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大隋开皇十九年（599年），灵州（今宁夏吴忠）以北。河水萦带，群山纠纷；蓬断草枯，原野寒晖；寒夜哀笛，鼓鼙朔气；霜天雁声，秃鹫群集，鬼哭夜闻，好一派大战后的森严惨烈景象。
巍然高坐于中军大帐里的杨素，倒是诗情大发，一首“出塞曲”龙盘虎踞，气势磅礴，画风和帐外迥然不同。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严刁息夜斗，辛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杨素《出塞》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做派溢于纸表。一起出征突厥，掌管军中文书的薛道衡和虞世基（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的兄长）也都兴奋不已，赋诗以和，当然在诗里不忘趁机歌颂一下主帅。
杨素当然有足够的资本自豪。大败突厥达头可汗，这是汉民族建立的中原王朝对漠外游牧民族的一场大胜，更是一场久违的大胜。距离上次永元二年（90年）汉大将军窦宪击败北匈奴，封石燕然山已经过去了整整五百年。
明代文学大咖王世贞不无嫉妒地感慨道：“自昔倚马占檄，横槊赋诗，曹孟德、李少卿、桓灵宝、杨处道之外，能复有几？”杨素（字处道），就是位上马统三军，下马唱风雅，且得善终的主。
贰
翻看一下杨素的职场履历，挂满了勋章，也写满了差评。
杨素出身弘农杨氏，属于祖坟上自冒青烟的主。出生那年，决定东西魏命运的玉壁之战爆发，其后西魏逐渐占据上风，杨素也省去了观望选择的麻烦。
大象年间（579-580年），杨素跟随随玉壁之战的英雄韦孝宽攻南朝的淮南，随后又平定相州总管尉迟迥叛乱。韦孝宽就是打得一代枭雄高欢怀疑人生，在敕勒川高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那位神人。毋庸置疑，杨素从他那里取得了宝贵的职场经验，从此开启了快速打怪升级的模式。
开皇七年（587年），杨素与表兄弟贺若弼等多次献上灭陈之策。一年后，身为行军元帅的杨素领水军自永安沿长江东下，协助晋王杨广、秦王杨俊灭掉南陈，继而荡平江南各地叛乱，获封越国公。
开皇十九年（599年），杨素任灵州道行军总管，帅大军在灵州以北大败突厥达头可汗。“达头被重创而遁，杀伤不可胜计，群虏号哭而去。”仁寿初，他又为行军元帅，出云州击突厥，连破之，“自是突厥远遁，碛南无复虏庭。”
仁寿四年（604年），汉王杨谅起兵反叛，杨素领兵数万击擒杨谅。
唐宋时期，追封古代名将并设庙享奠，当中就包括“隋司空尚书令越国公杨素”，大隋开国武将中与杨素一起被列入庙享名单的只有韩擒虎、史万岁、贺若弼三人。杨素并非西魏八柱二十四将出身，最后能跻身名将之列，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听听唐代魏征的评价吧：
杨素少而轻侠，俶傥不羁，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志怀远大，以功名自许。高祖龙飞，将清六合，许以腹心之奇，每当推彀之重。扫妖氛于牛斗，江海无波；摧骁骑于龙庭，匈奴远遁。考其夷凶静乱，功臣莫居其右；览其奇策高文，足为一时之杰。
在当时红榜上常年霸占前几位的杨素，在黑榜上也不遑多让，槽点满满：他治军严（暴）整（虐），至于嗜血。
每将临寇，辄求人过失而斩之，多者百馀人，少不下十数。流血盈前，言笑自若。及其对阵，先令一二百人赴敌，陷阵则已，如不能陷阵而还者，无问多少，悉斩之。又令三二百人复进，还如向法。
同朝的梁毗上书批判杨素：
