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看啊

三号厅检票员工 2024-12-13 14:09:54

出门去采访张震,在合上家门的那一刻,我从门缝里看到了之前放在书架上的一本书——《杨德昌的电影世界》。这是很多年前收来的二手书,已经绝版,所以看完一次之后再也没有翻动过。这本书摆放在单独的架子上,书封朝着家门,是那种希望有人进门时就会看见的“珍藏”。

我回身走进屋内,把它拿了起来,书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封面上是14岁的张震的脸部特写,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仿佛小四穿过灰尘茫然又凶狠地盯着我。

我把书和14岁张震的茫然一同放进包里,重新出门,准备去向现在的张震提问。

到达拍摄场地的时候,当天的封面拍摄已经开始,认识的工作人员轻声说,张震就在那里。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整个摄影棚黑漆漆的,铺满了黑色吸光布,只有置了景的拍摄区打着各种强光。我一边注意脚下各种设备的走线,一边昂头试图找到被工作人员以及各种拍摄景观包围的张震。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了摄影师连续按下快门的声音,原本黑漆漆的棚内突然有了一些光源,是不远处亮起的一块竖着的屏幕。那是其中一台监视器,摄影师拍下的艺人照片会同步到上面。

屏幕上是特写到脸部的张震,来自几秒钟前被那几声快门记录下的他。他直直地盯着镜头,也盯着屏幕外的人。我抬起手遮住他的一部分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就跟那本书的封面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人的眼睛和五官随时间变化的方式是不一样的,眼睛不像平面的皮肤,更像立体的容器,可以存储一个人的人生体验,就像是老式幻灯片机器一样,可以存取、投射。

那一刻,我透过监视器上的那只眼睛,看到了14岁的张震。但在我的注视以及14岁的张震中间,还有那双眼睛里几十年无数层层叠叠的变幻和积累。

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或许就是一种具象化的天赋——即使在大段的沉默里,他的眼睛依旧可以对你说话。

那天拍摄的主体置景是一间民国风的办公室,中央摆了一张老式的方桌,一侧是墨绿色的台灯,一侧是暖黄色的落地灯,有点像《爱神》里裁缝小张和华小姐认识的那个房间,也契合这一次他来上海将要演出的话剧《江/云·之/间》的时代腔调。

张震站在两种颜色的灯光中间,身上浅色的风衣被灯光涂进了两种颜色,像是一道无形的帷幕,把他站着的区域变成了舞台。监视器上传回的照片没有回避背景的穿帮,水管和空调出风口都在里面,把这个民国小房间其实只是几块板子搭建起来的真相完全袒露出来。

这让整场拍摄显得更像是一个话剧舞台,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只要在舞台上发生着,那就是真的。所有人都相信这种假定性,因此台下不再有摄影师和工作人员,而全是他的观众。张震或许有接收到这一点——在换景拍摄的时候,工作人员在他周围忙忙碌碌,他好像拍摄没有结束一样依旧坐在桌子前面,在道具纸张上写字。

好像江滨柳就在那里。

江滨柳是他这次出演的角色,来自赖声川导演的最新话剧《江/云·之/间》。说它新,其实它也旧,是1986年《暗恋桃花源》的延伸篇目,也是对当年话剧里《暗恋》那个部分的补充,讲述了江滨柳和云之凡这对恋人因为战争失散四十余年,各自经历了百般人生,最后在江滨柳年迈病重之际才在台北重新相遇的故事。

《暗恋桃花源》里成谜的那四十年,在《江/云·之/间》里徐徐展开了。

在采访开始前,我和张震分享了一些我在乌镇看《江/云·之/间》的时候,从台下观察到的周围观众的反应——有几个看起来不常看话剧的中年观众,从漫不经心到泪流满面的过程。我对他说,希望这会让你觉得自己有抵达观众内心。

他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笑容非常熟悉,就是乌镇那一晚谢幕时的笑容,不是得意,毕竟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哈哈大笑的张震,而更像是一种感激和舒展混杂的情绪——感激是对观众,意识到有人懂他的角色;舒展是对自己,就像他说的,“我希望每一次带来的江滨柳是不一样的,所以每次都很紧张,谢幕时人就会一下子(放松下来)。”

讲到这里,他好像已经进入状态,手部动作开始加入他的回答里面。

“你知道吗,甚至演出前的情绪都会影响到我当天的表演状态,所以我每一天的江滨柳会有一点点差别,因为大家都说江滨柳是个渣男,有时候我就反抗,要把他演成不像一个渣男,让大家觉得他也是快乐的人。但有的时候,我也会把他演得很渣,一个很沮丧、一生都很沮丧的人。”

张震可以清晰地记住每一次在不同城市演出时,这个江滨柳和上一个江滨柳的区别,“你看的那场我比较开心,微笑多,但我后面那场就比较忧郁,比较惆怅。我自己也在寻找到底用什么样的方式站在舞台上才是最合适的。”

他谈到的微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乌镇那个晚上他最动人的一处表演。那是话剧临近尾声的时候,张震饰演的江滨柳去世,他站在台阶的高处,大概离舞台一两米的地方。赖声川导演应该是想寓意他在天堂,下面的舞台是人间。云之凡以及还活着的角色仍在表演,他们表演的时候,张震就静静地靠在最右边的楼梯上,一袭白衣,看着下面的人。

那个时候,观众的视角已经不在江滨柳的身上了。张震此时也已经没有台词,就这样靠着,偶尔微笑,好像微笑是他最后的台词。我顺着这个片段,追问微笑时他在想些什么,江滨柳在想些什么?

