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向南跋涉(六)|齐宏

陪读时间 2024-07-21 17:06:32

六.芦溪湾

如果说泰山日出是天地间一场壮丽的交响曲,红日、霞光、山峦、云海相互映衬,烘托出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妙,让人置身这如诗如画的仙境中流连忘返。那么我说日落洞庭则是云水间一曲悠扬渺远的渔歌,落日、晚霞、船帆、湖光、山色相互渲染,融合成天上人间的一幅长卷,让人如痴如醉。尤其是春天,千张帆影,万顷碧波,水天一色,渔歌互答,从晚霞映红的云水间,从无边无际翻涌着翡翠綠浪的芦苇丛中,落日收回它脉脉的余辉,天地垂下它薄薄的暝色,那份淡泊明志的遐想,那份宁静致远的幽思,都把人世间的凡尘往事,前程理想统统付与了一湖滾滚流逝的春水。就在这样一个春明景和的日子,在日落洞庭的暝色之中,我跟随岳阳血防站下属的机械灭螺队,我们一行车队,数十个灭螺英雄,一起回到了我们的大本营,一个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地方,洞庭湖畔的芦溪湾。

这是1977年的暮春时节,去冬今春机械灭螺队的英雄们在洞庭湖区,耕翻了近千亩土地,埋葬了数亿钉螺,消灭了不计其数的血吸虫,极大地阻断了瘟神们的传染源,为保障洞庭湖区人民的生命健康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作为炊事员的我也倍感荣耀,我虽不是岳阳的子民,但我却为岳阳的百姓们作出了贡献。让我回机械灭螺队的大本营芦溪湾,去芦溪湾站里食堂继续我的炊事员工作是站里领导的意见。在七里山的土石方任务完成时,队里一个叫阮新华的中年师傅调回站里食堂去当司务长去啦。临走时他找我聊天,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站里食堂工作,但当时灭螺队要开拔湖区翻耕灭螺,任务紧,站里要全力以赴,所以遂未成行。

岳阳血吸虫防治站是湖南省血吸虫防治所下属的单位,而机械灭螺站又是岳阳血防站下属单位,是什么性质的单位我不知道,但站里全是从岳阳农村招来的合同工或临时工。春冬两季湖区翻耕灭螺是国家拨款,但夏秋两季承接厂矿的土石方工程则是自负盈亏。所以说,类似我这样的临时工站里招收与辞退就有灵活的主动权。临时工没有任何劳动保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没任何福利配给,合同工发的劳保福利,我们都没有,做一天便有一天的收入。我在站里食堂只拿计时工资,一个月26天,每天1.5元钱,一个月39元。但跟随灭螺队在外,每天另有3毛钱的外勤补助,而且自由一些,所以我宁愿在外。阮师傅动员我去站里食堂当炊事员时,我还不懂站里的一些规定。既然甘师傅相信我,我也就暂时去吧。加之跟随队上在洞庭湖灭螺任务结束后,队上的机械要回站里大修,于是我便随灭螺队回到了站里所在地,美丽的芦溪湾。

芦溪湾在洞庭湖岳阳城段的西边,是堤坝内的一处垸子,靠近君山国营农场。而岳阳机械灭螺站,正在芦溪湾湾畔一处三十来亩的平地上。站里有三四栋三层楼房,是站长、副站长及各个机械队和行政办公的地方,再就是职工宿舍,站里还有三四栋⺁房和车间,是用来检修维修机械设备的,堤坝上还有几间低矮的住房,是职工的家属宿舍。站里平时若灭螺队出外勤了,站里只四五十人,食堂原有两个师傅,都是合同工。一个姓吳的中年师傅,他和李庆秋一样来自岳阳县的筻口镇,吳师傅是农村那种能操持办席的大师傅,没啥特别的手艺,大锅里的菜,有油盐味能送饭吃就行,他是最早一批进机械灭螺站的,为人憨厚诚恳,言语不多不少,是站里炊事班的负责人,还算好打交道。另一个是钟站长的堂兄弟嫂,手脚麻利,做事干脆,长相俊俏,她负责切菜配菜,淘米蒸饭。我来之后便成了炒菜的主厨,当然并非单纯炒菜,厨房一应杂事都要做。