幸遇愈重，权势日隆，所私皆非忠谠，所进咸是亲戚，子弟布州，兼州连县。素既擅权宠，作威作福，将领之处，杀戮无道。
因此，与公平正直的高颎、器量深沉的李德林、自负而轻于议人的贺若弼等同僚相比，史册里杨素的形象最为复杂，脑门上贴着的标签最多，让历史天空下站着的一众吃瓜吃面群众满头凌乱。说他是奸臣吧，却没有陷害忠良的案例；杀戮过甚也是不争的事实，同时他又体恤下属、微功必录，因此属下多为其所用，故战无不胜。感觉杨素深谙驭人之道（PUA），属于管理学的导师。
撇开事业上的争论，杨素个人素质硬核。
他颜值爆表，属于一出场就自带BGM的主：“素坐平乘大船，容貌雄伟，陈人望之惧曰：‘清河公即江神也。’”又文采飞扬，不仅能写豪放诗，还能写婉约诗。读读这首诗：居山四望阻，风云竟朝夕。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日暮山之幽，临风望羽客。——杨素《山斋独坐赠薛内史诗二首》其一
满满的田园风，难怪后世诗评大咖们不断点赞：“沉雄华瞻，风骨甚遒，已辟唐人陈杜沈宋之轨。”（王士祯）“幽思健笔，词气清苍。”（沈德潜）
才高之人一般很任性，瞧不起无才之辈，对有才之人则惺惺相惜。杨素就瞧不起同朝为官的苏威，认为其邀名冒名，是个精致利己主义者，对真正有才之人他青眼有加。
素性疏而辩，高下在心，朝臣之内，颇推高颎，敬牛弘，厚接薛道衡。
才气大于骨气，权臣而非奸臣，这可能就是杨素的真实写照吧。
叁
多年的职场经营，让谨小慎微的杨素在朝臣中稳居C位。他得道后，家人自然鸡犬升天，其弟弟、叔父以及族父都是尚书，位列公卿。杨家有家童几千人，后院披罗挂绮的乐妓小妾就以千计。据正史记载，平陈后隋文帝“赐陈主妹及女妓十四人”，平叛杨谅后，隋炀帝又“赐杨谅妓妾二十人”，可见杨素家里佳丽三千不是吹牛的。
有家世、有颜值、有才华、有权贵、有人脉、有财富、有美女。杨素这样的幸福生活，当然成为各种爽文和故事最好的素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红拂夜奔、成人之美、破镜重圆三个故事。
先说红拂夜奔的故事。红拂女是杨素身边乐伎，生得自然是“肌肤仪状、言词气佳，真天人也”。当小城做题家李靖来拜见杨素求推荐时，红拂慧眼识珠，对李靖一见钟情，并毅然夜间私奔，自荐枕席。后来红拂又结识虬髯客，结为义兄妹，共同成就一段风尘三侠的传奇。被戴了绿帽子的杨素非但不追究此事，反而推荐李靖任官，如此云云。“红拂夜奔”故事来自唐传奇，纯粹是段爽文，带着演义的浪漫英武底色，因此最为不实。要知道李靖舅舅是隋朝名将韩擒虎，且幼时就颇得韩擒虎的赏识，因此李靖实在没必要舍近求远来找杨素求引荐。
成人之美的故事则有些狗血。
德林子百药夜入其（杨素）室，则其宠妾所召也。素俱执于庭，将斩之。百药年未二十，仪神俊秀，素意惜之，曰：‘闻汝善为文，可作诗自叙。称吾意，当免汝死。’后解缚，授以纸笔，立就。素览之欣然，以妾与之，并资从数十万。
该故事来自唐人的《隋唐嘉话》，可信度倒是很高。这个色胆包天的李百药“博涉多才，词藻清赡”，曾经撰有《北齐书》，算是个历史学家了。后来入唐成为散骑常侍，封安平县公。更重要的一点是，其父李德林位居内史令（类似办公厅主任），妥妥的官二代。杨素就算被戴了绿帽子，也不过是件公子哥罚酒三杯的小破事，不妨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破镜重圆的故事最为浪漫和温馨，该故事出自《本事诗》和《两京新记》。正史记载灭陈后，杨素和贺若弼都被赐陈后主的妹妹（但是没有记载公主的称号），可见徐德言和乐昌公主的故事绝非空穴来风。夫妻破镜团圆的故事，正能量满满，浪漫而温馨，收割了无数的眼泪和掌声，读者们更是宁可信其有。就这样，杨素又双叒叕成全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众多的故事让杨素的人设立体、丰满、灵动起来，他不再是凌烟阁内威风凛凛却平面呆板的画像，更像个栩栩如生的人，一个通情达理的大暖男。
