或者有残缺的吗？” 她对我的微笑视而不见，用凶狠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估量等她把我当晚餐吃掉后，我的骨头能装满多大的盒子。她每只眼睛下方都耷拉着一片阴影，透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就像小丑脸上的泪痕。“有残缺的，” 她重复道，然后从柜台边转身离开。 看到她离去的背影，我如释重负地眨了眨眼。直到她悄无声息地溜进库房，我才注意到她戴着手套。真讲究，我心想。不想让骨头的灰尘和霉菌弄脏自己。 在等待标本的时候，我看着周围学生们弓着的脖子上凸显出的脊椎骨，他们每个人都在忙着摆弄骨骼碎片。五块腰椎、七块颈椎、十二块胸椎：我反复默念着这些名称，信心也随之增强。 不一会儿，图书管理员拿着一个盒子回来了。盒子有装橙子的板条箱那么大，是木制的，因年代久远或受潮腐朽而显得脏兮兮的。固定盒盖的金属搭扣已经生锈，泛着难看的绿色。怪不得她戴着手套。 “这个只能在馆内使用，” 她把盒子推过柜台，宣布道。 我犹豫了一下，双手悬在板条箱上方，就好像在试探它有没有热度。 “哎，你到底要不要？” 她说道。 我担心她会把盒子放回档案室，于是一只手猛地抓住盒子，另一只手在借阅卡上签了字。“老款式的？” 我讨好地问道。她没有笑。 我抱着盒子转身离开。这盒子看起来体积不小，抱起来却比预想中轻，仿佛木头因年代久远而脱水变轻了。说不定里面装的不是骨头，而是一堆堆尘土。金属搭扣碰到我的手指，感觉凉凉的。 找了一会儿，我在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旁边的地板上找到了一块空地。他的手肘和膝盖从衣服的破洞里露出来，就像海蛇的一块块突起露出水面。我用力拉搭扣，它们很不情愿地松开了。铰链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打开了，一时间，周围十几双呆滞的眼睛都抬了起来，不过很快又都继续埋头学习。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常见的用来装骨头的木托盘，轻如鸟翼。但托盘里衬并非常见的乙烯基，而是一种类似铜色的金属，质地如铅般油灰状。每根骨头都嵌在对应的金属凹槽里。我没看笔记，就自信满满地开始组装脚部骨骼，把跗骨和跖骨连接起来。但很快我就发现骨头太多了。每根骨头的形状似乎都有点怪异，不该有突起的地方多了个边缘，或者关节窝的位置与正常情况呈直角。要把所有骨头都安上，只能拼成一只长着七个脚趾的怪物，比成年男性的脚略大一些，所有趾骨长度相同，脚踝骨上还有明显的结节，可这是用来连接什么的呢？翅膀？鳍状肢？ 这让我不得不翻出解剖学课本。然而，对照着课本上的图表，也搞不明白这只脚是怎么回事。我用刀刃轻轻刮了刮，确定这些都是真骨头。但这究竟是哪种怪异生物的骨头呢？我隐隐感到一丝愧疚，仿佛因为自己的无知，生出了这么个怪物。我环顾图书馆，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到处都是活人埋头专注于研究死人骨头的场景，没人在意我。只有图书管理员似乎透过她那蓬乱的头发，斜眼打量着我。我赶紧把脚骨胡乱塞回各自的隔间。 接下来我开始研究手部骨骼，这只手居然有六根手指，而非七根。其中两根显然是拇指，方向相对，其余每根手指都有双关节，这样一来，这只奇异的手正反两面都能当作手掌。在手腕处，一边有个窝，另一边则突出一个球状关节，仿佛这只手是要和另一只手对接在一起。此刻，我偷偷俯身研究这副离谱的骨架，不愿与其他学生的目光对视。 摆弄完腓骨和锁骨后 —— 每块骨头都能辨认出是类似人类的骨头，但又稍有偏差 ——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颅骨的骨板。我一直最害怕看到这些骨头。一开始，它们零散的状态就够让人不安了，因为在普通的骨骼模型套件里，它们应该已经组装成了脑壳。而当我试着把它们拼凑起来时，情况更令人不安。它们只能以一种方式组合在一起，但在我看来，这种组合实在是太离谱了，以至于我强迫自己把颅骨重新组装了三遍。可以确定只有一个下巴，不过非常宽大，也只有两个耳洞。但颅骨显然是双重的，就好像两个脑袋被挤在了一起，就像一根茎上长出的双胞胎樱桃。大脑的每个半球都有自己的头盖骨。鼻子的开口在它惯常的位置，两只眼睛的位置也是。