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的中元夜,金陵秦淮河上飘着星星点点的荷花灯。柳翠儿倚在雕花窗棂前,手里攥着半块裂成蛛网纹的玉珏。河对岸画舫里飘来琵琶声,混着酒客们醉醺醺的调笑,她忽然咯咯笑起来,胸前的翡翠璎珞撞得叮当作响。
"翠儿姐姐,妈妈让您去接王公子。"小丫鬟扒着门框探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柳翠儿慢条斯理拢着鬓边垂下的金丝步摇,水红绢帕子往腕上一搭:"告诉他,今儿个只陪诗不陪酒。"话音未落,楼下已传来摔杯子的脆响。
"翠儿!"老鸨尖利的嗓门刺破满室脂粉香,"张知府家的轿子停在后门了!"柳翠儿手腕一抖,螺子黛在腮边划出条歪斜的痕。铜镜里晃进个戴乌纱帽的肥硕身影,她忽然抓起案上青瓷瓶,对着那身影砸过去。
阴风裹着血腥气灌进喉咙时,柳翠儿正被两个衙役架着拖过乱葬岗。她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染着丹蔻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地府的差役比阳间更蛮横,铁链勒进锁骨时,她听见白无常桀桀怪笑:"好俊的儿,可惜要过十八层油锅。"
森罗殿上,阎王正捧着本比砖头还厚的簿子打瞌睡。柳翠儿被按着跪在青石板上,瞥见判官在生死簿上勾画朱批。她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激起回音:"您猜怎么着?小女子在阳间活了十九年,倒比诸位在阴间待得自在。"
判官笔尖一顿,墨汁洇出个狰狞的鬼脸。阎王猛地惊醒,案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柳翠儿!你阳世作恶多端,与七位男子结下孽缘,害得三人倾家荡产,两人命丧黄泉!"柳翠儿昂起头,发间金簪早已不知去向,散落的青丝遮着半边玉脸:"您只瞧见牡丹花开得艳,怎知根底下埋着多少臭大粪?"
阎王突然起身,蟒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踱到柳翠儿跟前,靴底碾过她染着凤仙花的指尖:"倒是个伶牙俐齿的。本王且问你,为何每回恩客留宿,你总在子时三刻点燃沉香?"柳翠儿心头一颤,这事儿连贴身丫鬟都不知晓。她刚要开口,阎王已摆手:"不必说了。念在你尚存一丝善念,本王许你三世富贵——"
白无常突然尖啸着冲进来,手里擎着面铜镜。镜中映出柳翠儿前世模样:十六岁的新嫁娘坐在青布轿里,颈间挂着半块裂璺的玉珏。轿外传来山贼的狂笑,她突然咬破手指,在轿帘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符。

"且慢!"判官突然起身,袖中掉出半块玉珏。两瓣残玉在青石板上叮然相撞,竟严丝合缝拼成个"冤"字。柳翠儿盯着那玉珏直愣神,前世记忆如潮水倒灌——原来那夜她画的符,竟将山贼头目魂魄镇在轿底。而今生那些恩客,个个眉间都带着煞气。
阎王抚掌大笑:"好个因果轮回!柳翠儿,你前世以处子之血镇妖,今生以红尘之身渡厄。本王且再添个彩头:若能在十八岁前集齐九滴'痴魂泪',便可重入轮回做回自己。"白无常突然凑近,阴恻恻道:"只是这眼泪要取心甘情愿之人的……"
光绪三年的上元夜,京城首富穆府张灯结彩。十八岁的柳如烟坐在八宝琉璃镜前,看着铜盆里燃尽的纸钱出神。贴身丫鬟捧着新裁的襦裙进来:"小姐,前厅来了好多求亲的呢!"柳如烟抚着颈间从不离身的玉珏,突然问:"你说,人死之后当真能转世?"
窗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接着是仆人惊慌的喊叫。柳如烟掀帘望去,只见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被家丁围住,手里握着把滴血的雁翎刀。奇的是那刀上纹路,竟与她梦中出现的轿帘符咒一般无二。
更鼓敲过三更时,柳如烟偷偷翻过院墙。青铜面具人正在老槐树下等她,月光照出他襟口绣着的半朵残荷。他递过个油纸包:"吃了吧,能记起前世。"柳如烟咬开糯米皮,枣泥馅里混着朱砂味。恍惚间她看见自己站在乱葬岗,白无常正往她嘴里灌孟婆汤,可那汤竟顺着下巴滴在玉珏上。
"你究竟是谁?"柳如烟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青铜面具人突然扯下面具,露出道狰狞的刀疤。柳如烟却盯着他眉间朱砂痣惊呼:"张公子!"前世被她气得投河的书生,此刻眼底泛着幽绿磷火。
镜中柳翠儿突然转身,发间金簪映着冷月。两滴泪珠同时坠在玉珏上,前世的轿帘符咒与今生的雁翎刀纹竟渐渐重合。沉香燃尽时,窗外传来鸡鸣声,青铜面具人化作青烟散去,只留下半阕未写完的《钗头凤》在案头。

