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母亲得病了,病得很厉害,犯病时忽冷忽热的,一会儿冷得打哆嗦,一会儿又热得满头大汗。
那天早晨,母亲觉得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眼里噙满泪水,直愣愣地躺在炕上。当3岁的我站到炕沿下时,母亲很快用力伸出她那干瘪的一只手,用力攥住了我的右手,而当我要把左手递给母亲时,母亲却再也没有力气了……
就在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就在我还不知死亡的恐惧时,我的母亲松开了我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咽气了……
母亲走后,我与父亲、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由于父亲和爷爷经常出民工,奶奶就成了经管我成长的第一人了。
1957年的春天,我快7岁了,已经到了读书上学的年龄了。但是,我到底是不是读书的料,奶奶不知道,但又非常想知道。
一天上午,村里来了一位算命先生。当时虽然家里没有算命的钱,可是见村里来了一位先生会算命,奶奶还是掏出了两毛钱,为我算了一命。
递上两毛钱后,奶奶就一五一十地将我的生辰八字,告诉了那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眯着眼,掐着左右手指,算了又算,估摸了好大一会儿后,喜笑颜开地告诉奶奶:“今天算了十几个孩子的命,还就你家这孩子将来是吃官饭的命……”
算命先生嘴里说的吃官饭,就是将来要当职工,每月有工资,有旱涝保收的工作收入,是很好的命。别人算命收费两毛,算出我这样的好命,还要加一毛钱的喜钱,要收三毛钱。奶奶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地又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毛钱。
从那以后,奶奶见人就说:我的这个大孙子是吃官饭的命。奶奶对我的成长充满了信心,我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1957年暑期开学,我7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奶奶早早就用羊肚手巾为我缝了个书包,还买了纸和铅笔。入学的那天,奶奶牵着我的手,高兴地把我交给了老师。
至今,我还清晰记得奶奶缝的那个书包,每当听到“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缝”这首歌时,我总是百感交集,心潮起伏,因为我入学的新书包是我奶奶给我缝的。
有奶奶的训导和学校的教育,我很快就成了“五分加棉羊式的好学生”了。四年级的时候,我被评为“五好少先队员”。
1963年,我13岁了。那年暑期,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半壁山初中,要到离家30多里外住校念书了。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潵河川包括横河川和黑河川,兴隆东半个县只有这一所初中,能考上半壁山初中,实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那时候,建国刚刚十几年,又遇上苏联要账,国内遭受自然灾害,国家还很穷。生产队集体自然也不富裕,一个劳动日只值几角钱。秋后结算时,一个生产队也没有几户余钱。即使余钱户,也只余几十元,甚至几元钱。农民还普遍贫困,吃穿不足。若再供一个孩子念书,每个星期都从家里带上2元钱上学,实属难上加难。
为了供我念书,爷爷三年不喝酒,奶奶三年不吃鸡蛋;为把褥子让给我用,爸爸三年没铺褥子。爷爷、奶奶、父亲三位亲人从穿上省,从吃上省,从用上省。他们三年不添新衣服,穿的衣服补丁罗补丁,不是胳膊漏肉,就是脚上漏指头。供我念书,让我长大成人、成才,让我吃上官饭,成了三位亲人唯一的,又是最大的共同愿望了。
1965年春,我读初中二年级。当时一个星期上六天学,六天的生活费,我至少需要一块八毛钱。
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又回到了家里,回家的目的除了吃一顿饱饭,就是要拿走下一周的生活费。
晚上喝完粥后,爷爷就出门了,爷爷是又出去给我借钱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爷爷回来了,手里攥着一块五毛钱。这一块五毛钱是爷爷从我五太爷和三奶奶家借来的。
一块五毛钱,自然是不够我吃的。还好,奶奶之前已经攒了四个鸡蛋,这四个鸡蛋能卖两毛钱,这样就是一块七毛钱了,就还差一毛钱了。但是,就是这一毛钱,却难住了爷爷和奶奶了,因为实在没办法找到了。
躺在炕上,我就听到爷爷与奶奶为这一毛钱发愁。爷爷说:“明儿下午大孙子就返校了,这一毛钱到哪里去找呢?”
听了爷爷的话,奶奶翻了个身,叹了口气,没有搭声。我眯眼躺在奶奶的身旁,漆黑一片的屋里,我感到奶奶忽然坐了起来,不一会儿,又痛快地躺下了,然后如释重负般地小声对爷爷说道:“睡觉吧,一毛钱有地找了。”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我就要返校了。奶奶很早就起来了,我也很早就起来了。奶奶穿好衣服下地出门,径直走向搭在院墙边上的鸡窝,我就跟在奶奶的身后。
奶奶顺手抓住一只老母鸡,一只手掐着老母鸡的两个翅膀,把老母鸡按压在地上后,就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探扣老母鸡的屁股。很快,奶奶便喜形于色。扔掉手中的母鸡,奶奶又抓住另外一只老母鸡,还是把拇指探进鸡屁股里……
等到奶奶直起身子时,我看到奶奶是满脸的自信与释怀,我的心里也随之多少有谱了。
走出鸡窝,奶奶告诉我,这两只母鸡今天肯定能下蛋,这两个鸡蛋就能卖一毛钱,大孙子的一块八毛钱的生活费终于可以凑够了!
