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哥今年79岁,一切正常:白发很少,牙齿很多,且能啃动猪蹄筋,能嚼碎甘蔗根。他反应机敏,说话办事走路没半点老态龙钟的暮气。难怪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现在把80岁以上才算为老年人,难怪齐白石80岁还生崽。
我才50多岁,是标准的青年,当意气奋发,当大有可为。曹操53岁就浩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给自己带来伤感,给别人带去压抑,何必呢?
如果非要找他不正常之处,就是背有点驼,那是76年的生存重压留下的标记,那是他今天还要黎明即起,弯腰清扫养护十几里公路留下的剪影,这是普遍的真实的农家汉子的晚年。
表哥姓方,方家是我们浮梁县城里真正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徽派风格的“方家大屋”,有13个天井,单是书房就有深圳的三室二厅大。解放初期他寄信,地址只写“浮梁旧城方家大屋”,无需写什么路多少号。我没见过他的母亲、我的大姑姑,但是从我非常熟悉的小姑姑身上,我能断定她的母亲极其美丽。因为方父前妻病故,我的大姑姑是做为续弦嫁去,表哥的母亲在生第二胎时难产而香消玉殒,从此他就永失母爱。
1949年4月29日,第二野战军刘邓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解放了景德镇。因为方父是国民党浮梁县管理钱粮的主事,相当于今天的县粮食局局长,颇有田产。方父满腹学识,虽无恶行和血债,蹲大牢则是难免的,不久病亡,方家大屋则是“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几十户贫苦农民欢天喜地搬进来当家作主,3岁的表哥从一个翩翩公子,沦落为无父无母的贫苦孤儿,他是当代版的贾宝玉。
他的亲大伯方大瀛,是民国时期的浮梁县、景德镇市乃至江西都赫赫有名的文化界名流。他大学毕业后回家乡,拒绝从政,献身教育,创办“浮梁瓷校”,为景德镇培养了大批陶瓷人才;他首创景德镇图书馆,捐赠自己的三千余册藏书,地址就在如今的网红打卡地- -龙珠阁,后搬迁到莲花塘;他卖掉祖传的60亩肥田,捐款给商会修建市中心的中山路、中华路;他呼吁并带头支援抗战,景德镇当时是国军抗日伤兵养护基地,常年驻扎有一万多人,其中以四川籍将士居多。景德镇人民把这些抗日英雄当亲人精心照料,川军第23集团军副司令兼第21军军长陈万仞亲题牌匾“战士鲜血,祖国之花”赠与方大瀛。
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我爷爷37岁就英年早逝,扔下孤儿寡母,故祖上极穷,根正苗红。时代的沧桑巨变让我家咸鱼翻身,奶奶健在,就把这个可怜的玄外甥留在身边,是我二大伯背着他,从县城翻越我们村的巍巍大山- -牛角岭,沿着一条山里汉子们挑卖自己烧制的瓷釉而开辟的古道,走了整整一天才到我的家乡,他的第二故乡。
对表哥而言,那一天真是山高水长,义薄云天!从此至今,他就留在了村里。
在那个一贫如洗、百废待兴的时代,两位大伯资助,送他上了我们人民公社当时唯一的小学,离家有20里之遥,必须寄宿。然而他们自己的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儿却是文盲,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日夜辛劳也只是勉强填饱肚子。当选择是唯一时,宁愿让外甥去读而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表哥读书堪称奇才,除体育外的所有科目一直都是全班第一,只要是他读过的,直到七十年后的今天,依旧能准确地娓娓道来。
1991年暑假,我带上仅有的110元钱,独自骑自行车四处流浪,开学前平安回家了,父母惊喜交加,涕泪横流。晚上表哥来看望我,闲聊中我简单说了途经的路线和省份,表哥听完几分钟后说:“小弟你骑了不少于一万里啊!”他把沿路主要城市、江河、山脉和距离都准确报给我,像老会计报账目 ,而他只是个村里的农民,我在他家里从来没见过一本书,这些内容是初一课本上的,他是我唯一见识过的有如此惊人记忆力的人。他以全班第一考取了我们浮梁县当时唯一的县立中学。
他不敢说要继续上学,我的二位大伯已经儿女成群,生计艰难。奶奶和二位大伯依然想尽一切办法供他继续求学。就这样,他又回到了浮梁县城,他的老家。课余时他经常溜进方家大屋。岁月不居,如露如电,仅十年后,这座大屋已经挤满二百多人,破败不堪,谁也不知道他曾是这儿的主人。
初一有二个班,他年纪和个头都最小。一天早上,他被一位成年男子叫住,命令他去打二瓶开水来。他以为这是老师,飞跑去伙堂灌好交给“老师”,看见这男子朝初二的寝室走去,他心里万分崇敬:这里的老师多么关爱学生!过两天看见他在学生队列中做早操,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初二的学生。那个时代学制极不规范,五花八门,毛爷爷25岁才师范毕业,毫不稀奇。
读到初二时,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的特别困难时期。在农业社会,江西物阜民康,地形多样,人口适中,在和平年代从没有过大规模的饥荒,这是江西从北宋大开发直到清代中期的千年时光里,在经济和文化上一直领先全国、排名前五的先天优势。但在新中国全国一盘棋的模式中,江西每年要上交巨额的粮食,1960年9月,周总理亲临南昌,要求江西省委顾大局、想办法再上交二亿斤粮食,北京、上海存粮不到三天的消耗,当时整个中国面临苏联和美国两大世界霸主的封锁和武力威胁,台湾的老蒋也蠢蠢欲动,一但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完全出乎周总理意料,江西省委一口气调出了三亿斤,像当年支援革命战争一样,为了全国的胜利宁可牺牲自己。我父亲同我聊过,那几年主要靠红薯渡过,饿得老鼠都快绝迹。我父母结婚,只摆得起一桌酒席,没有酒,也没有肉,桌上唯一的一只母鸡,还是外婆送来的。父亲直到晚年还风趣地说:“你外婆比慈禧太后还厉害,那时居然搞到一只老母鸡!”
学校每天都有学生饿晕倒,每天都有学生不辞而别。表哥咬牙读完了上学期,在方家大屋留连绯徊,在千年红塔下浮思翩翩,万分难舍地回到了外婆家,开始他大半生的艰难挣扎,是的,不甘屈服于命运却又无可奈何的挣扎。
如果说读书的天赋是娘胎里带来的,他为人处事、人情世故的精确把握则更多的是缘自成长的环境。
表哥是如此机敏聪慧的一个孤儿,长久在外婆和母舅的身边成长,自然有寄人篱下的孤蓬漂泊之感,如同林黛玉投奔贾家,必须眼观六路、见机而作,绝不可让人心生厌烦,他那瘦弱的身板,开始承受山乡汉子该承受的一切。他多次满怀深情地对我说:真的感恩外婆和三个舅舅,我这根嫩树苗才能开枝散叶,何况还读了那个时代最多的书。
作者简介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