肆
演义故事固然精彩，真实的历史更有烟火气。杨素虽然有姬妾千人，貌似“海王”，但是他能否幸福地享用，倒是令人存疑。因为他很……惧内。叱咤三军的元帅竟然惧内，确实很有喜剧感。
杨素的惧内很有历史了。当御史大夫时，有次他在家里受够了老婆郑祁耶的唠叨和批评，忍不住顶嘴道：“我要是当了皇帝，肯定不让你当皇后。”很有大局意识的郑氏竟然跑到隋文帝的独孤皇后那里告状，告自家老公谋反。要知道郑祁耶和独孤皇后类似现在闺蜜，亲密无间，独孤就是郑氏的靠山。隋开皇十八年（598年），郑祁耶病重时，独孤伽罗皇后十分忧虑，将她接入仁寿宫，亲自派遣御医治疗。杨素这次斗嘴的结果有些悲剧：他被停职反省，闭门思过。
惧内问题上，杨素一点也不孤单。因为他的老板杨坚也是个怕老婆的主。君臣同病相怜，彼此知道心里的苦痛，也彼此理解。一代英主隋文帝六宫虚设，已经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最有名的社交翻车事件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
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在宫中。上于仁寿宫见而悦之，因此得幸。后伺上听朝，阴杀之。上由是大怒，单骑从苑中而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二十余里。高颎、杨素等追及上，扣马苦谏。上太息曰：“吾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
隋文帝杨坚在鲜卑化的北朝需要仰仗鲜卑家族的独孤氏，因此他从小就比较害怕与敬重妻子独孤伽罗。而独孤伽罗在杨坚的一生中，都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时称“两圣”。杨素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很会保护自己。在杨坚社交翻车现场，他聪明地保持了沉默，明哲保身。倒是直肠男高颎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给自己带来严重的后果。伽罗听闻高颎这句话后便心有怨恨，后来借高颎小妾生子之事，迫使杨坚罢黜了高颎。
要知道独孤伽罗颇有现在女权意识，最痛恨纳妾生子，自己亲生大儿子杨勇就是因此失去伽罗的欢心。而二小子杨广在朋友圈中频繁晒出与萧妃琴瑟和谐的画面，成功收割了伽罗的欢心，最后成功逆袭翻盘。杨坚的五子五女皆为孤独伽罗所出，此举堪为夫妻恩爱的楷模。开皇中，五十多岁的隋文帝不禁向群臣得意地宣称自己“旁无姬侍，五子同母”。杨素的七个儿子也均为郑祁耶所生，紧跟着老板的风格。杨素此举是因惧而爱，还是因爱而惧，抑或只是因为上行下效，为了讨好老板娘，这当然无法考证了。当郑祁耶去世时，杨素对着床帏哀伤不已，倒是很契合他暖男的人设。
杨素也很会利用独孤皇后的枕头风。开皇十五年（595年），给杨素带来不少恶名的仁寿宫总算落成，满心等着领赏的杨素被泼了一脸冷水。生性简朴的杨坚看到宫殿过于壮丽，大怒道：“杨素殚民力为离宫，为吾结怨天下。”好在杨素脑回路清晰，迅速求助于独孤皇后，于是第二天便风云突变，杨坚召见杨素，“赐钱百万，锦绢三千段。”原因当然很简单：独孤皇后对这所离宫感到很满意。
和皇家的关系有时也很脆弱。即使皇帝杨坚是自己的大哥，皇后独孤伽罗是老婆的闺蜜，独孤皇后的弟弟又娶了自己的妹妹，已经亲上加亲。因为一场小小的猫鬼之蛊，伽罗的异母弟弟独孤陀被废为庶人，杨素的异母妹妹被迫出家为尼。天下一统后，随着高颎、贺若弼等功臣的失宠被贬，独自坐大的杨素感觉到了高处不胜的寒意。才华横溢、仗义执言的大诗人薛道衡是杨素挚友，杨坚顾忌二人的关系，特意外放薛道衡，就是想敲打一下杨素这位小兄弟。谨小慎微的杨素唯有把这份不满化成无尽哀怨，诉诸笔端：