“倾听和想象,想听听我的爱人云之凡在说些什么,然后想象这些年我错过了她人生里的什么。”

这个回答有一些让人意外,原来当时江滨柳的微笑,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对那四十年的释然,相反,在张震的处理里更多了一些层次,是遗憾到了尽头后的“苦中作乐”。但也因此,在这个回答后和他聊起整个话剧最重要的那一场戏,反倒是顺理成章起来……

关于江滨柳和云之凡的最后一面。

他们的最后一面在江滨柳的病房里。江滨柳从回大陆探亲的朋友那里得知,云之凡数十年前就已经来到台湾,二人互相蹉跎了大半辈子,其实一直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自知时日无多的江滨柳登报寻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云之凡终于敲开了病房的门……

这场戏在《暗恋桃花源》里一模一样地出现过一次,也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段经典。到了《江/云·之/间》,这段戏完成了复刻,成为两部戏实质意义上的时空交会点。因此,这场戏在张震眼里也成了最特殊的一场戏,用他的话说是“最没有准备也最不需要准备的一场戏”。

这句话并非对这场戏的轻视,相反是一种取了巧劲的重视,他找到了一个很新的角度去作为演这场戏的抓手。

“《暗恋桃花源》是一个戏中戏的结构,病房这场戏本身就是一个演员在扮演江滨柳,所以我想要演好,就想象成自己是那个演员:演员张震在演一个演员在这部话剧里演江滨柳。”他甚至仔细到想好了自己演的这个演员是谁,“我的方向对我来讲,就是之前《暗恋桃花源》最初那一版金士杰老师饰演的江滨柳,我希望自己能力所能及地(在这场戏)里做到像他,也是在向他致敬。”

从观众的视角来看,这场戏是非常成功的。最后,当灯光收束到云之凡和江滨柳身上时,灯光照到的地面全都是信,地面不见了,那一个地方就不像是病房了,而变得悬空,两个人被信封托了起来。这么多年,他们没有让彼此看到的信没有白写,在这一刻,这些信托起了他们的见面。

站在信上的云之凡和江滨柳,在离开前最后伸出了手,试图完成迟到了四十年的触碰。张震提醒我,其实这一版出现了和原版些微的不同,原本面对面伸出手的两个人,在这里朝向了观众,同时伸出了手。

赖声川导演和他的这个设计,让这段重新的演绎多了一种开放性,好像过去三十多年无数版的《暗恋桃花源》、无数版的江滨柳和云之凡,在张震和萧艾的这次伸手里,合为一体。

在采访赖声川导演的时候,他时常用一句话回应我对细节的提问:“怎么解释都可以。”这和张震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种“表演自由”是能对上的。在被问到一些类似的问题时,他总是会先强调,“赖导其实什么都没解释,也不定死某个动作表情意象要代表什么。”

所以,张震对这个角色的描述,大部分时候也同样在这层开放性里面,他甚至反问起来:“他们的手真的碰到了吗,那场戏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自然并不是想和我们真的探讨结局的真假,更像是想要让大家尽可能和他一起投入这种想象中去,“站在现在,去演绎父辈的人,就是对过去想象的一个过程。”

张震所说的父辈指的是他的外公,和话剧中的江滨柳一样,是从大陆到台湾的“外省人”。所以在确定出演江滨柳这个角色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象,“我开始会一直去回想的,当他们还在的时候或者是我小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所以出演这个角色,对他来说不只是一次工作和创作。“我可以把自己对他们的一些想象填得更满一些,我觉得这件事情对我来讲是蛮幸福的,也是作为一个演员的好处,我可以有一些时间沉静下来,好好整理我对他们那一辈人的想念,可以去回想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们之间讲话的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自己再加以消化,最终把它在台上饰演出来,我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赖声川导演有一段形容,说他做《江/云·之/间》这部戏就像是在写诗。张震这段话突然把诗具象化了。

你们看,幸福这个词在张震的这段描述里,就像在诗歌里一样,出现了两次。

在采访结束之后,我拿出了开头提到的那本封面是14岁张震的旧书,询问他可否帮我在书上签名。他很开心地同意了,签名后还落了日期,结果10月29日写成了28日,自己发现后不好意思地和我说:

“抱歉抱歉,我可能少活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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