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雪纷纷,这已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了。
我常常在想,人们到底为什么如此爱雪。爱它的纯净,爱它的潇洒,爱它的自由,还是爱它宛如沉默的空白。
又或者,就爱大雪送给人间的留白。它是少年眼里的星光,是中年肩上的风霜,是暮年头顶的沧桑。
在白雪落地那一刻,每个人都能从雪里找到某种寄托,从现实的琐碎和庸常中暂时抽离出来。
如张岱独往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人与雪、与湖、与舟,彼此交融。
世界一片寂静,什么生平繁华靡丽,什么梦觉犹事雕虫,什么故国不堪回首,皆被大雪淹没。
只此孤舟一痴人,独看一片雪。即使后面遇到亭中二三人,张岱不过强饮三大白即匆匆作别。
想必他的世界,已容不下非同道中人的寒暄与陪伴。他自己静静地听雪落下的声音,足矣。
值此雪落山海,且听且看那些摇曳了千年的雪里留白。
1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唐·李白《清平乐·画堂晨起》
世间咏雪无数,独爱李太白这份充满奇特想象的浪漫雪落。
清晨刚刚睡起,便有人来告知窗外雪花飘落。于是,赶紧卷起珠帘且赏瑞雪纷纷,只见白茫茫的雪花,已悄无声息地覆盖在远处庭阶上,一片迷离。
雪花肆意纷扬,犹如炉烟蒸腾,绵绵不断,浩浩荡荡。雪地里的芳草,仿佛挂满玉佩,玲珑剔透,闪烁寒光。
想必是天上神仙饮完玉露琼浆,喝得酩酊大醉,胡乱把白云揉碎,才化作人间漫天飞雪吧。
古往今来,把雪比喻成琼英、仙藻、玉絮者比比皆是,写尽此物只应天上有的超凡脱俗之美。
可唯有李白不需要借助字面上的带玉沾仙,仅靠一个想象,就能把雪落的美感一语道尽。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白云揉碎尽显轻盈飘逸,狂醉乱来尽显纷扬肆意。
它描写的是个动作,是个行为,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动态之美,云一直揉,雪一直下。
更重要的是,它的仙气飘飘浑然天成,不过酒醉乱把白云揉碎,就成了凡人眼里的琼花玉蕊。
如此信手拈来,这天仙狂醉非谪仙人莫属。只有他醉酒后欲上青天揽明月,且入海底擒蛟龙。
他在写雪,仿佛又不单单写雪。有一种将世俗规矩和尘世烦恼通通扔掉的自由、潇洒、肆意。
2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江上晚来堪画处,钓鱼人一蓑归去。
—元•马致远《寿阳曲·江天暮雪》
马致远的江天暮雪,如诗如画,处处流淌着文人隐逸的清冷逍遥之美。
暮色将至,雪花肆意飘落。远远望去,皎洁似梅花,轻盈似柳絮,在风中翩翩起舞。
夜幕降临,江景如画。茫茫江面上,一位渔翁身披蓑衣划着一叶扁舟缓缓归去在漫天风雪里。
此曲乃马致远根据北宋山水画家宋迪所绘《潇湘八景》,创作的《寿阳曲·潇湘八景》之一。
江天暮雪,正是橘子洲头暮雪纷纷的冬日盛景,江天一色,皆沉浸在一片白茫茫的沉寂里。
而一旦以诗入画,就变成了半梅花半飘柳絮,融纯洁无瑕与淡雅轻盈于一体。
若没有梅花与柳絮两个意象点染,这幅暮雪图正如杜甫所言,“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而这神来之笔,即渔翁披蓑乘舟归去,显然是受柳宗元《江雪》的渔翁形象所影响。
他们都在追求一个一尘不染的精神世界,保持清高孤傲,享受淡泊宁静,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只不过柳宗元更纯粹,在千万孤独的绝对孤寂中享受绝对专注,独钓寒江雪。
马致远则多了几分逍遥悠然,迎着半梅花半飘柳絮的江雪漫漫,从容归去。
寥寥二十七字,却将雪落时的潇洒肆意还有雪中人的高洁逍遥,跃然纸上,笔力深厚。
3
孤舟夜泊洞庭边,灯火青荧对客船。朔风吹老梅花片,推开篷雪满天。
诗豪与风雪争先。雪片与风鏖战,诗和雪缴缠。一笑琅然。
—元·孙周卿《水仙子·舟中》
世间雪落,除了盛唐边塞,很少能如孙周卿演绎得这般豪情纵横。
那一夜孤舟停泊在洞庭湖畔,两岸灯火不断摇曳,与江上客船遥遥相对,多么旷远幽寂。
强劲朔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树树梅花簌簌作响,片片飘落。推开船窗,竟然是风雪漫天。
一时间诗兴大发,欲与风雪争高下。白雪与狂风激战,诗情又与飞雪纠缠。我豁然开朗,开怀大笑。
这首小令主题也是江雪,孤舟夜泊、灯火客船,刚一开始也有几许天涯羁旅的凄冷孤寂。
可从疑为风吹梅花落到惊觉风雪满江天开始,感情基调变得振奋昂扬,风雪越大,诗兴越大。
“雪片与风鏖战,诗和雪缴缠”,完全没有以往文人吟风弄月的柔弱苦闷形象,尽显刚健。
既然至此,那就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风雪再大,也大不过我的诗兴,绕不过我的灵魂。
这般洒脱雄豪的江雪孤客,世间少有。随着末尾的一笑琅然,孤寂全无,大有笑傲江湖之感。
人生就当如此,与其凄凄惨惨戚戚,不如学会与风雪共舞,勇敢闯出一片天地。
写到末尾又有些许明白,我爱的不只是雪,还有落雪成诗的千年记忆,永不褪色还历久弥新。
最后,诗酒琴棋客,风花雪月天,愿君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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