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含毫心未传，闻音路犹忧。惟有孤城月，徘徊独临映。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
——杨素《赠薛播州》其十
伍
随着独孤皇后、隋文帝的相继去世，素有心机的杨广继位大统，羽翼渐丰。杨素作为前朝的重臣，又是杨广继位的主要推手，已然成为妨碍君主视野的大树。隋炀帝杨广雄才大略，又常以文学自居，这种文艺青年的嫉妒心会要人性命的，并且的确要过人命。
炀帝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独不下帝，帝每衔之。胄竟坐此见害，而诵其警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耶？——刘餗《隋唐嘉话》
杨素也以文学自居，这该杀的理由凭空又多了一个。
杀戮前朝重臣是历史剧本里的老套路，明达的杨素岂能不知。杨素卧病在床的时候，杨广常派一些有名的医生前去诊治侍候，并且赐他许多上好的药品，然而却总在暗地里问医生，总怕他不死去。病重的杨素不肯吃药，也不想活下去了，经常对弟弟杨约说：“我难道还要活下去吗？”
谄媚邀功、谨小慎微的面具戴太久，已经和脸粘到了一起，杨素却想揭下来这张面具来。
衔悲向南浦，寒色黯沈沈。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木落悲时暮，时暮感离心。离心多苦调，讵假雍门琴。——杨素《赠薛播州》其十四
《隋书》中记载了杨素的最后时刻。
素尝以五言诗七百字赠番州刺史薛道衡，词气宏拔，风韵秀上，亦为一时盛作。未几而卒，道衡叹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岂若是乎！”
杨素应该庆幸自己有个善终。一年后高颎、贺若弼、宇文弼等一干开国元勋因诽谤朝政皆被诛杀，三年后薛道衡被杨广赐死。他们最终都未能逃出杨广的魔掌……
陆
职场成功的关键在于站队。杨素在大事上从不糊涂：他跟随韦孝宽，学习了用兵之道；他坚定地站队杨坚，帮助杨坚击败尉迟迥和宇文家；他站队俊美聪慧、深沉稳重的杨广，而非天真率性的杨勇。看来他的确有双选择潜力股的慧眼。
杨素这双慧眼最后投在李密身上。晚年的杨素也许相信了因果报应，担心自己当年杀戮过甚会殃及子孙。大隋朝国祚不久，天下又将大乱，他不能不替自己的子女及早筹划，访寻良谋。杨素结交李密的故事，正史记载里颇有传奇色彩：
（李密）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越国公杨素适见于道，按辔蹑其后，曰：“何书生勤如此？”密识素，下拜。问所读，曰：“《项羽传》。”因与语，奇之。归谓子玄感曰：“吾观密识度，非若等辈。”玄感遂倾心结纳。
杨广驱逐了出身显贵，在宫中作侍卫的李密，杨素却私下结交之。用人之道，高下立见。杨素的人设中又多了份温馨可亲的伯乐形象。
可惜的是，杨素长子杨玄感虽然继承了杨素的相貌（体貌雄伟，美须髯），也继承了杨素的勇敢（作战时手执长矛，身先士卒，呼叫叱咤，众敌莫不震骇），却没有继承乃父的智慧。隋末大乱之季，他不听李密的良策，像西楚霸王一样刚愎自用，把一手好牌打成了一地鸡毛，最后兄弟七人尽被杀戮，兵败族灭。
杨素预测到了故事的开始，却没有预测到故事的结果。地下有灵，他也只有一声长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