我在灭螺队随队做饭,队里师傅都认可我炒的菜,说是比站里的吳师傅炒的菜好吃许多,而且会想办法做许多式样的菜。所以阮师傅一调到站里任司务长,他便极力举荐我来站里食堂炒菜。但阮师傅不知道的是,我炒菜放油很舍得,为吃油太厉害,郭会计说过我好几回,他们都怕吃油太厉害,伙食超标。我也知道油吃得厉害,会让伙食费超标,但我早已形成了油多不坏菜的习惯,母亲当年曾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就成了我根深蒂固的概念。所以刚到站里食堂,我还是在吃油上大手大脚,虽然站里职工一致反映我炒的菜好吃,但却因吃油太快,被阮师傅痛骂了一场。

阮师傅来自岳阳一处贫困的山乡,他家庭负担重,上有老,下有小,靠他几个微薄的工资,全家人艰难度日。所以甘师傅手特别紧,对伙食的安排也到了几近苛刻的地步。阮师傅这一节简的脾气和吳师傅一模一样,但我既理解他们又往往炒菜时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一瓢油下去自己立马醒悟放多了油,然而油已烧得冒烟,我便只好把菜倒入锅中翻炒。我那时也幼稚得可笑,心想吃油超标了,一份菜就少打一点吧。但我这猪脑子也不去想想,油盐到位了,菜便炒得好吃,菜好吃人们就想多吃,我一份菜反倒减去两成的量,职工当然就有意见啦。脾气好一点的职工,端着我打在他们碗里的菜唉声叹气,脾气不好的职工,闲言碎语,甚至当面指鼻子骂人。何况站里年青人占了大多数,年青气盛,谁怕谁呢。于是便有了矛盾,有了冲突,对食堂的意见多且尖锐,有人认为,还是吴师傅来炒菜吧,有油有盐能送进三两米的饭就行了,讲究哪门子口味呢?

这事阮师傅好为难,于是我也开始反省了,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还是自己来改吧。我是阮师傅极力推荐来站里的,阮师傅这样为难,我心里也的确过不去。慢慢的我便注意克制大手大脚,油多不坏菜的概念也尽可能收敛起来,同时在想一些其他的办法来改善下我炒菜的技术。我找到阮师傅和吳师傅,提出我的一些想法,油我会少放,但其他炒菜的佐料可以多放点,毕竟佐料没有油贵。再就尽量让阮师傅买大众菜,如冬瓜南瓜,萝卜白菜,茄子辣椒。三就是去屠宰厂多买些刮皮碎肥肉来熬猪油,这些碎肥肉价格低廉,而熬的猪油炒蔬菜既好吃,菜上又很现油水。阮师傅和吳师傅都认可我的提议,这样十天半个月下来,效果还真不错。伙食成本下去了,炒的菜味反倒好了不少,每份菜也比之前打得多啦。一个三赢的局面,让阮师傅不再为难了,职工意见少了,我也提高了炒菜的技术。

芦溪湾是个美丽的地方,它与岳阳楼遥遥相望,站在芦溪湾还能穿过微风吹拂细浪叠涌的万顷碧波遥望渺远的洞庭山。那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笔下所看到最宁静最安祥最隽永最秀美的洞庭山。你听诗人在吟诵:“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从一汪碧水托起的芦溪湾向西望,呈现在眼前的是,千里大平原,田畴如画,绿树如烟,阡陌交通,稻浪翻涌。白云缭绕着村庄,鸟雀欢鸣在薄暮,渔歌唱晚着微霞,赶着老牛,扛着犁耙的人们踏着夕阳走向炊烟。这是仙境还是油画,这是天堂还是人间啊,这就是我们如诗如画的芦溪湾。傍晚吃过饭,我和站里一群青年男女,坐在堤坝上,望着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千里洞庭,还有湖畔对面岳阳城里的万家灯火,我们心旌摇动,歌声飞扬。那情那景虽一恍之间倏忽而过了近半个世纪,然而它总是穿越我心底的时空,定格在我的眼前。

