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观念中,一物即一自然,同时即寓有一天,或一神。中国人观念中之自然界,乃一“神”与“物”之交凝合一体。可知者乃是形而下之物,不可知者乃其形而上之天与神。神亦有等别,有大神、小神、正神、邪神。如天是大神,日月星便比天神为小。地是大神,河岳山川便比地神为小。各地有城隍神、土地神,比河岳山川诸神又小。诸神间之等级,却如人间政治组织般。又如古有社稷,社是地神,稷是五谷神。天地生万物,不烦天地亲自处理,物各自然,即物各自生,因此物各有神。五谷与人生最密切,故特奉稷神与社神同祭。人之大原出于天,故人崇祀天地,却不再有一最早之人当奉祀。但各民族各有最早之祖先,由各民族各别奉祀。亦如各一家各有祖先,由各一家各自奉祀之例。在中国人观念里,“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非常密切,亦可说“天人合一”,即是我们最高信仰。“文化与自然合一”,则是我们的终极理想。
因此在中国社会中之神世界,其实皆由人来建立。不仅五谷有神,即一棵大树,生长了几百年以上,我们即封他为神,并由它来代表土地神,那树便不许斩伐,并得每年去祭祀。明代有一部小说称《封神榜》,“封神”正是我们文化中几千年来一传统。神由人封,那不奇怪吗?但大家视之为平常,其实这即是我们中国人的信仰。神可由人封,也可由人免。一个国家亡了,那国家的社神稷神也随而变了。可见神由人封,在中国自古即然。所以天、地、人并列为三才,人可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可替天行道,那么自可由人封神。天神地神不由人封,但人可封一人神去参赞天地,此即所谓配天地。如泰山神,如洞庭湖神,那些神,不全是自然神,有时由人神去当。某一人死了,他可以当泰山神,当洞庭湖神。
诸位定会说,这不是迷信吗?若诸位定要说这是迷信,那么耶稣是上帝独生子,是不是迷信呢?诸位说这是宗教信仰,这是高级的一神教;中国人的是迷信,是低级的多神教。然而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证据,证明上帝只生了一个儿子耶稣?穆罕默德不答应此说,两个儿子打起来,是为宗教战争。诸位当知,我并不在此反对耶稣教,耶稣教自有它一套道理。我此刻是在讲中国文化,讲此中国人所信,其中也自有他的一套道理。道理不同,演出文化之不同。我们暂时也无法赞成某一套,或反对某一套。
中国人称“神”又称“灵”,动物中龙、凤、龟、麟称四灵,龟为其能寿,中国人便也封它为灵了。活时称灵,死后应可为神。物各有灵,故物各可以为神。人为万物之灵,那么人死后得为神更属自然。其灵何在?灵便灵在“性”上。性由天赋,故灵由天得,神由天成。中国人观念中,此大自然之统体,便具有一最高“性灵”。物各有性,所以物各有灵。能发挥此灵性之最高可能而对此自然界有最大功德者,中国人便称之为神。所以中国人的“神”,还是在这一世界中,上帝也是在这一世界上,其他日月、星宿、河岳、山川诸神,也都在此一世界上。诸神之等级,则由其所蕴之“灵性”与其所显之“功德”而分。
人的灵性与其功德,有时比不上日月、星宿与河岳、山川,但有时也能德并天地,功参造化。那便人而可以配天了。只要功德在社会,其人虽死,其神常存,即存在此社会上。如就台湾言,有孔庙,即如孔子仍在此社会上。日月潭有文武庙,即如关羽仍在此社会上。
——钱穆先生《中国文化十二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