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上过一天学,却追着我老叔,让我老叔教他写三个字。这三个字是父亲肚子里的全部知识,也是父亲唯一会写、会念的三个字。
我依然清晰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用戳在灶膛边上的烧火棍子当笔墨,把那三个字重重地,又很不规范地写在了家里盖仓子的门板上了。
据我老叔说,父亲的名字应该是“王世成”,因为“世”字笔画繁琐,父亲怎么写也写不好,老叔就把父亲的名字改为“王士成”了。这样笔画少了,发音还一样,父亲练习几次,就慢慢写下来了。
虽然父亲只认识三个字,但他却懂得读书的重要。
为供我老叔读书,我年轻的父亲起早贪黑,上山砍柴烧炭,终于让我老叔识文断字,当上了村里的小学老师。
1975年前后,父亲积劳成疾,患上了肺结核,咳嗽厉害,身体十分消瘦。由于担心被传染,村里人及各路亲戚都不敢到我家里串门,我家门前门可罗雀。只有我老叔义无反顾地每天到我家里,按时给父亲打针。老叔说了:“是我三哥(父亲排行老三)上山烧炭供我读书,我才有了民办教师的工作……”
我读小学的那几年,是我老叔教我数学和语文,我的成绩名列前茅。
1980年秋季开学后,我背着行李走下大西山,到半壁山中学读初三,从此开始了住校生活。
自从住校后,我才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饥饿,也感受到了家庭的真实困难。
为供我读书,父亲节衣缩食,用毛驴把省下的粮食驮到粮站,为我换取粮票,我再拿着粮票到学校换取饭票。
1981年中考,我与心中的中师梦想失之交臂,最后被兴隆一中录取。
为让我吃饱肚子,父亲起早贪黑上山割荆条,母亲一年四季养母猪。
有一个月,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万般无奈之下,父亲把家里的唯一一口板柜给卖了。
1983年7月的高考,班级重点生中,只有我没有考上大学,最后我学非所愿地入读承德农业学校。
拿到农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为庆祝自己的儿子吃上了皇粮,父亲把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给杀了,从此我吃上了皇粮……
可以肯定地说,没有父亲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的劲头,我可能会在小学、初中和高中的任何一个节点处,因为饥饿而辍学回家的,从此不再有后来的中专和研究生的学习生活,不再拥有正高职称和在京城的工作与生活。
2011年9月,由于罹患肺癌,我73岁的老父亲扔下母亲和他的四个儿女,扔下他亲手栽植的,已经挂满果实的板栗树和红果树,去找奶奶去了。
每每回忆起父亲,我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尽孝,时常用下面的两件事,自我安慰。
父亲想吃铜火锅涮羊肉,我让父亲坐在饭店里,专门点了铜锅涮羊肉。看着父亲大口小口地把热乎乎的涮肉送到嘴里时,我的心里是既欣慰又自责。
每当有飞机从父亲的头顶上高高飞过时,父亲总是手搭凉棚,用仅有的一只眼,追逐着小如一颗亮豆的飞机,嘴里还感叹,说飞机到底咋飞上天的……
那天,我们父子俩从首都机场起飞,瞬间我们就翱翔于白云之上了。坐在飞机上的父亲把脑袋紧靠舷窗,还是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专注地俯瞰苍穹与大地,唯恐浪费机票钱,不放过眼前划过的任何一个景致……
我的老父亲,您只认识三个字,却含辛茹苦供我读书,让我的生命有了价值,我却没能保住您的命。
每每忆起父亲,我就越发遗憾和自责,遗憾没能让父亲住进北京最好的肿瘤医院,自责没能让大夫给父亲开肠破肚,把里面的肿瘤统统割掉,一个不留……
可是,谁又能告诉我,这样一番操作折腾后,真的能留住我的老父亲吗?
“你让医生给你爸开肠破肚,他会死得更快……”直到有一天,我的母亲明确告诉了我,我才略微释怀并解脱了些。
我的老父亲,又到金秋九月时,您又给我托梦了,我梦见您愁眉苦脸坐在家的门前,抱怨我不能回家捡收树下的板栗。
我的老父亲,儿子在京城忙于工作,不能到您的坟头前跪拜叩谢,更不能回家收秋,只能写就此篇文章,追思天堂里的您——我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