那天上午,第一只母鸡很早就把蛋下在了窝里了。为给另一只母鸡腾地,还没等母鸡高歌炫耀一番,奶奶就弯腰把它轰出了窝。
手里攥着那枚还热乎的鸡蛋,奶奶就站在鸡窝旁,等待另一只母鸡入窝下蛋。而这只母鸡不知道怎么,左等右等,就是迟迟不入窝……
到下晌的时候,奶奶去鸡笼旁已经看了几次了,窝里是空空的,不见鸡下蛋,奶奶的心里也开始空落了。
我返校要走二十几里的山路,老母鸡迟迟不下这个蛋,我的生活费就得差5分钱,爷爷着急,奶奶更着急。
最后一次从鸡窝空手而归后,奶奶说不等了,再等就要天黑了,我要到供销社给我大孙子赊5分钱。
于是,奶奶把五枚鸡蛋装进兜里,我兜里装着一块五毛钱,在爷爷的目送下,我搀扶奶奶,奶奶领着我,我们急忙出门,向供销社赶去。
走进供销社,还是那股烟酒茶糖混合在一起的醉人味道。我无暇欣赏柜台里的货品,奶奶更是急忙又小心地把五枚鸡蛋,一个一个地摆在秤盘里。
奶奶心里有数,自家老母鸡下的五枚鸡蛋,肯定能卖两毛五分钱。果不其然,秤完鸡蛋后,售货员不多不少地将两毛五分递给了奶奶,其中有两毛钱纸币和五分钱硬币。
奶奶没有伸手去接过钱,而是站在柜台前,万分诚恳地说道:“售货员同志,我大孙子这周的生活费还差三毛钱,您看这五个鸡蛋,您能不能给我三毛钱,多给的那5分钱就算我赊您的,过几天我还会攒几个鸡蛋,还来卖给咱供销社,到时候您再少给我5分钱……”
听到奶奶的话,售货员有点为难了,因为当时的五分钱确实是一笔钱,不是小数目。看着奶奶再三央求,售货员依然不为所动,我就拽着奶奶的衣襟往外走。“奶奶,您别为难人家了,我少吃一顿饭就可以省出5分钱……”
任凭我怎么拉拽,奶奶就是不挪步,依然百般央求售货员,最后还把我大伯给搬了出来,说她大儿子可以担保。我大伯当时是榆树沟村三生产队的队长。大伯认识的人多,认识我大伯的人也不少,恰好售货员也认识我大伯。就这样,售货员终于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枚五分硬币。
接过两毛钱纸币和两枚五分硬币后,奶奶如释重负后,又万分地感激……
走出供销社大门,我兜里装着东拼西凑来的一块八毛钱,在奶奶的目送下,走上了返校的山路。
当我登上半山腰,回头望向山脚下时,奶奶依然站在供销社的门口,向我眺望,向我招手……
1966年,我初中毕业,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国家十年不招生,我报考无门。
1967年2月4日,这天清晨,当爷爷醒来后叫奶奶时,奶奶却没有醒来。我69岁的奶奶没有看到我吃上皇粮,就悄悄地走了,走得那样安静又安详。
1968年,半壁山开设了高中班,因我家庭成分不清而没被录取,只好在家务农。这年秋季,队长派我到砖瓦窑跑瓦筒,我一天最多跑到800筒,而且很少有破损的,很快就赢得了窑头的赏识 。
1969年,因为是初中毕业生,我受村支书举荐,在村里当上了民办教师。我清晰记得,这年的9月3日,十几岁的我参加了村里的教师大会,从此,我正式走上了幸运的教育之路。
1973年6月,我所任教的初中语文课的及格率、平均分等均在几十所村级学校中名列前茅。我开始在半壁山所辖的教育口有了些知名度,同年被评为蓝旗营公社级模范教师。
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全国迎来了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大好形势。
1977年,教育界从下至上逐级召开“双先会”,评选先进集体和模范教师。
7月,经蓝旗营公社中心校推荐,我以《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努力做一名又红又专的人民教师》为题,有幸在半壁山区总校举办的双先会上发言。
11月,兴隆县教育系统先进集体、先进个人经验交流大会在老剧场隆重召开。我再次被推荐在会上发言,发言的题目是《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培养又红又专人才》。当月,我被评为县级模范教师。
12月,县教育局又推荐我参加承德地区教育双先会,并在大会上介绍了经验。随后不日,我被评为承德地区模范教师。
1978年1月,承德地区行署教育局组成模范教师代表团,到各区县巡迴报告。我正在隆化县宣讲时,兴隆县教育局领导传过话来,告诉我人生路上决定我前途命运的一件特大喜事——我终于转为公办教师了!
转为公办教师后,我依然初心不改,为了学生和教育呕心沥血。在后续的时间里,我获得了函授大本学历,教过初中语文、高中语文和高中政治,荣获省优秀园丁荣誉称号。担任过半壁山中学副校长、孤山子中学校长。
1994年9月,兴隆县教委调我到县一中,担任分管教学工作的副校长。
2003年7月,在一中副校长岗位上,我光荣退居二线。
如今,我已退休多年,我的奶奶和爷爷离开我已有多年了。每每回忆起奶奶掏钱给我算命,回忆起奶奶为给我凑够一毛钱的生活费,进鸡窝扣鸡屁股,为给我凑够5分钱的生活费央求售货员,我无不感慨万千,泪眼朦胧。
是啊,算的命再好,也需要自己的努力。没有奶奶和爷爷对我的训诫和付出,没有我自己的努力奔跑,就没有我后来的成绩,更不会有现在的我。
尽管我的人生不算辉煌,尽管我的成绩微不足道,但我可以自豪地告慰天堂里的两位亲人:奶奶、爷爷,你大孙子吃上了官饭,而且一辈子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这就是我的故事,苦涩而甜蜜,励志又平凡……
叙述:焦老师
整理:石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