但在宽阔的额头中央，就像空荡荡的浴缸底部的排水口，有一个第三只眼睛的眼窝。 我合上解剖学课本，面对这个怪异的东西，我无计可施。我弓着身子，不让其他学生看到，久久凝视着那三只眼睛组成的三角形，还有那像融合的月亮般向后展开的双重颅骨。不，我断定，这样的生物是不可能存在的。这是个恶作剧，一个恶意的玩笑，目的就是要颠覆我对解剖学的认知。但我不会上这个当。我气愤地拆散这个假颅骨，把骨头塞回金属凹槽，扣上盒盖，回到柜台前。 “你可能觉得这很好笑，” 我说，“但我得通过一场考试。” “好笑？” 图书管理员回应道。 “这个恶作剧。” 我拍了拍盒子，扬起一阵灰尘。见她只是嘲讽地挑起一边眉毛，我坚持道：“这是伪造的，根本不可能存在。” “是吗？” 她挑衅地说着，戴着手套的双手搁在板条箱上。 我怒不可遏，说道：“这甚至都算不上一个高明的恶作剧。哪怕只懂一丁点解剖学的人，都不会上当受骗。” “真的吗？” 她说着，将一只手套从手腕处慢慢褪下。我真想冲她大喊，然后在她把手完全露出来之前赶紧离开。然而，我却被那手套滑落、粉色肌肤逐渐显现的画面吸引住了。“一开始，我自己也很难相信，” 她说着，在我面前摊开那只光手，掌心向上。看到她手上只有五根手指，我松了口气。但手掌根部那肉嘟嘟的地方却红肿发炎，仿佛有个新拇指的芽苞正在那儿冒出来。 我慌乱地想着，这是道伤疤，没什么可怕的。 接着她翻转手掌，又向我展示了另一只掌心。手指先向上弯曲，接着又反向弯曲，在柜台上形成了一个手指编成的笼子。 我惊得往后缩。我脑海中的骨骼结构开始崩塌，骨头的名称像被风吹散的树叶般飘走。我苦心积累的所有知识都在瓦解。我不敢看她，也不愿瞥见她垂落的发丝下，额头也许正张开的那块肉窝，目光一直偏向一旁。 “你们有多少人？” 我低声问道。 “据我所知，我是第一个。除非把咱们这位朋友也算上。” 她边说，边用指节轻敲装骨头的盒子。 我估算着到有人居住行星的距离，脑海中浮现出宇宙飞船的轮廓。“可你们从哪儿来？” “博伊西。” “爱达荷州的博伊西？” “嗯，实际上，我在博伊西郊外的一个甜菜农场长大。” “你是说你是 ——” 我一根食指指着她，另一根戳着自己胸口。 “人类？那当然！” 她笑了，笑声短促，如同水下冒出的气泡破裂声。附近桌子旁的学生们暂时从骨骼标本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图书管理员压低声音，声音低得像鲸鱼的歌声般汩汩作响。“我和你一样都是人类。” 她低声说道。 “可你的手？还有你的脸？” “就在几个月前，它们还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的手。” 她迅速戴上手套，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颊。“我的脸以前很瘦。我的鞋以前穿着也合脚。”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组装了这些骨头。” 她又敲了敲那个板条箱。箱子里传出空洞的咔嗒声，就像石子滑落的声音。 “你是在…… 变成…… 它们中的一员？” “看起来是这样。” 她上扬的嘴唇和下垂的眼睛传递出相互矛盾的信息。那小丑般忧伤的眼睛间距似乎太宽了。即便被浓密的黑发遮挡，她的额头看起来也宽得离谱。 “你不害怕吗？” 我问。 “不再怕了，” 她回答，“自从我的头开始有变化。” 我不禁畏缩了一下，想起那巨大如瓷般苍白的头骨，还有那三只眼睛组成的三角形。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装骨头的盒子。“这到底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但我开始有一些模糊的感觉，开始能看见它，鲜活的，还在飞翔。” “飞翔？” “也许是游动。我的感知还是太模糊。目前，我就把它当作一种可能存在的生物的骨架，未来的化石。” 我试着想象她的脚踝长出翅膀，头肿得像两轮月亮，第三只眼睛怒目而视的样子。“等你变完，会成为什么样的生物呢？” “我们只能等着瞧，不是吗？” “我们？” 我重复道，小心翼翼地在油毡地上往后退。“你已经把骨头拼起来了，不是吗？” 我盯着自己的手掌，然后翻转双手，查看指关节本该在的地方那微微颤动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