铜镜"哗啦"碎成八瓣,柳如烟踉跄着扶住雕花拔步床。月光从窗棂斜切进来,照见地上躺着半块玉珏,裂痕里渗着暗红血珠。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祠堂偷听到的私语——穆老爷夜半对着祖宗牌位念叨"冤有头债有主"。
"小姐!小姐!"丫鬟春桃举着烛台撞进来,火苗窜得老高,"您快去前厅瞧瞧,姑爷……姑爷他……"柳如烟捏紧袖里的雁翎刀,刀柄上凹痕恰似前世轿帘上的符咒。跨过月洞门时,她听见自己腕间银镯撞得叮当响,活似阴间差役的锁链声。
前厅宾客乱作一团。柳如烟隔着珠帘望去,只见新郎官穆少卿直挺挺跪在青砖地上,头顶官帽歪斜,露出底下青丝贴着张符纸。更诡异的是,那符纸无火自燃,腾起的青烟凝成个女子轮廓,正对着穆少卿作揖。
"妖……妖怪啊!"宾客们哭爹喊娘往外挤。柳如烟却盯着那青烟出了神——那女子梳着前世的新嫁娘头,鬓边簪着朵将谢未谢的芍药。她突然扬手,雁翎刀破空而出,刀尖挑落穆少卿头顶的符纸。
青烟猛地窜进柳如烟眉心。她踉跄着扶住门框,喉间涌上腥甜。恍惚间看见自己穿着大红嫁衣,被山贼按在轿子里。那山贼头目揭起轿帘,脸上刀疤赫然是青铜面具人的模样。更可怕的是,他腰间佩着穆家祖传的蟠龙玉佩。
"如烟!"穆少卿突然清醒,起身时带翻的龙凤烛台引燃了桌布。柳如烟却盯着他颈后朱砂痣——与青铜面具人分毫不差。火舌舔上房梁时,她突然扯下颈间玉珏塞进穆少卿手里:"去当铺!找王掌柜……"
三更梆子响时,穆府后院枯井突然涌出黑水。柳如烟举着油灯蹲在井沿,水面浮着半张人皮,眉眼像极了前世被她气得投河的张公子。春桃突然尖叫着指向井底——那截森白腕骨上,赫然套着穆家少奶奶的翡翠镯子。
"别动!"柳如烟反手将雁翎刀插进砖缝,解下腰带系成绳梯。井底传来幽幽琵琶声,混着女子抽泣:"等了三百年,总算等来带玉珏的人……"柳如烟心头大震,这嗓音分明是前世与她争抢恩客的姐妹。

当铺王掌柜捧着玉珏直抖豁,老花镜滑到鼻尖:"这珏上血沁,是拿人魂养的!"说着从柜台底下掏出本泛黄账册,乾隆四十二年的当票上,赫然写着"柳氏女典当头面,换父命一条"。柳如烟眼前发黑,原来当年父亲欠的赌债,竟是她自己拿命填的。
穆少卿突然冲进来,衣襟沾着井底的淤泥。他颤抖着展开张人皮,上面用朱砂画着穆家祖宅地图,祠堂位置标着血红骷髅头。更骇人的是,地图角落题着半阙《钗头凤》,正是前世她轿帘上的符咒。
中元夜,穆府祠堂阴风阵阵。柳如烟举着三炷香,看穆少卿用雁翎刀挑开祖宗牌位后的暗格。黄绸包裹的玉匣里,躺着半块裂珺,与她袖中玉珏严丝合缝。当两块玉相碰时,地底突然传来锁链崩断声。
"快走!"穆少卿拉着她往外冲。整座宅子开始地动山摇,房梁上垂下无数红绸,绸子上浸着暗红血渍。柳如烟突然甩开他的手,转身对着祖宗牌位跪下:"穆家列祖列宗在上,今以孙女之命……"
青铜面具人破墙而入时,柳如烟正将玉珏按在心口。他掌风卷着磷火,却在触到她衣襟时突然顿住。火光照亮他眉间朱砂痣,竟与穆少卿一般无二。柳如烟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梁上栖鸦:"您猜怎么着?三百年前镇妖的是处子血,如今该用……"
穆少卿突然扑过来,两人滚作一团。青铜面具脱落瞬间,柳如烟看见张公子与穆少卿重叠的脸。更惊人的是,穆少卿后颈朱砂痣突然裂开,钻出条血红色蜈蚣,正与她腕间银镯缠作一处。
鸡鸣三声时,柳如烟躺在祠堂青砖地上。穆少卿跪在身旁,怀里抱着啼哭的女婴。晨光透过破碎的窗棂,照见女婴颈间半块玉珏,裂痕里泛着金芒。柳如烟突然明白阎王那句"三世富贵"的真正含义——原来她要渡的,是穆家世世代代的冤孽。

二十年后,金陵城来了位女说书人。她总爱穿着月白衫子,腕间银镯碰得叮当作响。最邪门的是,每逢中元夜,她案头沉香就会自动点燃。老人们都说,那香里藏着三百年的痴魂泪,闻着能瞧见前世今生。
"您猜怎么着?"女说书人摇着折扇,"这故事啊,得从半块裂珺说起……"堂下听众里,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悄悄起身,袖口露出半截蟠龙玉佩。当折扇合拢时,沉香灰突然凝成个"冤"字,转眼又被堂前供的《钗头凤》诗笺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