在美丽的芦溪湾我还收获了更多的友情。她叫顾珍珍,一个善良贤淑有着传统情怀的美丽姑娘,她是站里的车工,技术精良,为人诚挚。她也是岳阳县筻口镇下面农村来的,淳朴的天性,勤劳而又节简的品格和男女之间始终坚守的传统情怀,让她很受站里男女青年的尊重和热爱。她讲话温文尔雅,她做事踏踏实实,她的歌声悦耳动听,甜美的声腔,饱含的情愫常常用她的歌声温暖了身边的女友也醉了一群爱幕他的男同事。有男同事想把丘比特之箭射向她的芳心,但她每每总是笑而不答,或退避三舍,只远观而不近玩。我们常在一起聊天说地时,她却一反常态,像只白灵鸟,用她银铃般的声线牵出她故乡的如许往事,风趣幽默,让人联想。她也特别喜欢听我唱歌,我们用歌声传递着友情。有一阵子我竟对她有种心底泛起的恋情,但我深知我的处境和身份,我冷静之后也只能把这种恋情转化为一种比友谊更为亲切的情愫。后来我随灭螺队出外勤了,很长一段在外勤的工地上,顾珍珍始终驻守在我的心底,想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

一次灭螺队回站里大检修时,有一天顾珍珍把我带到她的宿舍,她递给我一包东西。我打开一看,是一双她精心纳的鞋垫,鞋垫用五彩丝线绣有鸳鸯戏水的图案,还有半块月饼和一只水晶梨。我激动不已,我眼一热赶忙离身走出她的寝室。多少年过去了,我曾不止一次地陷在情天恨海之中。我不知道当年我因自身的处境不想害她的想法是否无情,但我却总是在心底遥祝我一生中始终惦念的姑娘,愿她好人一生平安。

钟副站长是我在芦溪湾尊敬的长辈和领导,在三个站长中,我最敬爱他,虽说他在美丽的芦溪湾差点因说不清的所谓奸情而被撤职处分。三个站长都有故事,三个站长资历都深,三个站长都是军人出身。何站长是解放前的武工队员,后参军南下,转业回了家乡岳阳。何站长为人亲切和霭,没有一点干部的架子,只是一位令人爱戴的长者。他总是以微胖稍矮的身材,安祥平和的步履,睿智深沉交替着和颜悦色的脸面出现在人们跟前。刘站长印象不深,国字脸,高大的身材,深居简出。只有钟站长,每天亮着洪钟般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风风火火周旋在站里四处,或是出现在机车前和车间里。在冬春两季机械灭螺的工地上,工棚里,我和钟站长,早已如同父子。我们的被窝并排在一起,夜晚我们交谈甚欢。白天他总是要去工地,验收每台机车翻耕了多少田亩,覆盖了多少钉镙。

每每一到吃饭时,钟站长下工回来,弯腰钻进低矮的芦苇秸秆搭起的茅棚中。他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小齐饭做好了吗?娘的,早上的稀粥一泡尿就交代啦。快点,把热粥给我端来,多夹两块咸焙鱼哦。哈哈哈……在那些雪花漫天飞舞,朔风肆虐怒吼的冬夜,在那些春雨绵密的白天,濛濛雾罩的早晨,只要听到童站长爽朗的笑声和他亲切的话语,我身上总是涌动着一股股暖流,心里充满一丝丝父爱的温馨。

然而,这样一位受人爱戴尊敬的如父如友的钟站长会栽倒在女色之下吗?我始终就不愿意去相信。钟站长带我去过他岳阳城的家里,他爱人四十多岁,端庄贤惠,气质漂亮,和颜悦色,大方爽快。被他宠成公主的独女,也朝气蓬勃,漂亮活泼,热情大方。一家人都是那样和睦善良,家有喜事,其乐融融。这样温馨快乐的家庭难不成还拴不住钟站长的花心色胆?其实,被站里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花边新闻,我感觉还是有几分站不住脚的。

钟站长的堂弟媳是我在站里食堂的同事,她的确有几分姿色。钟站长的堂弟是维修车间的老师傅,个子不高,技术精良,已育有两男一女。据说是钟站长的堂弟把他老婆和堂哥在床上抓了现场,捉了奸。说是她老婆利用要早起去食堂做饭,先溜进他堂哥钟站长的房里,爬进大伯哥的怀中,而且不止一次。据说钟站长这个弟弟是跟踪了数次后,忍无可忍才踹门进去,捉奸在床的,说他们已通奸很久了。

男女之间,只有这种事是说不清道不白的。出事后钟站长的老婆遂从岳阳城里赶到芦溪湾,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平息了此事。后来何站长也出面了,他让钟站长跟随灭螺队长期出外勤,休息时回岳阳城里的家,陪老婆和女儿。一般情况,非站里有急事须钟站长回来处理,钟站长可以不回芦溪湾。

在美丽的芦溪湾,我还结交了许多年青的男女朋友,他们虽大多来自农村,但都是有文化有理想的好青年。闲暇时我们在一起聊文学,聊时事;我们在一起聊城市聊乡村,聊学校聊家庭;我们述说过往,展望未来;我们还谈论青春的困惑和自身的艰难。大伙似乎都不满足当时的境况,都希望社会来一场变革,都希望自己有一个更好的前程。活泼爽快的黎小瑛她是从民办教师队伍中来到站里的,她说她之所以不想当老师了,是因为教本里只有政治宣传的口号和图解,没有实际的人文知识内容。她还说我很适合做老师,文化基础知识很扎实。我苦笑一声,我何尝不想当老师或去找一份光鲜的职业呢?但我知道,父亲敏感的政治身份,始终就会是横亘在我前面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卡。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谢,帅气喜乐,表面看他每天无忧无虑,实际上他跟我们说得最多的,竟也是他许多成长的困惑,看来这些少年都是心事可拏云呀。但小谢很幸运,他到站里不久就很快被调干了。站里人都说小谢他爸是临湘一个区委书记,很有些政治人脉,小谢到芦溪湾只是过过渡,把美丽的芦溪湾当作一块送他上青云的跳板。

和小谢一块从临湘招来的退伍军人小杨,可就没有小谢那样的运气了。这个16岁就改了年龄参军的帅气小杨,仅仅在部队呆了两年,在首长身边做了两年公务员后,不知为何就退伍了。小杨眉清目秀,皮肤白晳,个子不高,身单力薄,俨然山石中一块通透灵秀的美玉。他山般沉稳,水般安静。他从不多说一句话,只是睁着一对水灵灵的秀目,听别人侥有兴致地谈天说地,时不时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样子煞是可爱。

还有从机车上担着水桶,走近我们身旁的小彭。他满脸的青春豆,满脸的喜乐气息,荷尔蒙的过剩,让他每天都对爱情充满着幻想。

最显眼的是站里最帅的帅哥李易芒,一个来自岳阳广兴洲湖区的大男孩。尽管他和小彭一样,每天一身的机油,一脸的油渍,但这丝毫掩盖不了他漂亮的模样和淳真的笑容。他父亲是个大队书记,来站里好几回了,还去找过李站长,他动员小李跟他回去订婚。据说,下乡插队落户在他家的一位女知青,看上了帅气憨厚的小李。小李的父母亲也很中意这门亲事,遂多次来站里要小李回去订婚。小李虽来自乡间,但对所谓的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的传统信条早已淡漠。他有他自己对爱情婚姻的看法,他告诉我,那个落户在他们家的女知青太过一厢情愿了。她以为她是长沙大城市下放来的,有知识有学问,家境不错,长得也漂亮,看上你个乡里后生,应是你后生的福份。但婚姻讲究的还有两情相悦,我和她仅仅一面之缘,我还没从她身上找到我对她一见钟情的感觉,慢慢处处吧,别忙着就订婚,看我们缘分的发展再说。

这就是工作和生活在芦溪湾的一群年青人,他们用机械翻耕着洞庭湖的千亩土地,万倾良田,他们把亿万钉螺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让他们永世得不到翻身。他们的工作是辛劳的,但他们又充满了自豪和荣耀,因为他们为八百里洞庭的水乡父老阻断了血吸虫的传播,保障了他们的生命健康。他们是生活在美丽的芦溪湾一群可敬可爱的精灵和天使,又是长在洞庭湖畔朴实无畏的无数杆金色的芦苇,借以时日,他们定会一飞冲天。在芦溪湾蓝天碧空里尽兴翱翔,在八百里洞庭的浩渺烟波中博击风浪,展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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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品味文字之美,静享生活好时光。